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偏着头看他,眼底一片温情的笑意。
“怎么?只要一点点也不行吗?‘谢仙君’,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谢予辞并不看她的眼睛,只是默默抬手夹起桌上的一盘清炒青笋,放到她的碗中,然后淡淡道:
“吃点菜,少喝酒,便不会醉酒无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个劳什子的法器,并非百利无一害,汲取储存的灵力时是对心脉有损的,对吧?”
上次她在兖州城拜月节庙会上施展术法挡住他的一击时身受重伤,他亦曾在她当时昏迷时把过她的脉象。
他明明已经撤回大部分神力,她却还是重伤至心脉微弱、时断时续的程度,这绝对不是单单那一击造成的。
当时他便隐约猜到,必然是那个可以助她汲取灵力为用的法器有什么问题,使用时会损伤人的心脉。
否则若是这个“潮沁”对人的身体无害且毫无弊端,如此神器在斗法时助人永远有灵气可用,是何等强大?
为何历代端虚宫的掌门宫主,却都很少会使用此物?
卓清潭笑着轻叹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了你。”
谢予辞却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算了吧,你瞒着我的事儿还少吗?在上次拜月节庙会前,我居然从来没有发现你这法器汲取灵力时居然还会冲击心脉。你是真的能忍,藏得也够深,一点痕迹都不曾表露。”
卓清潭拿起酒壶,再次给自己和谢予辞各倒上一杯酒,然后举着酒杯笑道:
“不是有意欺瞒,而是真的不痛。”
谢予辞却伸手挡住她举杯的手,蹙眉道:“先把碗里的菜吃了。”
他手中的力道不伤人但也不容拒绝。
卓清潭叹了口气,只好放下酒杯,夹起先前谢予辞放在她碗中的两片青笋,安静的吃了下去。
谢予辞默默看着她此时难得一见的温顺,忽而道:“其实不是不痛吧,而是痛的太多了。要我说,你已痛得‘傻’了。”
前有周身灵脉被地心焱火灼伤未能痊愈之痛,后又有双肩、双肘、双肋、双膝八根镇骨钉磋磨之痛。
所以,以至于使用“潮沁”时心脉损伤之痛,似乎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是吗?
卓清潭已听话的吃完了碗中两片青笋。
她闻言忽然垂头笑了笑,然后放下筷子。
许是怕谢予辞再去拦她,因此这一次,她动作极快的举起方才斟满了酒水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轻轻放下酒盏,目光温润如水的看向谢予辞,眸色中像是浸透了酒色。
谢予辞微微怔忪,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她是醉了还是清醒的。
湖心岛上云雾缭绕、水汽蒸腾,将秋日的秋风,仿佛都变成了一缕春风一般温煦轻柔。
岛上的一切仿佛都变慢了,变静了,亦变的舒缓了起来。
卓清潭就这样安静的看了谢予辞半响,她那双恍然水墨山水画般的眼中,神采似乎永远不灭。
然后,她忽然淡淡的对他笑了笑。
“谢予辞,我没傻,我知道什么是痛。”
醉酒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淡笑着道:“是吗?那谢某就保留意见了。”
卓清潭似乎是真的有些喝多了。
她缓缓趴伏在竹桌上,那袭渐变色的幽蓝云袖长摆倾垂于桌面上,险些将酒壶带翻。
对于卓清潭这般行为举止处处合乎礼教的人来说,这般“没有规矩”的放松之姿,其实是极难发生在她身上的。
她此时的声音闷在双臂的云袖下,听起来闷闷的,也轻轻的。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什么是痛呢?”
谢予辞垂眸看向她:“是吗?既然如此,就算你有那个所谓可以削弱六识的法器,也并非将六识全部封闭了,为何不知心脉冲击会痛?为何还要不惜命般替那个处处针对你的无妄海小弟子受伤?”
她将趴在双臂中的那张莹白如冷玉的脸抬起来,极浅的笑了笑:“那次其实并不完全是为了他。更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
谢予辞皱眉:“就算我当场杀了他,难道他们之中,还有谁能留下我不成?”
卓清潭轻叹一声:“你根本便不是弑杀之人,若因激愤动手伤及人命,从此被仙门百家通缉追杀,即便是你功法不凡、无人能敌,但是你当真以后便要杀尽凡间仙门中人吗?”
