郭敖飘然从高墙上跃了下来,就见两位黑衣老僧目光灼灼望着他。其余的僧人仍是低眉顺目的坐着,一动不动。那两位老僧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着,似乎不胜这秋夜的严寒。
郭敖稽首道:“适才郭敖多有得罪,现来请罪了,请老禅师允许郭敖为少林寺尽一份心力。”
那黑衣老僧叹了口气,道:“今日是天欲亡少林,与人无尤,就算没有施主,难道少林寺就能躲过这场灾劫么?”
郭敖不再坚持,道:“老禅师叫住郭敖,所为何事?”
那老僧不答,昂天叹道:“劫数!”他灰白的胡须一阵颤动,引得身子也是一阵剧烈的抖动,竟然连坐都有些坐不稳。
那老僧深吸了几口气,蜡黄的脸庞渐渐有了些红润,身子才定了下来。他黯然道:“施主方才与那缩骨人妖一战,施主使出惊天的剑术,一剑向他劈了过去,那妖魔却躲都不躲,只取出了一只笛子来吹,施主可知为了什么?”
郭敖道:“晚辈也想不明白。魔教妖魔行事颠倒错乱,人所难测,这些古怪的行径,倒也不必深究。”
那老僧摇了摇头,道:“你看那里站着三十余尸首,你可知那是什么?”
郭敖转头看时,就见那三十余尸首屹立不倒,说是尸首,倒像是雕塑一般。他剑气无所不在,已然探知到那些尸首一点温度都没有,早已死去多时了。有些尸首的肌肉都已坏死,怕不距去世已两三月之久。看他们身上的衣饰,宛然就是天罗教的教众,那自然是上官红带来攻打少林的主力了。
但既然这些人早已死去,上官红却又带些死人来做什么?
那老僧道:“这些尸首,称之为秘魔之影,却是魔教蓄养的一种奇蛊,就在那妖魔用诡计杀了苦禅、苦情两位师兄之后,突然放出,也不知是什么毒物,连影子都没有,顷刻之间,便杀了少林寺一百余僧人。老衲眼见不妙,便率领苦、十两辈的僧人迎了上去,诱其钻入体内,再以天龙禅功将此毒物困住,方才保存住了少林寺的一点命脉。除去死去的两位师兄,十方、十宗几位师侄外,十字辈以上的僧人,几乎人人体中,都植了这么一枚毒物。那毒物凶险狠恶异常,老衲向来不敢妄自菲薄,却也只能勉力将其镇压住,其余的师侄们,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郭敖游目望去,果然一道排开的几位老僧们,都是满脸大汗淋漓,有几位身体不住颤抖,郭敖此时已经看清,那老僧不是受不住风寒,而是身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竭力欲钻了出来!
那老僧断断续续说到这里,身子突然一抖,一口气憋住了,满脸呛得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急忙双手结印,将心脉护住,内外相映,屏息静虑,要待以大悲天龙秘禅的功力,将体内的异动压了下去。
那老僧童年便入寺,一身禅功精湛深厚无比,这时全力行功,身上丝丝白气不住溢出,抖颤渐弱,终于慢慢平复了下去。那老僧吐出一口浊气,脸色松弛了下来。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口,虽然只是片刻功夫,那老僧却显得极为劳顿。
郭敖道:“郭敖能为少林寺做些什么?”
那老禅师嘴唇蠕动,还未说出话来,猛然就听一声嘶哑的长啸,旁边一位老僧突然站了起来。他满面血红,双目鼓鼓地凸起,两只枯瘦的手臂挥动着,不住向自己的胸口抓去。他张大了口,极力想吸气,但胸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吸气虽急,却连一丝空气都吸不进去。那老僧憋得厉害了,双手卡住自己的肋骨,手上青筋暴起,仿佛要将肋骨生生撕开,好让心肺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尽情地呼吸一般!
那黑衣老僧急呼道:“他已压制不了秘魔之影,杀了他!”
