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辞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这丝冷意冲淡了方才乍见鹿归涯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没有丝毫改变时的暖意,也冲淡了一千多年后得知太阴幽荧依然记得他生辰时的一丝心软。
他不动声色的抬起纤长好看的手指,对着天边的夕阳端详手中的玉珏,片刻后放下来,轻笑了一声。
“倒是个好物件,有劳帝君费心。”
往圣帝君不介意他的无礼,只是静静看他,温和的道:
“今日既已回来,倒也不必急于回九重天复命,便多住一日,待明日过完生辰再走罢。”
谢予辞微微一顿,心底一动,突然升起一股无法控制的恶意。
是啊毁掉仙山岱舆上他当年亲手所建景致楼台,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便再多等一天也无妨。
过去他被往圣帝君欺骗了那么多年,凭什么就不能欺骗她一次?
他心中有了计较,忽而生出戏耍往圣帝君的念头。
于是,他忽然展颜一笑,这一笑像极了那个单纯热忱的少年钧别。
谢予辞笑意晏晏的点头,眼神“孺慕”。
“当真?帝君今年是要为钧别不成?”
他此时的语气和神态,都与钧别时一模一样。
往圣帝君只当是那份自己亲手准备的生辰礼哄好了他,让他不再与她置气,于是当下也是微微松了口气。
其实钧别方才那般陌生又尖锐的神态,令她着实有几分不习惯和怪异之感。好在,这孩子终于不再犯别扭了。
于是,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抬手轻轻抚了抚谢予辞额间被风吹散的发。
“自然。”
谢予辞身体一僵。
他心底明明对太阴幽荧这种虚情假意的伪善厌烦不已,想要退后避开她的手的。
但是却不知为何,本能一般僵直了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好似被下了什么咒术一般。
他微微抿着唇角,垂头挡住眼中的寒光。
片刻后再次开口,语气却依然装的亲近温存。
“那是自然再好不过,帝君多年未曾与我一同庆贺生辰了。钧别记得,上次与帝君一同过生辰,还是离开岱舆去凡间历练的那年。”
圣神帝君微微怔忪,她沉默了一瞬。
其实不是的。
在她作为凡人“虞阑”,与他共同游历凡间除妖卫道的数年时光中,每一年他们其实都在一同庆祝生辰。
只是钧别自己不知道罢了。
而她,自然也永远不会告诉他。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往圣帝君整理一番心底隐匿而复杂的情绪,然后轻轻牵了牵唇角,淡笑道:
“虽岱舆自你走后,已走过三百多个春秋,但在九重天也不过近一年而已。于你而言,倒也没有很多年。
听说这一年来,你奉公执法,进退有度,已是少年得志的神殿神官,本君很是替你高兴。往后也要如此,静心凝神,固守己心。”
谢予辞笑道:“我既为帝君长了脸,那帝君要如何奖励我呢?”
往圣帝君微一怔,她垂眸思忖片刻,忽而轻轻问道:“本君不知你如今心中所望,你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奖励?不妨说说。”
谢予辞偏头想了想,片刻后转过头来笑道:“这一时半刻的,钧别也想不出来,还请帝君再给我一晚时间,反正明日才是我的生辰。如此可好?”
往圣帝君淡淡笑着看她,点了点头。
“不急,那便明日再告诉本君。”
“什么奖励都行吗?”
谢予辞意有所指的问。
往圣帝君却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只是淡笑着看他,目光温婉而干净。
“本君许你一诺,只要无害苍生。”
谢予辞目光灼灼的看着她,轻笑着点了点头。
毁掉仙山岱舆上那些他亲手所建的房屋楼台,应该算不上什么妨害苍生吧?
“只要无害苍生,帝君便会允我,如此甚好。”
往圣帝君淡笑着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她神色温和,只是眼底深深的疲惫难掩。
谢予辞见此不禁微微收敛了一分笑意,他想起了嘉荣先前所言,也想起方才隐身所见情景,凝眸望向鹿归涯下的东海,然后蹙眉问:
“帝君,你如此不吝己身,布下此等威寰三界的天地法阵,究竟所谓何意?”
往圣帝君闻言一怔。
她于东海所设此法阵,除非上神亲至,否则便是九重天上万年寿岁的仙君,都无法一语道破。
她蹙眉看向他。
“你是如何得知本君在此设下天地法阵?”
