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卓清潭淡笑着复又说道:“不然呢?我既人间逍遥客,亦不曾有违天道、行差踏错,那么想来此生终了,便要去那九幽轮回转世了。
我此生结束,便从此与天界仙君再无瓜葛,那么又何需巴结您这位天界的仙君呢?”
“您说,是也不是?”
若我生出了凡心呢
卓清潭偏过头去,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抿唇笑了,然后挑了挑眉看向谢予辞。
“对了,你不是跟他们说,你而今早已不是天界的仙君了吗?
若是自请下凡,脱离仙籍,化为散仙,那我便更没有理由巴结谢仙君了,不是吗?所以,我待你一切如旧,谢仙君又何必觉得奇怪。”
谢予辞默默看了她一瞬,忽而牵起一侧唇峰,淡淡笑了。
他轻轻摇头:“确实,‘卓仙长’素来高洁,不为权势折腰,想来就算我而今并非散仙,而是在天界有仙职有威望在身的上仙,你亦不会对我虚与委蛇,婉转巴结。”
他轻笑道:“所以在下便更觉奇怪了,天界的仙君你尚且泰然待之、不温不火,如今又是因何萌生与在下共同隐居山林的想法?
便只因你方才那‘缘分’二字吗?缘分之言虽算得完全虚假,但是亦很难说通。”
卓清潭静默片刻,忽然低着头极轻极轻的笑了笑。
然后,她掀开寝被,赤着脚踩在地上。
谢予辞眉头微微一蹙,方要开口说教,便见她身着那身云白色的寝服,已衣衫蹁跹的走至他身边站定。
那一刻,他仿佛感觉一揽冰凉又圣洁的月色正在缓缓向他靠近,让他一时语塞,不知所言。
他们此时一站一坐,客房内还充斥着庭院中温泉的暖湿气息,让人的心仿佛也跟着柔软起来。
卓清潭居高临下的静静的看着他。
谢予辞的嘴唇很小,也很秀气,但他的鼻梁却高挺而秀美,像是九州最为俊秀的峰峦。
但在他的五官上,最美的一处,其实当属他的眉眼。
谢予辞长着一双天生多情的凤眼,看起来清澈淳净又无辜。
但是,当他自下而上轻轻瞥向你时,却又让人无端觉得心中一悸。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既纯且魅的风情。
真是奇怪,一个男子的眼睛,居然会让人觉得既清纯又有风情。
如此矛盾,又如此的和谐,仿佛他便应该长着这样一双含情眼。
卓清潭的脸上不自觉带了一丝笑意。
她回想起万年前的他们,那时的谢予辞还曾经多次玩笑说道,与她相见之初,他之所以那么快便收手不打了,是因为实在太过顺眼于太阴幽荧的容貌,不想伤了太阴幽荧的脸。
可他却不知,他亦长着这世间数一数二,容冠九州的容颜。
亦是她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卓清潭喃喃自语道:“可是,若我生出了凡心呢?”
谢予辞一怔,下意识蹙眉。
“你说什么?”
卓清潭忽然弯下腰去,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谢予辞光洁的额头。
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恍若迷梦一般的轻吻。
由于她的动作实在太过令人出乎意料。
谢予辞一时之间脑子一片空白,居然一动不动愣在当场,没有一丝反应。
庭院中温泉的流水声,在此时仿佛突然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就连此时,庭院中远远传来的灵蓉和晚青的小声玩笑声,都显得那么的清楚真切。
谢予辞耳中的所有声音似乎都被无限放大了。
他心跳如鼓,似乎已经听到了自己心脏此时剧烈跳动的声音。
——他亦听到了卓清潭心房,同样急促快速的跳动声。
他怔怔的看着面前虽然极力装作自然,但是脸上却同样飞红一片的卓清潭,一张嘴长了又合、合了又张,半晌没有发出声响。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的视线忽然定在了卓清潭那双踩在地板上的、洁白如玉的赤脚上。
下一刻,他眉心一皱,终于找回了一点溃散的神志。
他起身一把将赤着脚的她抱起,然后几步走回床榻边,将她轻轻放在床上。
片刻后,他垂着头低声道,甚至不敢抬头看面前之人。
“虽然此处湿暖,但也别着凉了。”
其实卓清潭两生两世,从未如同今日这般大胆无状过。
方才她俯身亲下去的那一刻,仿佛被什么奇怪的力量或本能附身了一般,就那么神魂颠倒般的做了。
她本来也十分羞赧,但是此时见到谢予辞这般比她还手足无措的神态,不知为何心底忽然很想笑,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她清了清嗓子,轻声道:“你便只想对我说这个吗?”
