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1 / 2)

当晚是既没有星子也没有月亮的夜色,宫内夹道上一盏盏皆已燃起宫灯,粼粼的一道模糊的金线。从钦勤殿到庆芳宫并不需要路经御苑,可他还是绕了道。一点风也没有的夜色里,步辇行在御苑中的青石路上,只见四下阴浓细密的枝叶,丝毫不见摇摆,沉沉仿佛预见了第二日的暴雨。

封荣在庆芳宫下了步辇时,李芙早已跪在青玉阶下。他并未去起身搀起李芙,径自入了殿中。殿内窗纱帐幔乃至桌椅都是崭新的,借着灯光发着一层油油的光晕。偏封荣还左顾右盼漫不经心,仿佛不过是无意路过,一丝动容也无。

李芙被侍婢搀起,紧随入殿,还待再行见驾的跪拜之礼,封荣厌烦的一挥袖:“麻烦死了,免了罢。”

“今夜,表哥别说‘死字’,怪不吉利的。”

封荣转头,这才看见那株一丈红还簪在李芙鬓间,十六岁的少女略显青涩的芙蓉颊,经上浓艳脂粉的胭脂渲染,一时不知道嫣红的到底是人,还是花。

封荣并不甚在意的笑了笑。

内侍进来要为封荣更衣,李芙挥手止住,亲为他解衣。

四下除了听见衣物的窸窣摩擦声,屋子里就一片沉寂。脂粉的过于馥郁香气,夹在一丈红残余的香气中,让封荣渐渐皱起了眉,但仍忍耐着没有发作。李芙面颊上的一晕一晕的嫣红更胜,象是踌躇等待了半晌,才鼓足勇气耳语似的道:“表哥,可不可以答应臣妾一件事?”

封荣瞌着双眼,侧了侧头恍如未闻,只是站在原地,抬着双臂等着她解扣,除袖。半晌才道:“是不是有酒?”

说话间,顺势握住李芙的手拉过。李芙脸一红,将身子往后缩了一下,才低头轻声道:“是有酒宫外成亲,都要喝交杯酒的,所以我亲自预备了一壶女儿红”

说罢,转身去了外殿捧了镶琉璃酒壶放在床几上。

扬州有习俗,生下孩子时就埋下一坛黄酒,儿子取名为状元红,女儿取名为女儿红。李氏祖籍扬州,这项习俗也一直保存着。此时十六年陈酿的女儿红漂浮着这种清醇的香气,反到驱散了脂粉的馥郁。

李芙亲自倒了两杯,执了一杯呈给封荣,不想脚踩在裙裾上,几乎摔倒,封荣便就势伸手去扶住了她的腰,接过酒杯。李芙几乎是半倚在他的怀中昂起头,为了不压一丈红花之色,她发髻簪了就都是珍珠,一朵白兰由润泽的珍珠团簇而成,更加映得一张脸红的无处可藏。封荣一阵厌烦,在她失神时轻轻推开,径自坐在了榻上,只留下李芙呆呆的站在那里,便有了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封荣没有理会她,只单手支颐,撑在桌几上。几上早就仿效宫外新房摆了几色干果点心,他挑起一颗剥了壳的栗子,惬意地放入嘴中,缓慢咀嚼回味,忽而一笑:“据说极品女儿红,唇齿间留香十日不散,比之鱼水之欢更甚,可是真的?”

说罢,并不等李芙回答,眼中边就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恍惚。

恍惚中还是在钦勤殿内,内侍为他更衣,转身的那一瞬间,烛光簇拥下,前几日她的府邸就已经改建完毕,今夜本该回到墨府的她,浓丽眼眸神光耀目。

“庆芳宫的酒里我下了依兰。”

那声音淡然,仿佛是只是一件琐事,不值一提。

他听见这话,微微张开嘴巴,那么惊讶的看着她,只觉体内仿佛骤然冰寒生起。

她蜜色的面容像是永远不会衰老,永远如同幼时的模样,微微上挑的眉,浓密的眼睫,不施胭脂就略显苍白的嘴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小时候他那么怕去见母亲,却从来不曾装病躲逃。曾经,一天的指望,就是在严厉的似乎从不见笑容的母亲身边,在任何人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望她一眼。她总是会回给他一个含着笑意的眼神。于是,一丝一丝的甜带着火一起混合,渗透进骨血里,和着血液一起流淌到心内。他要竭尽全力的忍耐,才能包裹住滚荡不止的深重**。

镶琉璃的酒杯用三只手指不经意般拈住,酒微微漾着浅黄的,封荣凝视着,没有温度,正如那人的心,永远也温暖不了。

但是,他舍不得丢掉。

端起酒杯,慢慢饮了一口最后一饮而尽。

“你方才想要求我什么?”

李芙一惊,仍是低垂垂下头去,踌躇了稍许:“妾可不可以叫叫表哥的名字?”

“就凭你?”

