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1 / 1)

她低低叹了口气,态度极诚恳的道:“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谢予辞意识到自己似乎语气重了点。

他沉默一瞬,忽而道:“算了,也是我今日下午说的不甚清楚。”

他实在看不惯卓清潭垂首叹息、低声认错的模样。

在他心中,她似乎永远都印着那个与生俱来便是圣神的往圣帝君的烙印。

而往圣帝君生来尊贵,不该低头。

所以,明明方才认错的人是她,但谢予辞却觉得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人用小小的钢针暗搓搓的扎心数下的人一般。

卓清潭重新躺下,却没有忘记先前的问题,她微微仰着头,再次轻声问他:

“所以,你方才为什么不开心,可以说说吗。”

谢予辞挑了挑眉,他不甚走心的拖长声音道:“不开心?怎么可能?谢某每日吃香喝辣,身侧亦有美人相伴,如今又捞着了个‘仙君’当当。

看着往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弟子们现在见到我又是磕头又是跪拜行礼的,我还有什么不开心?我开心的不得了。”

“是吗?”

卓清潭定定看着他。

许是今夜夜色太过静谧令人沉醉,许是他们许久不曾这般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她下意识便将心底藏了许久的话问出口来。

“可是,为什么自打我认识你以来,便始终觉得你并不快乐。

谢予辞,正如你所说,你此生本可衣食无忧,喜乐安康。你已什么都不缺,那你还放不下什么?你又还想要什么呢?”

一室寂静。

谢予辞的动作突然顿住。

他蓦然转头,死死盯住卓清潭的眼睛。

似乎想借此从中看出什么,但却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半响后,他忽而问:

“卓清潭,那你呢?”

“我?”

卓清潭微怔。

“对。”

谢予辞死死的盯着她眼中若有似无的淡淡涟漪,缓缓问道:

“你自小长于当世第一仙门,出身显贵,天资卓绝,相貌出众,人人称道。可你又是为什么,眼底总有悲悯哀伤?你可是亦有什么始终放不下?”

卓清潭心中一震,但她的脸上却始终半分多余的情绪都未显露出来。

她的视线轻轻偏转到旁边的一盆红得晃眼的珊瑚盆栽上,然后淡淡道:

“我并没有什么放不下,从小到大家师便谆谆教诲我将来要心系苍生,不可辜负了自己一身难得的修行天赋。

而我亦肩负着端虚宫数千年之传承使命,一刻未敢懈怠,因此便多思多虑了一些,仅此而已。

若说我还有什么放不下,那可能便是四海之间,尚未升平吧。”

何去何从

谢予辞静静的听她说完。

随着她的这番话出口,他眼底那抹希翼的光芒便逐渐淡了,暗自握紧的右手亦缓缓松开。

谢予辞自嘲的一笑。

是啊

若她的忧虑不是因为所谓苍生不负、四海升平,难道还是因为前世对他有愧,因此这辈子虽然前尘尽忘、再世为人,依然在神魂深处对他抱有一丝歉意吗?

若是晚青知道了他方才心底在想什么,想必都是要笑他又犯了痴念的。

想来可能是他们最近相处得多了,他受到的影响太大,以至于当真是疯魔的越来越厉害了。

九千多年前,她因元神碎裂、神骨寸断,痛到支离破碎、几近神陨道消之际,尚且坦言一生不曾有悔。

他还在奢望什么?

他还在对她有什么期待?

他曾听人说话一句话——人的一生实不该遇见太过惊鸿之人,否则便是一生无法翻过的诗篇。

他少时不信,现在却信了。

谢予辞忽然洒然一笑,他轻轻点头,道:

“是啊。‘卓仙长’这样的人,想来必是一身仙风道骨不惧死,唯有苍生道义留心田。便是眼中心中有悲悯、有哀伤,也断然是为众生,怎会是为某一个人?抱歉,是我平日里话本故事看得多了,落了俗套,你别介意。”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顿。

她那双看向红色珊瑚盆栽的眉眼,缓缓偏落在谢予辞满不在乎的表情上,忽而释然一笑。

可是,谢予辞,你可知,我心有众生不假,但其间亦有一人。

旁人都觉得我沉稳睿智、万事成竹在胸,可是为什么,我似乎永远都处理不好与你之间之事?