谢予辞的身体十分明显的一僵。
他无意识蜷缩了下手指,下意识找了借口。
“子时了,你该休息了,我也该回房了。否则稍后被灵蓉看到又要——”
“你何时起居然在意起旁人对你的看法了?”
卓清潭偏着头淡淡的笑着,忽然打断他道:“我是女子尚且不怕被人误会,谢予辞,难道你怕吗?”
谢予辞闻言轻轻蹙起眉头,他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是怕你会被人误会。”
他猛地对上卓清潭含笑静静看着他的那双如同写意山水画般的眉目,忽然哑然无声。
谢予辞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起,下午灵蓉的那番胡言乱语和安罗浮不甚赞同的视线,居然真的影响到他了。
他脸上虽然未曾表露什么,但实际心里亦泛起了波澜,甚至知道为了她的声誉而适时避嫌。
卓清潭忽然笑了。
“我怕什么误解?再说,此间庭院僻静无人,只有我师弟罗浮和晚青、灵蓉两位姑娘,难道他们还会指摘我们于礼不合吗?”
谢予辞闻言微微一顿,其实自从方才开始,他便始终不太敢直视卓清潭的眼睛。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下摆,右手手指无意识的攥住自己腰间的玉佩。
“你怎么、怎么?”
他突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谢予辞万万没有想到,以他嘴巴不饶人的毒蛇功力,居然有一日也会被人随便一两句话,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居然也会有因为不好意思,而感到手足无措、坐立难安?
卓清潭含笑问道:“我怎么了?”
谢予辞清了清嗓子,状若平静的淡淡转开了脸。
“卓清潭,你何时变得如此胆大妄为了?
据谢某所知,端虚宫的卓掌宫向来守礼守矩,克己复礼,慎独而行,是最守规矩的人,你近来怎么这般行事反常?”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卓清潭垂下头笑了笑,然后低声轻叹道:
“反常吗?可你方才也说了,守礼守矩、克己复礼、慎独而行的是端虚宫的卓掌宫。
也正如你所言,其实我自襁褓之中便被家师抱回端虚宫。
我曾做了二十一年的端虚宫弟子,亦做了六年的端虚宫掌宫。
而今,我却只想做一回我自己。”
她两世行来,在三界走过。
第一世,太阴幽荧尽到了天生圣神的职责。
她以两仪至阴神力维护三界阴阳秩序流转不歇;
数万年斩妖除魔为己任,不曾片刻畏惧凶险、畏难不前;
她补过天、填过海、也以己身为容器吸纳过天地间凶煞戾气;
亦曾数百年无一日、无一时的停歇,布置天地至阴法阵,以助力未来三界阴阳永远相协;
直至她神陨道消之前,她都始终恪尽职守、护卫苍生周全。
第二世,卓清潭尽到了身为凡间仙门弟子的责任。
她克己复礼,沉心修行,二十年勤勉如一日。
在该做孩提的年纪里,她不曾做过无忧嬉闹的孩提,她日日勤勉、将功课心法熟练于心;
在该做少女的年纪里,她亦不曾做过单纯无虑的少女,从五岁她可以提剑起,便每日手不离剑、就连掌心都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
凡人一世,至今二十一载,她以守护凡间顺遂和凡人百姓们的安乐为己任,逢难必出,天下为先。
而今,她周身灵脉因地心焱火灼伤破损,不得不封住灵脉和灵力保留一线生机;
而为了断绝她与四大秘境之间过于密切的牵绊,亦不得不用端虚宫秘宝镇骨钉入体隔绝八脉。
她于天下已无什么用处,所剩的日子亦不知还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