谢予辞沉默了。
当时出手,确实是义愤难平。
且他被激怒了,当时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手。
不过,别说凡间区区修仙中人追杀通缉,就是九重天圣神帝尊,他尚且不曾畏惧过。
但是,他却也没什么兴趣碾压“蝼蚁”。更没有兴趣后半生都与那些找他寻仇的仙门中人纠缠,毕竟杀人也是会累的。
所以卓清潭当时拼的重伤也要出手挡在那个无妄海弟子身前,其实也是为了他吗?
卓清潭忽而笑了笑。
“再说,跟心中其他痛苦相比,心脉被灵力冲击的这点痛,真的不算什么。”
谢予辞缓缓给自己面前的酒盏斟上一杯酒,然后神色淡淡的举起酒杯浅浅啜饮一口。
饮罢此酒,他牵起一侧唇角摇了摇头。
“心中其他痛楚?因为被那些仙门中人误会你与恶妖有关,还破开了四大秘境结界的流言蜚语?”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身为端虚宫的掌宫、天子骄子一般的卓清潭心里还会有什么痛苦与烦闷,甚至比心脉之痛更让她揪心。
她此生深受端虚宫宫主和仙门百家长老信任,亦是深受端虚宫众多师弟师妹们爱戴,走到哪里都是被百姓们崇敬的仙门仙长。
除了因为钧天崖秘境被破之后的一系列遭遇外,她此生就算不能飞升得道,必定亦是一帆风顺的一代“人杰”。
更何况她怎么可能不会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呢?
就算失去神格,元神消散,褪去了一身神骨,但她依然是太阴幽荧的神魂重聚转世。
这天地间,再不会有任何一个凡人,能比她更有仙姿和天赋了。
更别说,天界还有那位暂时不见神迹的圣神帝尊存活于世。
其实,她回归九重天,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卓清潭闻言却轻笑着摇了摇头。
“被人误解,这倒也没什么,虽或有困扰,但我却不至于因此心痛烦闷。”
谢予辞正在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入口中,待食物咽下后,他才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那谢某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值得你心痛难安了?”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夹菜的手忽然顿住,他“咦”了一声,神色怪异的看着她。
“等等?一个前途无量、仙途恒通、同门敬服的仙门弟子楷模,若说心中还有痛楚卓清潭,你该不会是思凡了吧?”
卓清潭闻言埋下头低低笑了起来,她将半边脸贴在自己的手臂上,闷声轻笑。
谢予辞也笑了,他挑眉看她。
“谢某也知这话多少有些离谱,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让你烦心了。”
卓清潭笑毕,难得仪态不甚端庄的趴伏在自己的手臂上,歪着头看向谢予辞。
她忽然轻声道:“可是,我本就是凡人啊。既然是凡人,此身亦在滚滚红尘当中沉沦,沾染凡情实属寻常,又何谈思凡呢?”
谢予辞脸上的笑意忽然顿住,他定定的垂眸看着卓清潭那双如清泉冷月般的双眼。
他皱眉:“你是说真的?”
她居然当真思凡了?
卓清潭似乎是真的醉了,她低低笑了笑,然后颇有几分费力的支起上半身来,提起酒壶居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下一刻,她忽然轻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有时连我自己都无法看得真切。但是我只知道,我很喜欢这凡尘,亦喜欢做个寻凡的凡人。”
谢予辞定定看着她,缓缓问道。
“哪怕如同现在一般,做个周身没有半点灵力的凡人?”
卓清潭偏头看他,脸上笑意轻盈。
“对,哪怕如同现在一般,做个周身没有半点灵力的凡人。”
谢予辞目色沉沉的看了她一瞬,忽而道:“你喝醉了。”
这些,也不过是醉话而已。
做一个离开灵力和仙术,连凡火都不会生的凡人吗?
她转世为人之后,怎么还这般异想天开了起来?
卓清潭却出神的望着竹桌脚下那个还装着半篓萝蒲枝蔓的竹篮,轻声道:
“谢予辞,能做一个哪怕周身没有半点灵力,但却可以真真切切的做自己的凡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谢予辞闻言微微一顿。
他蹙眉垂眸,静静审视着她此时飞红的脸颊和迷离的双眼。
她之前说他不快乐,可是她呢?她又何尝快乐?
不知为何,他心底的话居然忽然脱口而出:
“所以,哪怕此生你已是个无拘无束的凡人了,还是未能真真切切的做一回自己吗?”
哪怕你已经不再是九重天上那个高高在上,肩挑三界安危重担的往圣帝君,却还是会被重重责任和压力所束缚吗?
那么,你重活一世,丧失了神格、神体、神骨、元神,仅仅只剩下一缕神魂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那时候我是真的疼
谢予辞不解,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