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罗浮冷冷看着先前那名无礼狂悖的无妄海弟子,硬是从自己的骨子里生生挤出一份修养,恪守礼数冷声道:
“连仙友,还请你慎言。我师姐虽然与诸位仙门同门们年龄相仿,以同辈相称,但师姐既是我派掌宫,实际却又与我等位份不同。
安某倒是不知从何时起,仙门百家中一名入门时日尚短的小小弟子,亦可直呼其他仙门一派之长的名讳了?
无妄海位列四大仙门之一,也是素有威名涵养的大派,想来不应如此不通礼数。”
那个名叫“连未名”的无妄海年轻弟子闻言,脸上不禁青红交加,一时之间颇有些进退不得。
倒是他身侧的同门师兄赵琦见状,轻轻蹙眉上前一步,挡在了他身前。
他沉着脸躬身向卓清潭一礼,道:
“安师兄我师弟年纪还小,性情鲁莽了些,并非并非有意冒犯端虚宫,还请端虚宫卓掌宫恕罪。”
卓清潭脸上的神情倒是十分平静,并没有因为连未名言语上的冒犯所不悦。
不过,曾经的卓清潭在这种场合中但凡开口决断,即便是仙门百家中各家的掌门和长老前辈,亦不会不给她这份薄面。
身为四大仙门之首端虚宫中当之无愧的魁首,她成名极早,十几岁时便已然名满天下。自小更是人人称颂的正道楷模,即便是与各大仙门的掌门和家主在一处论道时,亦是平辈论处。
而今却连无妄海中一名名不见经传的次末弟子,都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徒然断喝她的姓名。
卓清潭虽然并不会因此有什么不满,但却忽而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在不远处的兖州城护城河的河畔,谢予辞还曾与她因此类话题辩驳不休。
她此时面上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其实却是在微微出神。
她忽然忆起当时谢予辞眼中那份格外犀利、格外固执,却又不肯退步半分的锋利光芒。
她甚至清晰的记得,谢予辞当时眼底若有似无的嘲讽和哀伤。
他对她说:“你可知道,其实世人最爱看的戏码,不是爱侣破镜重圆,不是月下才子佳人,亦不是将军百战而归,而是——云端神明之坠落。”
“——你又可知,若有一日,那位曾经可望不可即的贵人跌落尘埃,沾染风雪,便如九天之月,沉于深渊。
她将被世俗凡尘、六妄八苦拽落于神坛。清冷高华不再,泥泞肮脏浸染,被碾作一滩烂泥与尘埃。”
他目光灼灼,言之凿凿。
“卓清潭,悲悯众生疾苦之人,终将死于众生之手——众生拜神又憎神,敬神却亦想取代神。”
卓清潭微微出神。
片刻后,又忽而神色不明的垂头低笑了一声。
也不知谢予辞此时是不是又要笑话她了。
冒犯
只不过,卓清潭其实猜错了。
此时隐去周身神力和身形的谢予辞,并没有什么看笑话的心情。
他一张冷峻的容颜上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反而沉目凝眉、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
卓清潭抬起头来,静静注视着那两名无妄海弟子,忽而轻声道:
“两位无妄海的仙友,我等凭心论道,不谈身份,只说道理。在下不懂,既然她们不曾为恶,亦并未妨害过苍生。今夜本是凡间的拜月佳节,是阖家欢乐的喜庆日子,诸位为何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琦沉默一瞬,片刻后却还是缓缓道:“卓掌宫,除恶务尽。”
卓清潭清绝出尘的脸上此时却一派肃穆,她一字一顿正色道:
“除恶确实应该务尽,但是既然她们并非恶妖,赵仙友又打算如何除掉她们?我等仙门弟子,经年修行,游历人间,当真只是在救助凡人吗?非也,我们亦是在救助自己。
修行以为静修己心,匡扶心中之正道。如此草菅性命,实非正派行径。”
现场登时一静。
在场的诸多仙门弟子们,人人都曾仰望过卓清潭的品行和风华。
此时,众人被她气势所慑,具是无言——即便是赵琦亦是一顿,半晌接不上话。
不过,赵琦虽然未曾再开口,那名叫做连未名的无妄海弟子却已经不甚客气的冲口而出道:
“卓掌宫,你口中如此大义凛然的教诲于我们,只是不知你心中的‘道’,究竟是为了城中百姓们的安乐?还是为了那两个妖物的安危?”
听闻连未名此言,场中众人脸上表情各不相同。
卓清潭闻言轻轻一叹。
她忽然有些累了,甚至不想再与他多做解释或争辩,于是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笑了。
但安罗浮却不肯让卓清潭蒙受这种不白之冤。
他冷笑一声,沉声道:“当真是可笑!连仙友,你真当那两个大妖是好相与之人?若非我九晟山的弟子身上正好带了山中法宝‘辨妖符’,即便是以安某的道行,尚且看不出她们是妖。
——那么,若是换作连仙友你呢?仙友又可识得出她们的真身?”
连未名瞬间语塞。
安罗浮观他神色,缓缓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道:“看来连仙友亦是无法堪破,既然如此,由此可见此二妖的妖法之高深,远远高于我等,绝非我等可以匹敌。
她们此时本不欲伤人,可若你们一直苦苦相逼,当真惹急了她们,鹿死谁手我想在座各位一目了然!