酒气在一瞬间涌上,封荣的面容浮起两团嫣红,笑容展开,恍如桃李。

李芙竟似呆住,蓦的封荣身香前倾,李芙下意识的伸手,他倒入她的怀中,李芙无法承受他的体重,一个踉跄两人就滚在了床上。

他急促的呼吸簌簌地撩拨在她的颈畔,有点痒,像是什么在撩拨着她的心跳。她的身体被紧紧地抱着,封荣的手越来越有力,李芙渐渐感到了呼吸困难,她用手撑开,同时侧头。早有宫婢识趣的熄灭了满殿烛火,只留了床榻两侧光色朦朦,然而已足够她看到封荣的面上红疹点点,唇色青白。

李芙陡的尖叫出声:“来人啊!”皇帝中毒的消息传到坤泰宫时,杜子溪并没有歇息,仍旧半倚榻几。

几上琉璃朱鸟轻莲花灯燃着,莲花琉璃重瓣十色,灯光层层染染,第一重苏木红,第二重上是鹅黄,最后晕于佛青。而她就这么一直坐着,莲花灯内的红烛几乎燃了大半,宫婢来换,却被她拦住,红蜡如血,滴滴答答顺着红木几的凹雕流淌下来。半明半晦的光下,她的眼却是凝结着一点火焰,徐缓燃烧,却永远都不会熄灭。

女官进了内殿回禀完毕,杜子溪才慢慢起身,站在等人高的铜镜前。她本就严妆以待,可此时仍旧细细整理的妆容

黄罗银泥裙依旧纹绣翟纹,金丝红地霞帔,其上是只有皇后方可御用的龙纹。髻上左右金凤步摇的璎珞长长垂下,缀于前襟的明珠七事,流光溢彩。昏昏镜内削瘦如纸的身姿,重重坠饰下愈加单薄。

夜晚天凉,女官取来披风,从身后为披上,再转到身前系上丝绦。女官的手指无意触到了她肌肤,温温的暖,似乎永远都是,而她的手也永远都是凉的入骨入髓。

皇后的步辇九重薄纱的垂下,纱后挂了一盏纱灯,在这样无风的漆黑夜里,影影绰绰只见宫道上绵延不绝的灯火,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隐隐有钟声响起三更三点,那是西面无极宫门前的钟声,沉洪迟重的一声声,度越无数朱红墙垣,送到杜子溪的耳中。

往事漫漫而来,那个冬日枯木凉寂,杜家的正室千金,不甘心就定下了终身,不甘心就嫁给一面未识的人。

携了昆仑奴到东宫的后墙。她想,只看那么一眼。

坐上了昆仑奴的肩上,手还未碰到墙头,一头发映着落日,就像一匹缎子披散在她的眼前。

几乎倒栽葱跌下墙的少年挣扎起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翘起唇角的笑脸,带着种无措,那样秀致到了极致的模样却掩饰不住未脱的稚气。

她惊得仰首掩面,宽阔的锦袖滑至肩胛,就露出紧贴在手臂肌肤上的十二圈的金锻花钏,其上系的金铃,霎时清脆作响。

少年从院子内扯了藤蔓,跳在地面,寒风袭来,掉了金冠夜他,如缎的长发翻飞在风里,仰头对惊呆在昆仑奴肩胛上的她展颜说道:“叫我封荣。”

胸膛里的火和疼互相攀附着,烧灼得厉害,几欲喷薄而出的火焰无边无际的缭绕蔓延开来,蓦的把那些少年时的旖旎在火里烧得连影子也不留!

杜子溪双手覆面,剧毒的刺在心间长出,长久的、永恒的喷吐着毒气,让伤口永不能愈合,只能一点点腐烂,最后,腐蚀掉所有的一切。

身子颤抖,步辇微微震动了一下,马上有宫婢上来,轻声道:“娘娘,怎么了?”

杜子溪缓缓吐出一口气,才道:“快些走。”

步辇忙快了几步,轻微颠起来。

——

钦勤殿杜子溪几乎从没来过,还需内侍在前引路才知道如何入内。廊外白玉栏下落叶无声,庭院静寂处,有乌桕长得正盛。那浓密的叶映着内侍手中的宫灯,一层层茜色、樱草色、黛紫混在一处,流淌如绸。前后十数人迤逦而行,步子皆落得极轻,几乎无声,可是还是惊起了叶尖栖息的蝶,鬼魅翩翩的飞翅,似洒落细碎的毒粉。

方跨过门槛,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和哭红了眼的李芙,就都伏跪在如镜的金砖地上,杜子溪并不看地上众人,淡淡的眸子移向端坐在上的李太后,裣衽施礼。然后,不待李太后说些什么,就不发一言的来到了封荣床前。

内殿点着八方烛台,身如银树叉出十来枝分叉,支支蜡烛把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封荣微蹙着眉心,黑色直到腰下的发散在白色里衣下,仿佛就此睡去,安静地好象永远都不会醒来。杜子溪忽然就升起了一种恐惧。她越是恐惧,脸色越白,薄薄肤下的青色经络都快显现出来。

跪在床榻前,浮白僵冷的手轻轻不顾仪态的放在他胸口上,感觉到心脏的跳动,才放下心。

他还活着真好。

太医院煎好了药呈上来,一共三碗,内侍仰头喝下一碗,太医院院判亦喝下一碗,殿内浓厚的药气就缓滞流动。内侍呈了第三碗药上来,杜子溪亲自接到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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