谢予辞挑了挑眉,毫无愧疚之心的将嘉荣卖了。
“是嘉荣姑姑说的。在来鹿归涯前,我便先碰见了她。
她说您近三百年间,调用濯祗仙宫数件天地大阵才用得上的极品仙器,在此处日夜耗费神力闭关不出。
而且,刚刚我隐身时亲眼所见东海之上天地阵法大成的异象,因此猜到的。嘉荣姑姑十分担忧帝君身体,故而让我来谏言。”
往圣帝君微微沉默,半响后轻轻道:“本君自以为行事隐秘,没想到嘉荣居然会留意到濯祗仙宫法器的用度,倒是思虑不周,反而让她担忧。
不过,此阵今日已成,今后不必再担心。”
谢予辞没有忍住,“嗤”了一声,意有所指的顶了她一句。
“帝君,这天下便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再隐秘之事,也无百分的把握瞒住旁人一辈子。更何况是身边亲近之人,不是吗?”
往圣帝君此时并没听出他暗含的意思,因为她元神中,那阵时而突发的不适之症,再次突如其来的向她袭来。
她不想被钧别看出来。
于是将左手藏于袖中,暗自攥紧了拳头,指甲将掌心按出了深深的痕迹,然后不动声色的掩饰住了额头传来的撕裂之痛。
两瞬后,她才低声回答:“此阵未大成之前,本君怕被打断,因此只能瞒着。别说嘉荣,即便是帝尊都未曾告知。倒也不是故意隐瞒她们的。”
谢予辞神色一凝,他下意识蹙眉问:“这阵法,究竟是何作用?”
究竟什么样的阵法,居然在法阵大成之前,甚至连圣神帝尊都要瞒着?
提及此阵,往圣帝君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丝笑意。
那笑直达眼底,清澈如洗,又带了一丝孩子般单纯快乐的澄净。
谢予辞见了不禁微微一愣。
他认识太阴幽荧近万年,自然知晓此时此刻这个笑,这才是她真正绝对放松时的笑,不带任何其他情绪的笑。
这极其少见。
因为数万年来,往圣帝君心里放着太多太多的三界大事,桩桩件件都重若泰山。
能得片刻绝对的放松,于她而言亦不是易事。
想起如今这个阵法终于大成,往圣帝君便觉得心中轻快许多。
她淡笑着回答:“此乃天地两仪至阴法阵,此阵大成后,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生成两仪至阴之力,助力三界阴阳相协。”
谢予辞却蹙着眉,面色凝重的看她。
三百多年时光,往圣帝君为成就此阵,当真是备受“磋磨”。
尽管她身上披着层层宽松的衣衫,但依旧肉眼可见,惊人消瘦。
若非她是上神往圣帝君,而只是一个凡人,单单这单薄的身形,仿佛便能被一阵海风吹走。
而她的脸上更是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曾经的朱唇寡淡的没有半分颜色,甚至唇上被海风吹得微微皲裂了。
眼底淡青的痕迹也十分明显,当她微微低垂视线时,长长的睫羽倾垂,在眼底投下一片暗色的阴影,更显颜色憔悴。
太阴幽荧如今便像一朵被霜雪打残了的龄竺花。
虽然始终高洁清绝,不凡凡俗,但却近乎枯萎。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打量她的神色,她如今这般气色,怪不得嘉荣会如此焦虑。
他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审视问:“钧别不懂,帝君为何要耗费数百年时光和神力,不惜折损神体,也要造就此阵。
帝尊和帝君的存在,便是天地两仪至阳、至阴两股神力之源,三界本不需此阵。”
往圣帝君转过身去,默默看向梧桐神树下的那座昆仑天池不老藤造就的奇形怪状的秋千,然后忽而笑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钧别,没有人会永远都在。”
这话说得太过不详,谢予辞皱着眉看向她。
“帝君,你与天地同寿。我不明白,这是何意?”
往圣帝君只是淡笑着摇头,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颅顶,就像过去钧别年幼时一般无二。
“没什么,只是”
她偏过头微微眯着眼,憔悴的容颜上难得带上一丝不甚稳重的快意和放纵。
“只是本君做着玩罢了,你们不必介怀。”
谢予辞沉默的看了她片刻。
这是托词,太阴幽荧从不玩乐,更不会做无用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