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卓清潭淡淡一笑,长叹了口气。
是啊,仙门百家弟子,从小受到的教导便是要除妖卫道,护卫苍生。安罗浮会有诸如此般的顾虑,她其实亦是理解。
就好比当年的凶神谢予辞。
明明他只是一个洒脱不羁的少年,盖因生而为凶神,便要被漫天仙神所轻鄙,亦被妖物凶兽所戒备。
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同类。
似神非神,似凶非凶,便不会有任何一方,真正将他当做是自己人。
谢予辞似乎永远都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也永远都在用那一身风流孤傲来掩饰天地不公赋予他的无限寂寥。
可是,他又有什么错呢?
错的不该是一个人的出身,而是一个人的所言所行。
那些生而为妖、生而为凶的精怪凶兽们,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卓清潭忽而极淡的笑了,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是她错了。
当年的往圣帝君权柄通天,神力无边,持身甚严,济人以宽。
那时的往圣帝君,俯仰无愧于天地众生,处处以三界苍生为己任。
——任谁来说,都要叹一句,她是九重天上当之无愧的最为宽仁悲悯、恩施天下的帝君。
但是,往圣帝君生来尊贵,她诞生之初便是这天地间最最尊贵的圣神。
她的一切悲悯,一切仁慈,一切博爱,皆因她生而便具神格,生而便是神明。
所以,哪怕往圣帝君再是如何的恩慈三界、再是如何的慈悲为怀,她也始终被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所局限住了。
——因为,她从来不曾想过,去颠倒这三界秩序,让神、仙、妖、凶、人,不再因为他们与生俱来的出身,而被定格一生、束缚一生、命运起伏一生。
她,从始至终,都是在神的角度去看这苍生。
说来可笑,生而至圣,神谕苍生,是旁人趋之若鹜、求之不得的荣耀。
可是,当年那位与生俱来,便端坐于三界至高无上神座上的往圣帝君,却曾想过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不做神,她又能做什么呢?
而她,又是谁呢?
“太阴幽荧”不过是她两仪至阴神力原相之称,而“往圣帝君”亦不过是圣神帝尊亲赐、九重天众仙赋予她的尊荣和仙号。
其实,从始至终,她都是一个没有姓名的人。
天生的神格,赋予了太阴幽荧无限神性和悲悯,却也让她永远都只能是神明。
她能做到处事公道公允,让三界有冤可申,申之得偿。
但她却从未想过,为什么她生来便是神明?凭什么她生来便可主宰苍生?
直到那日,九千余年前的东海之滨、仙山岱舆
她靠在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的怀中,忍耐着那股令她尚且颤栗的剧痛,茫然的看着天边夕阳将落。
天色欲晚,昏暗橙红的日光,正如那时神之陨落万丈光芒。
在她神格尽毁、神陨道消之际,她似乎忽然便明白了。
什么上神?
什么仙君?
什么凶煞?
什么妖邪?
什么凡人?
原来,她其实只是她啊。
那个既妄图护卫苍生,亦希翼孤守仙山、护一个名叫钧别的少年此生无忧、顺遂终老的她。
原来,至纯至净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亦有一日会被一介凶神“度化”。
她从一位无悲无喜的神,终被“度化”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懂忧喜、知情浓的世俗“俗人”。
但是,此情哪怕刹那,身死亦是不悔。
世间本无两全。
大爱小情,背道而驰,身死道消,情丝不倦。
于是,她在最后一刻,不惜将周身神骨寸寸震断,再一截一截的抽出!
