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字一顿道:“有些事情,不破,则不立。”
卓清潭静了一瞬,忽然飒然一笑。
“正如帝尊所言,你我二人,一个希望抹平‘变数’,一个希望求同存异,争执也是无异,不说也罢。”
圣神帝尊皱眉看着她,目色沉沉:“你昔年心软,留下他性命,期望的‘求同存异’。这个决定又给你带来了什么?
带来的是堕神汀畔殉神钟的碎裂!是你元神被重创、神陨岱舆!是如今勉强拼起一缕神魂,坠落凡尘变为凡人!
——幽荧,你还不知悔吗?”
卓清潭双眸清澈,眼底带着一丝淡淡的怅然的笑意。
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问她是否有悔?
她淡笑道:“帝尊,不论上一世,亦或是这一世,任何自己选择的路,我都不曾后悔。
而今我这般也很好,不再是上古上神太阴幽荧,更不是九重天上的往圣帝君。现在的我,只是一介凡人卓清潭,也就再不需在意自己的心是否足够狠绝足够无情了。”
圣神帝尊沉声道:“你不会永远是凡人,你也不能永远是凡人。”
卓清潭微微一顿,垂着头没有说话。
圣神帝尊见他不语,宽慰道:“幽荧,你放心,吾必会助你此生再次修仙得道。即便你没有神格与神骨,但神魂尚在,天资卓绝,必能再度位列仙班。”
卓清潭却忽然轻轻道:“可是,帝尊,若我不想呢?”
“你说什么?”
圣神帝尊一时怔住了。
卓清潭轻轻笑了笑,她坦然的抬起头来,视线没有一丝闪避的直视着圣神帝尊的眼睛。
“我说,若我此生,并不想得道成仙,回归九天呢?”
圣神帝尊怔了一瞬,下一刻当即斥责她道:
“你当真是六识缺失太久,意识糊涂!已失了心疯!”
他脸色骤变,沉声道:“你可知你这缕残存的神魂,能够再次凝聚入九幽转世为人有多么不易?
吾用一缕元神之力化身为人,代代换一具新的傀儡身体做这端虚宫的宫主,就是为了在凡间寻你!”
圣神帝尊目光沉痛的看着她。
“整整九千七百余年啊!整整九千七百余年!你可知,吾立身天地间苍茫回首,数千年来却始终不曾等到你的神魂重聚。
多少次午夜梦回,吾仓皇失措到几乎以为自己的术法失败了,以为你的神魂已经彻底消散回归混沌,以为这三界再无你太阴幽荧!”
卓清潭怔忪了一瞬。
帝尊他
在这一瞬间,她对太阳烛照,并非毫无愧意。
哪怕命途短暂,哪怕万劫不复
原来,那位一生无情无欲、持身甚严的圣神帝尊太阳烛照,也曾为了她破例,为了她心生偏颇,为了她枉顾天道轮回、企图强留她的一抹神魂。
他不仅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天界帝尊,其实,也是一个合格的兄长。
这么久的岁月,他的一缕元神之力化人,依托端虚宫宫主的“虚假”身份,不辞辛劳、没有丝毫不耐的在这凡间游走。
他独自等待一场奇迹,等待一个未必有结果的结果,其间焦灼寂寥可想而知。
片刻后,卓清潭喟然轻叹一声,语气真诚的道:
“帝尊,对不起,这九千余年,我让您伤心了。”
圣神帝尊却眉心紧蹙,他轻轻了摇头:“幽荧,你我之间,本不需说这些。当年北地天降异象,柳州寒冬时节,忽而春暖花开。百里冰河解冻,一夜万物回春。
——我在崇阿山夜观天象,见此异象,便知是你降生了。
我连夜赶往柳州府,找寻多日,终于找到了你的转世之身,并将你带回了端虚宫。但我却发现,你的神魂,却并不是完整的。”
卓清潭微微一怔,她先前就觉得自己神魂和力量十分薄弱,原来是因为她的神魂并不是完整的。
圣神帝尊面沉如水,他沉声道:“吾昔年已尽力挽回你那些散于混沌的神魂,但是上神陨落的力量,哪怕是吾施加禁术密咒亦无法阻止。
吾拼尽所能,最终也只能留住你的一部分神魂。
所以,关于这缕神魂是否能被天地蕴养、重新凝聚转世其实最初,吾亦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他此时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幽荧,你此生必须得道成仙——以这具神魂并不完整的凡人之躯得道飞升。否则他日,若你阳寿尽时还是凡人,那么你的这缕神魂是否还能再次轮回转世,都是未知。”
卓清潭轻轻垂首,沉默不语。
“你在犹豫什么?”