我师姐本是一片好心,也幸而那两个大妖肯给她这点薄面,不与诸位计较先前诸位设阵围堵之事,连仙友何故还要诘问于她!”
此时,同样躲在暗处的灵蓉,闻言不禁轻声的“啧”了一声。她十分不老实的扒拉了一下身边的晚青,惊讶中连连小声道:
“阿婆!卓清潭的这个师弟很可以啊!没想到原来如今的凡间仙门中,除了卓清潭外还有这种心不瞎、眼不盲之人。”
她言罢“啊”了一声,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不对,我这话说得不够严谨了。卓清潭虽然心不瞎,但是她眼盲啊!”
晚青白了她一眼,示意她小声一些,不要再被那些仙门弟子们发现了踪迹。
原来,当时她们隐去身形和气息后佯装离去,实则转头施展了更为高明的障眼法,再度折返了回来。
卓清潭既然在此,谢予辞必然也在附近。
既然谢予辞还在此处,那晚青与灵蓉又怎能在惹下这般大的一个烂摊子后自行离去?她们必然是要看着谢予辞他们二人也安然无恙的脱身才行。
于是,晚青与灵蓉一拍即合,心有灵犀的当即回转庙会南街,躲在暗处暗中观察事态动向。
——若是情况不对,她们可不管那许多不便,当即先冲下去救人再说。
若真到了那种紧要关头,她们便也顾不得会不会伤人,又会不会牵连无辜之人了。
只是灵蓉没有想到,在破月小筑里那个面对她的刁难奚落时病病歪歪、半点脾气都没有的卓清潭,独自面对这么多喊打喊杀的仙门弟子时,不仅气势未曾弱下半分,甚至还稳稳压制了全场!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愣是没有一个仙门弟子敢动一步,来追击她们的。
晚青轻轻叹了口气,她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
她早已知晓卓清潭的前世身份,对此丝毫不会觉得意外。
堂堂上古天神转世,即便是再和光同尘,光风霁月,也不可能会没有脾气到被这么几个凡人压制欺负了去。
晚青想了又想,尽管知道此时说这个并不合时宜,却还是没有忍住蹙着眉嘱咐了一句:
“灵蓉,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其实并非当真讨厌卓仙长。既然如此,干什么老是要对她这般不客气?
你知道的,虽然卓仙长未必会去告你的状,但是我们什么事都瞒不过主上。他若是知道你这般针对他的客人,必然会十分不悦。”
灵蓉小声“哼”了一声,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行了!知道你们一个两个、各个都向着她。自打她来了,阿婆你和谢予辞的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
晚青一愣。
她有吗?
怎么可能?
她心里恨她还差不多。
于是,晚青摇头蹙眉辩白道:“你别胡说,在我心中卓仙长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充其量不过是主上的客人罢了。若不是主上有所交代,我才不会——”
“——算了吧阿婆!”
灵蓉却耸了耸肩,丝毫不给她面子的戳穿道:“谢予辞确实有让你照顾她,但是也并非事无巨细、件件交代的那么清楚啊。
别的不说,单说哪一餐中的哪一盘菜品,但凡是那姓卓的多用了一两箸,你心里立马门儿清!今后一两日定会再去费心准备同样的菜品,你可别当我不知道!那姓卓的眼盲,我灵蓉可不眼盲。”
晚青微微一顿,她下意识想要开口解释。
灵蓉已经一摆手,阻住了她的话头。
“好啦阿婆!你就别解释了!我也不是那般小气之人,看在她今日这么仗义的份上,以后我会对她好一点的——大不了不跟她吵架了!”
晚青默然片刻没有说话。
几吸过后,忽然默不作声的转过头去,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屹立在屋顶上的诸多仙门弟子身上。
其实场中诸多仙门弟子早在先前与晚青与灵蓉交手之际,便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此时又听到安罗浮的这番解释,便知其实让那两个大妖离去,亦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
只有那名叫做连未名的无妄海弟子,依旧十分不屑的模样。
他忽而嘲讽的大笑几声,讥讽道:“哦?这么说来,卓掌宫是一片好心了?”
他眼风流转,脸上忽而显露一丝玩味。
“只是如此看来,我却更加费解了呢。”
安罗浮蹙着眉,不满于他此时阴阳怪气的语气神态。
卓清潭却微微抬手,示意无妨。
她脸上无悲无喜,偏过脸静静看着连未名没有说话,只默默等待看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赵琦眉头微微皱起,他小声叱责道:“好了未名,别说了,算算时间,彭长老应该也快到了,你便不要再横生是非了。”
谁料,他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说出来反而提醒了连未名。
连未名想起自己仙门中的长辈稍后即到,当下更是无所顾忌。他目光十分放肆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几步开外沉默静立的女子,似笑非笑的道:
“卓掌宫,听闻凭津阁的诸位师兄们,在皖州地界苦寻失踪的你半月未果。而此时,我们在千里之外的兖州府除妖,你却突然出现,然后横生枝节来阻止我们。
更最巧的是,那两个身份不明、但妖力高绝的大妖亦肯听你的话离去。
——莫不是,卓掌宫当真如同传闻一般,早便与妖邪为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