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1946
在凯瑟琳的周围有许多白色的魔鬼在游荡,一会儿又向广漠的空间飘忽而去,同时用她听不懂的语言悄悄地细声交谈着,但是她了解这儿是地狱,她得为她的罪恶受到应得的惩罚。
他们把她捆绑在床上,使她动弹不得,她估计这是惩罚的一部分。由于她感到地球在太空间不停地旋转,害怕从这个星球上掉下去,所以,有绳索捆住,她倒也挺乐意。
他们干的最穷凶极恶的事情是把她的全部神经都抽到身躯的外面,因而每一样东西都重叠许多倍,真是无法忍受。她的身躯没有死,发出可怕的、陌生的声息。她仍可以听到血液从血管里喷流出来的潺潺声,像一条红色的河流怒吼着从她体内奔腾倾泻出来。她听到心脏的猛烈搏动声。听上去像一面庞大的鼓被巨人敲击着。她像失去了眼睑,白色的光线直射她的脑髓,那耀眼的光芒使她晕眩。但是,她身上的肌肉都是有生命的,不安地持续蠕动着,像一窝蛇在皮肤下面随时会撕咬一样。
凯瑟琳被送进埃文杰利斯莫斯医院五天以后,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不大的白色的病房里。一个穿着一件漂得雪白的工作服的护士在整理她的床铺,尼可迪斯医生的听诊器贴在她的胸前。
“嗨,冷。”她软弱无力地反抗说。
他向她看看,说:“好了,好了,总算醒了。”
凯瑟琳缓慢地用目光扫视了一遍房间。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没有什么异样,她耳际血液湍流的声音没有了,心脏怦怦跳的声音没有了,她的机体陷入死亡的声息也没有了。
“我以为我是在地狱里。”她的声音很轻。
“你是到地狱里去过了。”
她看看自己的两只手腕。不知怎么搞的,都包着绷带。“我在这儿待了多长时间了?”
“五天了。”她突然想起了手腕上包着绷带的原因。“我想我干了一件蠢事。”她说。
“是的。”
她把眼睛闭上,说:“我真伤心。”
待她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夜晚了。比尔弗雷泽坐在她床旁的椅子里,瞧着她。病床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鲜花和糕点。
“噢,好啦。”他高兴地说“你看上去好多了。”
“比什么好多了?”她声音软弱地问。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你把我吓了一大跳,凯瑟琳。”
“真对不起,比尔。”她的声音哽咽了,强烈的感情使她说不出话来。她怕自己又要哭了。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鲜花和糕点。等你感觉好一些,我会给你带些书来的。”
她注视着他,注视着他慈爱的强壮的脸庞。此时此景,勾起了她无限惆怅。她想:我怎么会没有爱他的?为什么我会爱上了一个我恨的人?为什么上帝给人们作出这样的安排?
“我怎么到这儿来的?”凯瑟琳问。
“救护车送来的。”
“我是说——谁发现我在浴室里的?”
弗雷泽顿住了。“是我。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一直没有人接。我有点担心,赶到你家破门而入了。”
“我想我得说一声谢谢。”她说“不过,跟你说实话,我还没有把握。”
“你是不是可以把你的问题拿出来谈谈?”
凯瑟琳摇摇头。摇头的动作引起了她的头阵阵疼痛。“不。”她说,音调十分细弱。
弗雷泽点点头:“明天上午我要乘飞机回美国。我会跟你保持联系的。”
她感到他在她的额前轻轻吻了一下。她实在虚弱得不想说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于是,她闭上了眼睛,撇开周围的一切。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她醒来时,室内只有她一人,时间已经是半夜了。
第二天一早,拉里来看她。凯瑟琳目视着他走进病房,坐在她病床旁边的椅子里。她估计他要拉长了脸,很不高兴。但是,事实正好相反。他神情很快活。虽然瘦了一点,脸色黑了一点,但举止很轻松。凯瑟琳恨不得趁他没有来之前能有机会梳梳头,涂上一些唇膏。
“你感觉怎么样,凯茜?”他问。
“好极了。自杀对我总有兴奋作用。”
“他们估计你脱不了危险期。”
“对不起,使你失望了。”
“说这话不太好吧。”
“可是这是你的真实感情,是不是,拉里?可惜,要不然你就摆脱我了。”
“老天,我没有一点念头要以这种方式摆脱你,我只要离婚。”
她看着他,这个肤色黝黑的英俊男子,就是她的丈夫。这时,他脸上快活的神情踪迹全无,嘴唇硬邦邦的,他那孩子般的动人之处蒙上了一层危险的雾气。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七年来只是一场噩梦吗?她把自己的一切,以及全部的爱情和美好的希望都奉献给了他。现在她硬不下心来,不忍看着自己的爱情和希望随着滚滚大河流入海洋,也就是说没有勇气来承认在婚姻问题上犯了一个大错,使得她的全部生活变成了寸草不生的一片荒凉和贫瘠的土地。她想起了比尔弗雷泽、他们在华盛顿的朋友和过去的种种趣事。至于她最后一次哈哈大笑或者微笑的时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她则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是,所有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话说到底,她不愿意放走拉里的原因是她仍然爱他。
拉里站在那里,等她回答。
“不。”凯瑟琳说“我永远不会同意与你离婚。”
当天夜里,拉里在山中的荒废的凯萨利阿尼庙宇同诺艾丽见面,向她报告了同凯瑟琳谈话的经过和结果。
诺艾丽聚精会神地听了,问道:“你认为她会改变想法吗?”