以元始上神两仪至阴神圣的太阴幽荧之神骨,缔造了这个足以令凶神脱胎换骨、洗去满身浊沉的天道法阵。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晚到她已无力改变这天道和三界的秩序,更无法改变不同族类之间的屏障和阶级。
晚到她似乎也只能护住那一个人了。
而到那一刻,不管他懂她或是不懂她,这些其实都已不再重要了。
不管他恨亦或是不恨她,她也“不能”再去在乎了。
她若犹豫,满盘皆输。
法阵既成,九千多年时光业已度过,成败只在此一举,她只能功成。
谢予辞,对不起。
我知你心里有怨有恨,所以,你一直便像现在这般就很好。
你什么都不知道也好,也永远都不需要知道什么。
既然要恨,那便恨得彻底、恨得坦荡,恨得毫不犹豫。
只有你能坚持到底,我才能狠得下心,坚持下去。
坚持下去骗你到底。
骗到你再也不会被混沌初开天生而来的凶煞之力和鸿蒙紫气,纠缠折磨的那一日。
我与他之间,此生绝无可能
卓清潭忽而看着安罗浮,极淡的一笑,她轻声道:
“罗浮,你是出身正派的仙门弟子,而晚青姑娘和灵蓉姑娘确实是妖。你从小受到仙门训导,一时半刻之间,师姐不会强迫你去改变什么。
但是,我却希望你今后看待她们时,能再公允一些。她们都是心思纯善、单纯可爱的姑娘,如果不是妖,我想,你亦会很喜欢她们的性情。”
安罗浮沉默一瞬,虽然还有些纠结,但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师姐。”
下一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眉头又皱了起来,道:
“不对啊!她们若是只想向天界仙君借几分仙缘那也倒无妨,但是她们若要以色诱惑天君,这便是犯了天条吧?那个灵蓉,我总觉得她怪怪的,前两日还”
前两日还言语轻佻的调戏于他,说他可爱有趣什么的。
那表情简直浪荡无状!
好似调戏良家女子的淫贼一般。
安罗浮突然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有些面红耳赤说不下去了。
卓清潭闻言却“扑哧”一声笑了。
她笑着笑着,似乎牵扯到了心脉的伤处,于是轻轻蹙眉,强忍着笑意道:
“犯了什么天条?怎么,现在连九重天的天条你都知道了吗?我师弟如今当真了不得了。”
安罗浮皱眉道:“师姐,我可不是跟你玩笑。旁的女妖也就罢了,这两个女妖却不同,她们对着谢仙君时一个温柔小意,一个热情如火,我还是觉得她们不安好心,你可别太相信她们了。
至于天界的天条吗我虽然不知,但是戏折子里都有写的嘛,神仙是不能有情的。”
卓清潭当即淡笑着摇了摇头:“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儿,掌籍堂中典籍曾有记载,九重天上的仙君并不忌讳有情,只有因私情偏颇、贻误公事才是犯戒。
你啊,平日里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戏折子是不是羽浓拉着你去看的?我记得她平日里便最喜欢这些。”
安罗浮疑惑的蹙眉问:“是吗?神仙有情并不犯戒?我怎么不记得哪本典籍里这般详细记载过这些?”
卓清潭淡笑着答:“当然,还不是你读书时不够认真,难道师姐还会骗你不成?”
安罗浮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先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旋即,他又觉得有些不对,于是瞪圆了眼睛道:“师姐不对啊,就算天上的仙君有情并不违反天条,但是媚人心魄的妖怪插足破坏旁人的感情,亦是无耻至极!就算她们此举不违天道,却失了凡间道义!我下次再见到她们,非得——”
卓清潭却皱眉,轻声打断他道:“她们插足破坏了谁的感情了?”
安罗浮瞠目结舌道:“当、当然是谢仙君和师姐你的感情了!”
卓清潭微微一默,她抬头静静看了他一眼,旋即长长叹一口气。
“谁告诉你,谢仙君和我有那种私情了?”
安罗浮犹犹豫豫的,似乎并不太敢正视她,但却还是忍不住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这种事哪里还需要旁人来告诉我啊罗浮又不瞎。”
“什么意思?”
卓清潭挑了挑眉。
她蹙眉淡淡的点了点头,道:“所以,其实你是觉得我和谢仙君之间所以,你看到旁的女子与他亲近,便这般怨怼不悦?
罗浮,你往日素来稳重,守礼知进退,并非是如此浮躁之人。可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你当局者迷,失了分寸和温厚?”
安罗浮皱眉沉声道:“师姐,你错了,当局者迷的并非是我,而是师姐你自己。
谢仙君待你本就与旁人都不相同。不对,他待你何止是与旁人不相同?简直是”
他蹙眉想了想,才道:“简直是他的一双眼里,便只能看得到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