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辞微微挑眉,神色不解且不耐的看向他。
这老头儿搞什么?
只怕此人多半有病。
彭观海却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他端端正正跪在屋顶房檐上,郑重叩首——行的,居然还是三拜九叩的拜神大礼!
赵琦怔怔的看着彭长老的动作,不解的喃喃:“彭师叔?您这是”
彭师叔难道是发了什么癔症不成?
怎么居然向这个少年施如此大礼?
还是说,这身怀奇怪力量的凡人少年,也是一名威震四方的可怕的妖?居然连彭师叔亦被他迷惑住了心神?
正当现场的年轻仙门弟子们各自惊疑不定时,就听彭观海已经完成三跪九叩之礼。
他谦卑的低垂眉眼,甚至不敢起身,依然跪在地上,躬身恭敬的垂首对谢予辞道:
“仙君!老朽方才在城中见到此处神光耀眼,又见漫天坠落而下很多九重天上仙君施展仙术时才可一见的仙力星辰,便知道必然是有天界仙君临凡驾临兖州府。
如此凡间佳节,此城百姓得见仙君散落的仙力,实乃此生最大的福报。”
他恭恭敬敬的再次叩首道:“年轻弟子们不知轻重,不识真仙。然老朽少年时,却得幸见过一位地仙赐福于当地的一位五福老人。
——当然了,那位地仙大人的仙力星辰,远远不及仙君方才使出的仙力耀眼高华。”
谢予辞微微一顿,然后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
这老头儿居然不是头脑发昏有病,而是看到了方才他以神力使出的术法,因此误会他是九重天上的仙君?
只是,这彭观海到底还是个凡人,此生想来没什么机会见到真正的神仙。
因此他并不知道,虽然地仙的微弱仙力、普通小仙的仙力、以及上仙的蓬勃仙力,远远看起来形态相似,实则各不相同,差别甚大。
而方才谢予辞使出的也并非九天仙力,乃是天生神骨之人的先天神力。
谢予辞微微沉默,若是太阳烛照这厮如今尚且还活着,那么普天之下还能使出先天神力的,应该便也只有他与他二人了。
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天生身负神格与神骨,是当之无愧的神明。而他谢予辞虽有神骨、却无神格,勉勉强强算个半神之体。
他下意识垂头看了看怀中的人。
只是
可惜了她。
堂堂混沌初开生而为圣、天地两仪至纯至净的圣神,最终却落得个神格尽散,元神尽毁,神骨寸断的下场。
哪怕勉强聚起一丝神魂重新转世投胎,亦不再是当初的天生圣神之体。
更无半分神力。
冒领身份
谢予辞不知为何心底忽然一涩。
他心知他这样并不应该,而太阴幽荧这般薄情寡义之人也并不值得让他去可怜。
可是
太阴幽荧,当年你亲眼得见仙山岱舆尽数摧毁,数万年巍然九天的西极濯祗仙宫毁于一旦,感受自己的元神寸寸碎裂、神格渐渐消亡不再之时
你究竟是痛?还是不痛?
亲身感受自己曾经无边磅礴的神力逐渐消散,甚至整个人慢慢化作虚无、神识散落于天际之时,你,可曾害怕过?
听闻彭观海的解释,沉默良久的凭津阁弟子方鹏却忽然皱眉道:
“彭长老,您是不是认错了?这位谢公子,我曾经在我派境内皖州城无暇镇有过一面之缘,他只是凡人而已,又怎会是天上的仙君呢?”
彭观海正色的指教他们:“你们年纪还小,所以有所不知。大道至简,得道的仙神自是道法高深,返璞归真。以我等凡间仙门的修行深浅,如何能看出上仙的真身。想来先前必是仙君在凡间有所要务,不便显露真身,因此你们才无从发觉。”
方鹏若有所思的偷偷看了眼一旁微微低垂头颅,没有说话谢予辞。
是这样吗?
可是当时这位可是被他师弟豫丰年折腾的甚惨,哪怕如此亦不曾展露神力,这是不是未免也太自虐了些?
彭观海见谢予辞半响没有动静,再次小心翼翼的轻唤他。
“仙君?”
谢予辞回过神来,微微一顿。
这个无妄海的老头儿既然误会他是九重天上的仙君,这等误会于他而言,倒也没什么不好。
也罢,如此反而更方便他接下来的行事。
于是,谢予辞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彭观海,缓缓道:
“这位仙长误会了,在下而今已非九重天上有职有司的仙君,只是一名下界散仙罢了。这位长老行如此大礼,谢某受之有愧。”
彭观海却肃容道:“仙君严重了,即便仙君下界临凡做了地仙散仙,亦是我等仙门中人崇敬的仙神。我辈弟子敬拜仙君,实乃本分。”
谢予辞闻言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点了点头,缓缓说道:“长老,免礼。”
彭观海这次才敢起身来。
然后,他试探着问:“仙君不知您这是要去往何处?”