郭敖“刷”然脆响中,将长剑掣了出来。他望着那须眉斑白的老僧,一时无法下得了手。那老僧用力撕了几下,真气已然受困,手上无力,虽扣得肋骨格格作响,却无法将它撕开,只急得呜哇乱叫“砰砰砰”用头撞着地面,仿佛要将头颅撞破,用脑髓呼吸一般。
那黑衣老僧怒喝道:“杀了他!要不秘魔之影吸尽他的精髓,飞了出来,就无人能挡了!”
郭敖虽不明白秘魔之影有何可怕之处,但能够让苦字辈的老僧如此害怕的,想必不是什么善物。那撞地的老僧也实在可怜,才一会子,头骨已然撞残了一块,就算没人杀他,也眼看活不了多久了。
郭敖一咬牙,喝道:“世间皆苦,解脱为乐,我就助你这一剑吧!”寒芒错空,向那老僧罩了下去。
那老僧全身颤动,双目突出眼眶,血水不住从目中滴落,已然连如此明亮的剑光都看不见了。郭敖剑锋催动,瞬间破体而入,将那老僧绞成混浊的一滩肉泥。
他的长剑才破体而入,刺入那老僧的三寸骨肉,猛然一阵嗡嗡声从那老僧的身体中发出,向着郭敖飞了过来!
那嗡嗡声沉浊郁闷,竟然含有一种莫名的妖异之力,仿佛神衹在九重天上采撷的天风鸣鹤之声,可以直透入人的心神深处。
郭敖的定力何等深湛,但这嗡嗡声一响起,他也忍不住心中一动。这嗡嗡声并不悦耳,但闻者却情不自禁地就放下一切念头,侧耳朵去。声音仿佛很近,就在耳边,又仿佛很远,远在天外,随时能消去人的魂魄一般!
这是地狱中魔主的宴乐,本就不是人间所能够听到的,它也本不应该出现在人间!
郭敖忽然觉得手上一阵抖动,那股嗡嗡声竟然逆着他的剑芒而上,一阵阵的巨力仿佛大锤般击在他的剑光上,虽无形无色,却将他的双手震得几乎握不住剑柄!
郭敖一惊非同小可,一声大喝,运足十二分的真气,长剑如流湍飞瀑,天河倒倾,着地卷了过去。
那嗡嗡声猛然变得凄厉无比,尖锐地嘶啸着,突然格的一声响,被郭敖连同那老僧的尸体完全绞散!那嗡嗡声虽然断绝,但微微的余震似乎仍然在人们的心灵中熠熠回响着,良久都不肯散去!
夜色沉沉,如张开了一张巨大的黑翼,缓缓从诸人心头滑过
郭敖呼了口长气,他实在没想到这秘魔之影,竟然如此可怕!突然就见身边几位老僧的身体突然颤抖加剧,仿佛也有秘魔之影要从身体中狂冲而出一般!
郭敖心中一震,方才一枚秘魔之影就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若是四五只同时破茧而出,他可实在没有把握将他们全都拦截下来!恰好此时精通毒物的李清愁又不在,一时之间,真有手足无措之感。
这种颤抖竟似乎能传染一般,影响得人越来越多,转瞬之间,几十位据地而坐的老僧都面色通红,浑身不可遏制地巨颤起来。连那两位黑衣老僧,都禁不住微微变色。
那黑衣老僧急道:“秘魔之影相互牵制,已经开始发作了!施主听我一句话!”
郭敖急忙抢上一步,留神听他说些什么。那老僧探手入怀,抓出一物向郭敖扔去,道:“施主拿此物到武当山上,就说少林寺有难,请清虚道长念在武林一脉的份上,急速派人来救!”
郭敖一把抓住,也来不及看,一把揣在怀中,大声喝道:“禅师,你们怎么办!这秘魔之影又怎么办!”
那黑衣老僧惨然一笑,道:“还能怎么办?老衲与众位师侄早已觉悟,宁愿粉身碎骨,与这等魔物同归于尽,也不能留他们在世间再残害世人!”
