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的冷凝和不屑,其实还夹杂着一丝他自己尚且未能发现的焦虑和不安。
原来,他亦在害怕。
而他,又在害怕什么呢?
曾经的谢予辞,明明有着一双苍穹之下,最最明媚风流,骄傲不羁的眉眼。
他一身玄衣,脚踏恶蛟,长身玉立于东海之滨,肆意张狂的轻笑,便是那年、那季、那月,最夺人心魄的一道风景线。
只是,曾经那样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少年,居然被她所带累,如今不再明媚,不再骄傲,不再不可一世,不再桀骜不驯。
那个生而神骨、半神之体的凶神不再无畏。
他的心底,终于有了“惧”。
那是被她两次“背叛”,深深重创于心所造成的不可磨灭的“惧”。
自证己心
卓清潭心中揪痛难当,她总是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是在为他做考量,可她究竟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卓清潭眼底忽然浅浅漫过一层水汽氤氲,她的语气虽轻,却无半分玩笑之色。
“予辞,‘我心悦于你,半点参不得假’——兴许这句话,前日在南山乌的半山客栈中,你是第一次听我说起。但其实,那一次并非是我第一次言及。”
谢予辞微微蹙眉,旋即漫不经心的冷笑一声。
“哦?不曾想到,原来帝君的心悦居然如此的不值钱,曾经对不知多少人说过?只是不知,他们又是哪些拜倒在往圣帝君冕服下的倒霉鬼。”
卓清潭微微垂头,自嘲般轻轻一笑。
其实另外一次……正是昔年她在九重天上曾对帝尊坦白自己对谢予辞的心意。
她在心底轻轻呢喃道:可是这两次都是为你啊,谢予辞……
一次是对帝尊坦明心意,一次是对他坦明心意……只是那一次帝尊说她疯了,而这一次谢予辞也不愿再信她。
谢予辞忽而嗤笑了一声,他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讥讽卓清潭的虚情假意,又像是在讥讽自己的屡教不改。
“……罢了,左不过都是些虚假的妄言,我若是还在意这些,那才是真的蠢了。
往圣帝君为了三界苍生,当真是牺牲良多啊,连身为上神的尊严都可尽数抛却不要,与我们这些妖邪凶煞虚与委蛇。
——就是不知,帝君今日又打算如何处置谢某呢?”
他抬头似笑非笑的抬起头看了看笼罩在他们二人头顶上那座覆盖了整个琼花台的结界,旋即轻轻摇了摇头,又笑了。
今日他频频微笑,笑意却没有一次直达眼底。
“只是,相比于帝君前两次惊天动地、雷霆之怒般的惩戒,今日这个阵仗,可有些不太够看啊。”
区区凡人修士的微末灵力,借用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一丝微弱的神力,便想取他性命?
他们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了。
卓清潭静静抬起头来看向他,她的眼神如此认真,如此专注。
谢予辞微微一怔,在这一刻,他居然鬼迷心窍一般,觉得她是真的心悦于他,不舍于他的。
真是见了鬼了。
琼花台中的阵法,带动起层层漫漫的秋风。
那风吹散了卓清潭的发,将她乌黑的长发吹得漫天飞舞,好似神女曼妙起舞。
她一身杏色的长裙随风起落,那浅浅的杏黄,依稀间让谢予辞想起昔年九重天南天门外,她抹去他记忆时、元神中迸发出的那股浅金色的神光。
那时击中他的那股两仪至阴神力那么强大,那么明亮,那么冰凉,那么令人绝望。
——至今让他午夜梦醒时喘息着惊醒,岁岁难忘。
卓清潭在琼花台阵法的重重风动中,忽而轻声说道:
“谢予辞,我说过,请你信我。”
谢予辞轻轻笑了,他目色凉凉的看着她,声如心死。
“信你?卓清潭,我姑且还这么叫你吧。你想让我怎么信你?
多年前,我曾卑微至尘埃般恳求你信我,可你信了吗?我们之间,又可曾有过‘信任’二字?
我拿什么去信你?是用那副被封印神力、抹去记忆、打回神胎的穷奇原形去信你?
还是用那九千余年被分封凡间、支离破碎、神魂神骨无法合一,此时还在你们端虚宫太虚秘境中沉睡的神体去信你?”