他的视线小心掠过谢予辞怀中所环抱之人,待看清那人帷帽下漏出的半张脸来,彭观海的脸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眼底闪过一抹若有所思的光芒。
他迟疑着道:“仙君,老朽有一不解之处,不知当不当问?您身侧之人似乎乃是端虚宫的仙门弟子,不知可是她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仙君?”
彭观海有此一问,当然不是真的在担心卓清潭的安危。
——端虚宫的弟子,自有自家师长担心。
更何况日前他们无妄海钧天崖的秘境被破,端虚宫的这位弟子卓清潭本就难辞其咎,他倒是没有那么“菩萨心肠”、喜欢多管闲事。
他所担心的是自家弟子是否会惹火上身,毕竟他先前便是收到本门弟子的传讯求助,这才会急急赶来此处。
而彭观海之所以会有此一问,其实也是试探,他更担心的是自家的弟子们是否惹恼了面前这位仙威深重的仙君。
谢予辞淡淡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道:“并不曾。只是,谢某与这位卓仙长有旧。因此云游于此,见到贵派几名弟子对她出言不逊,才会忍不住出了手,见谅。”
彭观海闻言大惊!
什么?还真的是自家的弟子们惹了祸端不成?
他猛地回身,怒视几名神情明显有些慌乱的无妄海弟子,叱道:“赵琦?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你奉命带领师弟的?何故会惹怒上界仙君?”
赵琦闻言一顿,他的目光下意识瞟向惊魂未定的连未名,然后呐呐道:“师叔我,我们”
许是卓清潭方才的出手相救触动到了连未名,他这一次倒是难得敢作敢当了一次。
只见连未名低头小声道:“师叔,不怪赵师兄,此事皆是未名的错。是弟子对端虚宫的掌宫师姐言辞不敬,惹怒了这位”
刚刚直面生死的经历太过恐怖,他并不敢抬头再看谢予辞,只是停顿了一瞬,继续道:
“惹怒了这位仙君。”
彭观海冷冷看着他,失望的摇了摇头。
然后道:“老夫先前本以为你是一个可造之材,不成想你竟如此口无遮拦,做事没有章法,回去后自去戒律堂领罚!”
连未名脸色一白,低声应道:“是,师叔。”
彭观海这才再次转过身来。
他一脸难堪,却还是强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恭敬的向谢予辞请罪道:
“谢仙君,都是在下管教不严,致使门下弟子无状,还请您恕罪。”
他目光微微停顿在卓清潭胸前染血的白色大氅上,心中微微一动,旋即道:
“想来谢仙君游历人间,在此城中暂无落脚之地,此时想来要寻一安静妥帖之处,为卓掌宫养伤。此事事出有因,且责任全在我派弟子身上。
说起来,鄙派在兖州城南郊三十里一座山中,尚有一处别院。那里景色怡人,尚且还有几眼温泉,最是适宜养伤治病,不若仙君便给老朽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谢予辞的目光静静扫视了一瞬他此时十足真诚的神态,然后微微挑眉,沉默了一瞬。
他既然要用一用这劳什子的云游“仙君”的名头,那便最好不要再回破月小筑为妙。
虽然,晚青和灵蓉固然妖法高深,能掩盖自身妖气。但是,破月小筑中的其他的小妖侍从们的道行却深浅不一。
若是这老头儿求仙问道之心迫切,怕是会缠上他,暗中跟到破月小筑去,那便露馅了。
于是,他淡淡道:“如此甚好,那便叨扰了。南郊三十里是吧?此处高台风大,病人不易久待,谢某这便先去一步。”
彭观海闻言登时喜出望外,深深一鞠,结印施礼道:
“是,仙君!老朽这便施法传讯于别院弟子,恭迎仙君法驾!”
谢予辞不耐烦再与他们纠缠耽误时间,他稳稳抱着怀中之人转过身,对一旁一直面带担忧的安罗浮轻轻颔首,算是招呼,然后微微阖目。
下一刻,楼台之上玄紫色神光乍现,复又消散于无形。
谢予辞与卓清潭的身影,双双不见。
只余冰凉月辉,无声积满房檐。
更何况,你不会伤我
卓清潭其实睡得十分的不安稳,但是若要说她此时是在睡梦中,似乎也不太准确。
她明明什么也没有梦到,但是她的意识却一直在昏暗的梦魇中不断浮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卓清潭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意识始终懒洋洋的,似乎还在脑海深处“偷懒”,不曾真正清醒过来。
她躺在床榻上静静的一动未动,只有一对纤长的睫羽,好似一对墨皇蝶的翅膀,轻颤着的开了又合,合了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