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久违的南溪镇,打开房门那一刻,我以为妈妈会出来接我,对我说:“小暄,你回来啦。”可是里面站着姑姑,她手里拿着一条绳子,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罪人,她是不是向我讨罪,想用这条绳子勒死我。我吓得躲在爸爸后面,浑身发颤。
“小暄!”爸爸转过身拉我。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服,靠在他肩膀,像鸵鸟那样,深埋着头。
“小暄,这是姑姑。”爸爸说。
不管是谁,只有他的臂膀最安全。
我来到妈妈房间,那里没有人。我像往常那样叫她,希望她从客厅出来,或者从院子里进来,但是叫了好几声,她都没有答应。我站在房屋中间,不悲不喜地问爸爸:“妈妈呢?”
爸爸用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望着我说:“爸爸跟你说过,妈妈不在这儿,在老家梧桐大院,跟爷爷奶奶在一起。”
我听明白了似的,懂事地点点头,但是过了一阵,我又问:“妈妈呢?”
他和姑姑面色凄楚地望着我,姑姑搀扶着他,他才没有倒下。
出院以后,我在家里度过了一段平静安宁、与世隔绝的日子。自从有一次出门,我在大街上看到一个背影很像妈妈的女人,我笑咧咧地跑上前去拉住对方叫妈妈,怎么也不肯撒手,把那个女人吓坏了,她气急败坏地叫我疯子,一帮看热闹的人也那么指指点点嘲笑我,从那以后爸爸和姑姑就不让我出门。我每天不是在院子就是在卧室打发时间,但并不觉得苦闷,也不渴望大门外的世界。
我只是有时候感到害怕和恐惧。
爸爸在院子里给我准备了一个躺椅,我时常坐在那里望着头顶的葡萄架发呆,上面挂着一长串一长串葡萄,像绿色的珍珠,可爱至极,不过有时候,它们看起来不像珍珠,像子弹。有个声音告诉我,有人要用那些子弹杀我,我吓得毛骨悚然,连忙从那里逃脱出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有时候在自己的卧房,有时候在卫生间,也有时候躲进桌子底下,总之,哪里安全,我就躲到哪里。
爸爸总说:“小暄不要害怕,没有人会害你。”
他的安慰暂时让被吓得大汗淋漓、哆哆嗦嗦的我放下戒备,可是等到另一个危险出现,比如姑姑切菜的那把明晃晃的刀,小禹写作业的笔,爸爸手里的茶杯,都是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凶器,我又会抱头鼠窜地逃离,躲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逃脱被整个世界追杀的危险。
时间对我来说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长时间,只知道爸爸脸上的皱纹怎么也展不开,每当我躲藏、吓得瑟瑟发抖的时候,他满含泪眼地望着我不停摇头,苍老的脸失去了笑的能力。
有一天,我躺在妈妈房间,盯着头顶的那盏灯,望着望着,发现他们在吊灯里安装了炸弹,再不躲开,它就要爆炸,把我炸得尸骨无存。
“爸爸——”我高声尖叫,吓得变了声。
闻声匆忙而来的不止有他,还有姑姑和小禹。我指着灯,拼了命地摇头,他们便知道我又一次被“恐吓”了。
爸爸抱着我的头温柔细语地说:“小暄不怕,不怕,爸爸在这儿。”
他哄三岁小孩的那些话对我很有用,在这个家,我只信任他。
我在爸爸温暖的拥抱中、吟哦呢喃的安慰中平静下来,最后回到卧室,爸爸说我需要睡一觉。我习惯了听他的话,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只是这一次我没有睡着,他们在院子里的谈话透过没有关闭严实的窗户一清二楚传进来。
“我不能一直呆在你家照顾她,我也有一家人啊,你姐夫没人管,前两天感冒,连给他烧口热汤的人都没有。”姑姑哭着说。
“姐,这几天国庆节,你先回家照顾姐夫,我跟小禹在家。”爸爸说。
“国庆节以后呢,你上课,小禹上学,她怎么办,不还得让我来看着她。向东,你这样是在害她,出院的时候医生就对你说过,她脑部严重受伤,又受到多重打击和刺激,精神已经垮了,需要心理治疗,让你早点送她去专门的医院,你就是不听,眼看越来越严重,再耽搁下去,她这一生真的就毁了。”
“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吗?我咨询过那里的治疗方式,他们会给小暄吃药,吃各种各样的药,麻痹她的神经,她最后会变成行尸走肉的人。”
“你真愚昧,那是医院,救人的地方,把小暄送进去只有好处,不会比现在更坏。”姑姑抽抽搭搭的哭声。“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毁了,死的死,疯的疯,说来说去都是你跟静芳对她太纵容才会出现今天的恶果。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不好,非找个市长的儿子,你见过谁家的高官子弟是好东西?你们不好好管教,还让她未婚先育,现在整条街都知道你李向东的女儿被市长儿子抛弃不说,还搭了三条人命,你看小暄这疯疯癫癫的样子,活着也只剩半条命。”
“姑姑,你凭什么这样说我爸妈说我姐?我爸妈教得很好,我姐也很优秀,你生的那几个表哥表姐,有哪个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了?”小禹打抱不平的气愤的声音。
“放肆,滚一边儿去,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爸爸呵斥道。
“允许姑姑说就不允许我说!妈妈都死了,她说妈妈的坏话,还说姐姐是疯子。都是……都是林浩哥不好,他害姐姐变成这样,害我们家变成这样。”小禹哽咽的哭声。
姑姑没有因为小禹口无遮拦的反驳而生气,一听到林浩的名字,跟着附和道:“对,怪林浩,怪他们林家和李家。出这么大的事,他们轻描淡写说联系不上人,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可能联系不上,他们就是不想负责。”
“姐,小禹不懂事,你也跟着胡来吗?”
“我胡来?”姑姑一声嘲讽的冷笑。“我是为你好,为小暄好。李玲给你的那笔钱为什么不要,静芳的车祸跟林浩脱不了干系,小暄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他们家的呀,如今小暄变成这样,都是拜他儿子所赐,好好的研究生上不成,大好前途毁了,看病治疗也需要钱,这是我们应得的补偿,你怎么就拎不清!”
“姐,你别说了,我们家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爸爸的声音很大,几乎在嚷。
“你清高,你有骨气,那你怎么不自己照顾她,要让我帮忙?”
院子里顿时安静,没有人说话。
我犹如当头棒喝,麻木的脑子被敲回一点知觉、敲出一些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