他忽而重重喘了几口气,垂首轻叹,声音喑哑道:
“卓清潭,若你只是卓清潭,我兴许还敢赌一赌这宿命。但你若是太阴幽荧,谢某实在是信不动你了。”
卓清潭静静的看着他,目光中一片悲凉的沉寂。
“若我说,我只是卓清潭呢?”
谢予辞轻笑一声,他的笑容如此清隽出尘,说出的话却那般伤人。
“卓清潭,九重天、岱與山,你骗我两世。千载过,凡世间,我误你此生。
如今仙山岱與沉没,濯祉仙宫尽毁。我们至此互不相欠。”
她喃喃:“互不相欠互不相欠”
卓清潭长长云袖下的双手紧攥,她突然自嘲般轻轻一笑。
“两世纠葛数万载,与君羁绊何其多。千秋一场糊涂梦,而今功过不言说。
——细想这两辈子,我活的失败透顶,终是一场,天上地下的闹剧。”
谢予辞看向远处的天际,轻声道:
“闹剧吗?可我这一生,又何尝不是折子戏中,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悲剧?”
他缓缓摇了摇头,笑容悲喜难辨。
“卓清潭,我谢予辞此生一切悲剧的开端,便是在东海之滨,错遇了你。便是在这上万年的岁月时光中,错信了你。”
“如此这般你还让我,如何信你?”
卓清潭眉心微动,她猛地抬起一只手按住痛到几乎炸裂一般的心口,生生吞回了一口淤血。
谢予辞见状轻轻挑眉,冷笑一声。
“怎么?帝君,您这莫不是要上演一出苦肉计了?”
卓清潭一言不发,直到两瞬过后,她才终于将那口翻涌不休的血气压制回了胸口心脉处。
她没有在意谢予辞的嘲讽讽刺,只是缓缓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们头顶闪烁着那若有似无、莹白如玉的两仪至阴神力的结界,然后云淡风轻的笑了。
她含笑看着苍穹,淡淡道:“谢予辞,不需要你信,这一次,换我做给你看。”
谢予辞微微蹙眉:“什么?”
卓清潭将先前投向苍穹的视线低垂下来,与他对视,旋即微微一笑。
下一刻,莹白色的灵力瞬间在她周身快速流转,一股汹涌澎湃的、强大到远远超出在场几名仙门掌门的灵气,自她的身体中猛然喷涌而出!
气势惊人!
谢予辞惊愕失色的看向她,当即神色大变!
他一把攥住她的结印的右手,沉声断喝道:
“——卓清潭!住手!你不要命了?”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的?!
她居然强行冲破了端虚宫宫主楌桪在她灵脉上设下的封印?!
“——师姐?!”
“——帝君!”
“——清潭!不可!”
安氏父子大惊失色,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就连李长风和澹台东临都被这番变故惊呆了。
谢予辞当即将神力注入攥住卓清潭的那只手,玄紫色的神力迅速游走在她的周身,但是已然晚了!
端虚宫主在她灵脉上设置的封印,已经彻底被冲开!
于此同时,“喀”的一声极其细微的碎裂声隐隐响起——是卓清潭被地心焱火灼伤后,本就岌岌可危的灵脉!
地心焱火灼伤后,她灵脉上沉寂已久的裂纹,被突然重新流动起来的灵力重重冲击着!
……在灵脉中那深入神髓般的痛楚下,卓清潭的额间已布满了细密的汗滴。
她苍白的唇畔,也终于慢慢溢出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卓清潭!”
谢予辞爆喝一声,他惊怒交加:
“你到底要做什么?!不论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你都得活着,才能得逞!”
卓清潭哪怕此时痛彻心扉,听闻他此言,依旧不禁轻笑了一声。
这个傻子,莫非真的以为她是在用什么苦肉计不成?
可她不是啊。
她只是……想保护他。
那日洛神湖畔的午后,她早已对着身畔的萝蒲树起誓。
——虽然她是天神,无法向仙神祈愿。那她便向这受她庇护了数万载的三界众生、苍生草木起誓。
她发誓,此生必护他安宁。
她不是在自毁自伤,而是在自证己心。
随着卓清潭轻轻张开唇瓣,一股血迹蓦然沿着她洁白的下巴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