郭敖变色道:“不可!”要知那黑衣老僧乃是“苦”字辈硕果仅存的几人“十”字辈也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若是只有这最后一条路可走,那么秘魔之影消亡之后,少林寺“苦”字辈、“十”字辈的高僧,也就在这一役中完全殁去了!少林寺就此可以说是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争雄天下的实力。
几百年来,少林、武当、峨嵋鼎足而三,支撑着武林正道的局面,现在大厦将倾,三去其一,武林中的腥风血雨,势必再一次展开!
那老僧苦笑道:“我也知道不可,但此外又有什么办法?施主快快下山,少林寺的唯一活命之路,就取决于施主能否赶在魔教之前,搬来救兵了!”
郭敖心知无法,徒自称剑法通神,到了这等关头,却也全然无能为力。他仰天一声悲啸,向山下冲去!身后那黑衣老僧脸色倏然转为极度的苍白,突然他全身的骨骼一阵暴响,迸发出春雷般的声音。那老僧身上的抖颤仿佛蛇虫惊蛰一般,随着这啸怒之声滚涌而起,刹那间就从丹田心腑之处滚遍了全身。他的身体中仿佛整个瘫软下去,再也没有骨骼跟血肉之分,那秘魔之影在里面冲突来去,顿时将他的皮肤冲得一团一团地凸起,看去丑恶而诡异。
突地那老僧一声大喝,他的身躯轰然爆开,一蓬鲜红的血花盛开在幽暗的夜色之中,浓浓的血腥之气瞬时弥散得无处不在!
旁边的中青年僧人尽皆哭成一片,都忍不住跪了下来。那老僧只剩下两截枯瘦的腿脚,依旧维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其余部分,全都化作细微的血雾,撒遍了藏经阁的土地。
凄凄夜风带着血雾的余腥,在空气中越飘越远。
天道隐幽,星月无光,似乎也在为这人间魔劫惨然变色!
郭敖虽也听到了那些僧人的悲泣之声,但他自知无能为力,只有咬牙加快速度,向山下冲去!
藏经阁中闷哑的暴响之声不绝响起,一具具老僧的身体化作血雾喷起,然后给渐渐刮起的寒风吹去。
这些固执而坚强的老人们,虽然也曾为少林的名誉、争斗的胜负而执着、迷惑、嗔怒、故步自封、不通情理。然而,他们终于为了守护心目中的圣地,为了让他们的信念延伸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血洒这巍峨而荒凉的寺院。
然而,天地寂寂,他们死时,钟声沉寂,已无人为他们奏响!
郭敖发出一声嘹亮而悲壮的厉啸,随着他急速催动的身形飞掠而下。他发誓,无论要做多大的牺牲,他都要将这消息传到武当山上,就血染武当山头,也要将清虚真人请到少林寺来!
少林寺的后辈僧人们亲眼目睹着平日寺中的支柱们一个个在面前化作绯红的血雾,然后蒸腾,散去。
什么西方极乐世界,什么东方琉璃世界,这佛经中信誓旦旦所说的一切,都在顷刻之间离得如此遥远。他们惊恐的眼睛中闪烁着茫然的狂乱,无法相信这平日宝相庄严,宛如中流砥柱一般师叔祖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永远消失了,只留下一地渣滓!
阿弥托佛、无量寿佛、燃灯古佛,这九天十地的神佛!难道都目盲耳塞,再也看不到、听不见他们所受到的苦楚了么?也不闻不问,如今这不可抗拒的末法魔劫了么?
每一道的泪水流下,便是一个绝望的心灵躺在下面,这一刻,没有佛经,没有香花,没有冷静的哲思,也没有微笑的解悟。有的只是酸楚到麻木的茫然和刺痛的复仇怒火!
突然一阵娇媚的笑声在这宛如修罗场般的藏经阁中震响,一抹妖娆的绿影出现在戒律院的高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