拉里摇摇头:“凯瑟琳会顽固到底的。”
“你必须再跟她谈谈。”
拉里果真这样做了。一连三个星期,凡是他能想到的理由,他都详尽无遗地作了阐述。他对她恳求、哄骗、发火,答应给她钱。
但是凯瑟琳坚决不动摇。她仍然爱他,并且肯定地认为,只要他不一味闹离婚,他会再爱她的。
“你是我的丈夫。”她执拗地说“你永远是我的丈夫,直到我离开人间为止。”
拉里把凯瑟琳讲的话报告给诺艾丽听。
诺艾丽点点头。“好。”她说。
拉里瞧着她,困惑不解:“好?好什么?”
他们躺在别墅前的海边沙滩上,毛茸茸的白色浴巾铺在他们的身体下面,挡住了沙粒传上来的酷热。天空中是一片深邃的明亮的淡蓝色,点缀着朵朵白云。
“你必须摆脱她。”诺艾丽站起身来,大步朝别墅走去,她那优美的长腿在沙滩上轻盈地移动着。
拉里仍然躺着,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看来自己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肯定不会要他去杀死凯瑟琳吧。
随后,他想起了海莉娜。
诺艾丽和拉里在凉台上吃晚饭。“难道你还看不出吗?她不该活着。”诺艾丽说“她缠住你,这是她图谋报复的方式。她想把你的前程毁了,也就是我们的前程,亲爱的。”
他们躺在床上,抽着烟。香烟头上发出来的光点,在镜子做的无限远的天花板上闪闪发亮。
“那是你给她做一件好事。她不是自己要死吗?”
“我不干,诺艾丽。”
“真的吗?”她紧紧吻他,撒足了风骚劲儿“我帮你的忙。”
拉里给迷魂汤一灌,把凯瑟琳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有时,在半夜里,拉里突然醒来,出了一身冷汗。他做了一个噩梦:诺艾丽逃走了,永远离开了他。他朝身旁一看,明明她躺在一边。拉里用臂膀把她搂过来,紧紧抱着她。后半夜他一直没有入睡,思索着如果他失去了她,不知自己会怎么样。他并没有觉得自己作出了什么决定,但早上诺艾丽准备早餐时,他突然说:“万一我们给抓住了怎么办?”
“只要我们办事周密,不会给抓住的。”要是说拉里的投降使她感到高兴的话,那她一点也没有露出声色来。
“诺艾丽,”他认真地说“雅典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和凯瑟琳的关系不太好。倘若她发生什么事,警察就会怀疑到我头上。”
“那还用说,”诺艾丽沉着地说“所以我们要仔细周密地拟定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
她把早餐要吃的东西给了拉里一份,自己也取了一份,坐下来开始吃起来了。
拉里把诺艾丽给他的一盘早点推开,一点也没有碰。
“不好吃?”诺艾丽问,显得很关切的样子。
他注视着她,心里猜测着她该是什么样的女人,思想上在策划谋杀另一个女人,居然吃起东西来还那么香。
后来,他们驾着帆船荡漾在海上的时候,又进一步讨论了谋杀凯瑟琳的计划。计划谈得愈多,就愈是接近现实。原先是一个随便转出的念头,现在正在逐步变成即将付之实施的行动。
“应该使它看上去像是一件意外事故。”诺艾丽说。“那样,警察就不会追查。雅典的警察是非常狡猾的。”
“万一他们追查起来该怎么办?”
“不会的。事故不会发生在这里。”
“那会在哪里呢?”
“爱奥阿尼那。”诺艾丽把身体靠前一些,开始谈了起来。
他一面听她仔细讲述她的计划,一面提出一些反驳意见和可能发生的破绽。有的她作了进一步说明,使他解除了疑虑;有的她接受了,作了稍许修改,使阴谋更无漏洞。最后,拉里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已经无懈可击。
保罗米塔克萨斯紧张不安。这个希腊飞行员那通常乐呵呵的脸拉长了,绷紧着,而且他可以意识到嘴角的肌肉在神经质地抽搐着。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并没有约见他。一个下属是不能冒冒失失闯去求见这个伟人的,但米塔克萨斯跟管家说他的事很紧急,好说歹说,总算把管家说动心了。
保罗米塔克萨斯进了德米里斯别墅的宽大的前厅时,正好遇上主子,就结结巴巴地说:“打——打扰你,我真——真对不起,德米里斯先生。”
梅泰克萨斯全是汗水的手掌不自然地在飞行制服上摩擦着。“是不是有一架飞机出毛病了?”
“噢,不,先生。我——这是——这是关于一个人的事。”
德米里斯毫不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他的一条行动准则,下属中的各种个人问题他决不插手,而让他的几个秘书替他处理这类事情。他在等米塔克萨斯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