卓清潭蹙着眉,缓缓抬头看谢予辞,欲言又止。

“你——”

他却断然起身,转身离去,留下一句十分冷淡的话。

“我困了,你也睡吧。”

卓清潭静静躺在床榻上,偏过头去默默看他那看似十分坚决,实则有些失魂无措的背影,一时沉寂无言。

其实,她最初第一次叫住他时,确实是存了一些小心思的。

因为担心他还会去追问安品晗晚上为何会对她说出那句“她受苦了”的话,亦怕他当真从安品晗那里听来镇骨钉的另外一个用途。

谢予辞本就功法卓越、博闻强识,如今又已然拿回自己那四分之一神力。

吐真术、从心术、唤情阵诸如此类可以令人吐露真言的仙术阵法,他无一不通。

若是他真的想以神力压制拷问,别说安品晗这等区区凡间仙门修士,便是连曾经的上神、而今灵力全无的她,恐怕都未必能抵得住。

但是当谢予辞真的被她一句话便牵绊住了,当他真的会因为她半真半假的“喉咙痛”的借口担心不已、细细探视,当他真的因为她身体的病弱而殚精竭虑、神思难安时,她又心中委实觉得酸楚难当。

她明明恢复了记忆,她明明知道他是谁,但却始终假装前尘尽忘,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欺骗?

卓清潭的目力差极了,她视线模糊的怔怔望着远处紧闭的房门。

那房门看起来冰冷极了,恍若此生谢予辞紧锁的心肺。

她忽然不可控制般咳喘了起来。

这次并非做戏,难过的半点掺不得假。

她的一只手撑着身体起身倾覆在床沿边,另一只手的手背抵在口鼻处,努力压制着声音。

她努力将咳喘的声音尽数憋在自己胸口,直至苍白的脸颊都因此微微泛起红意。

下一瞬间,卓清潭似乎再难压抑。

她猛地呛出一口血,那血下一刻又尽数被她用袖子掩住。

她微微一顿,忽而笑了,然后语气极弱的喃喃自语。

“古话常言,古今除死无一难,万般后事不相干。可是为何”

她笑着笑着,惨白的唇瓣因这笑而裂出两道裂缝,血色登时弥漫。

“可是为何,身死近万载,我心亦不能得片刻稍安,在这三界再走一遭锥心之路,实在是难。”

她手上终是力竭,颓然倾倒于枕畔,水墨画一般浓墨相宜的眉眼,光芒暗淡。

她颤抖着将那只已沾染了暗红血色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睑。

“予辞,苍生广袤,你本有千重活法可选。何必作茧自缚,再执迷片刻妄缘?

仙山岱與今已沦为旷古奇谈,濯祉仙踪不再,恍若从未存在过的传闻一般。

龄竺香断,千古流转,凡尘忘撰。你我之间的结局,本不该如此不堪。”

她透过指缝间微弱的烛光,怔怔看着头顶垂坠而下的金色纱帐。

可是,再过善意的谎言,亦如这看似繁华好看,实则虚妄脆弱的纱帐一般。

或早或晚,都会有被利刃划破的那一天。

终有一日他还是会得知,这段时间他们之间不论前尘、只谈当下、朝夕相处下这份看似和睦的情状,亦是她在隐瞒于他。

届时,她该如何自处?

而他们之间的劫数,又该何去何从?

安罗浮端端正正的坐在房间正中的凭几前,一边用铜制小锤砸核桃,一边欲言又止的看向窗边。

此时窗边的一张檀木矮榻上,卓清潭正头戴玉冠、穿戴齐整,用一袭浅绿色的大氅将自己捂得严实。

她微微低垂着头,正在安静的翻看手中那本在房间书架上翻找出来的孤本手抄。

卓清潭那修长而纤细的脖颈,因为垂首读书的姿势,弯曲成一道十分好看的弧度,便像只瑶池湖畔,引颈而眠的仙鹤。

尽管不远处安罗浮那欲语还休、目光灼灼的盯视让人十分不适,但她始终神色恬淡,默默看自己的手抄,丝毫未被其扰。

只见她手指轻轻一动,手中的孤本便又翻过了一页。

安罗浮纠结了好一会儿,直到桌子上那一木匣的核桃都被他砸光剥完了,他都未曾找到合适的契机开口。

终于,他似乎可算是在脑海深处与自己斗争结束,拿起那碟装得满满的剥好了的核桃果肉,起身走到窗边矮榻附近,然后轻轻将手中核桃放下。

安罗浮小声道:“师姐。”

卓清潭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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