圣神帝尊似乎十分不解。
他们二人本来生来便是圣神,成仙成神,亦是理所当然。
“你此生本是上神神魂转世,修仙问道于你而言,便如同吃饭饮水一般简单。即便是没有吾相护助阵,你也必然能再次得道、位列仙班。”
卓清潭轻叹口气,道:“帝尊,我并非在担心自己无法修成正果,而是此生我当真不想再修仙问道了。
既然我们已经开诚布公,那么仙门弟子这个身份、端虚宫掌宫这个权柄,还请帝尊收回吧。”
圣神帝尊眉头皱的死紧:“你此乃何意?”
“帝尊,昔年作为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我虽没有做的很好,但数万载来亦是殚精竭虑,不曾有一日懈怠。”
她定定的看着圣神帝尊,双眸温和却坚决。
“太阴幽荧已经完成了自己生而圣神的使命,神陨消散于天地。帝尊,我累了。此生,我只是凡人卓清潭,不再是‘她’,也不愿再做‘她’。”
圣神帝尊沉默一瞬,缓缓摇了摇头。
“吾许诺你,待你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后,可以从此以后不再做帝君。但你必须修行得道,否则,你一旦以凡人之躯身死,之后神魂何归尤是未知。这个险,吾不能冒,也断然不会允许你任性。”
“帝君。”
卓清潭无奈的轻笑了一声:“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这是凡人都懂的道理,帝尊想必不会不知。
更何况修行这种事情,若我不愿,即便是以帝尊通天之能,亦无法用外力胁迫,您这又是何必?”
圣神帝尊双目一片沉寂。
他目色沉沉的看了她良久,忽然道:“你不愿再做仙神,是为了他,为了那个凶神。”
圣神帝尊这句话是肯定句,并非疑问,似乎他也并不需要卓清潭的回答。
卓清潭静了一瞬,轻叹道:“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帝尊,我生于世间数万载,始终无欲无求、按部就班、无甚波澜的活着,而我也已经死过一次。您就当是心疼我这一回罢,让我做一次自己想做的事,陪一陪自己想陪伴的人,如此,可好?”
圣神帝尊定定的看着她,缓缓问道:“哪怕命途短暂?哪怕万劫不复?”
卓清潭淡笑的看他,眼神温润如水,却至柔亦至刚。
“哪怕命途短暂,哪怕万劫不复。”
圣神帝尊沉默一瞬,忽然笑了,但是他却十分笃定的道:“是吗?即便是你愿意,即便是吾首肯,那凶神也未必答应。”
他话毕抬头,淡淡看向门外,道:“阁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叙?”
卓清潭闻言一怔,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门外。
只见此时,一道高挑纤长的人影,正静静站在她房门外,也不知他在那里究竟站了多久。
他面容清隽,乌发如云,腰杆宛如一杆苍竹,正是谢予辞。
如今紫薇殿附近的三人中,两人修为具在而今的卓清潭之上,她居然全然没有察觉谢予辞是何时到的。
谢予辞淡淡瞥了圣神帝尊一眼,微微挑了挑眉梢。
哪怕过去九千余年岁月,哪怕得知是他费尽心力挽留住卓清潭一线生机,他还是很难将太阳烛照看顺眼。
不过,只要他不找他的麻烦,他看在卓清潭的情面上,便是敬上他一分也无妨。
谢予辞单手挥袖、撩起衣摆,迈进了房间。仪态写意风流,十足不羁。
他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圣神帝尊:“原来,是你。”
正如嘉荣预料的那般,若没有圣神帝尊的令喻,九重天上等闲神仙万万不敢劫走卓清潭,干扰上神“历难”。
圣神帝尊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他沉声道:“凶神,许久不见。”
谢予辞凉凉道:“若非非来不可,谢某倒是希望不必再见阁下。”
他歪过头认真的看向卓清潭。
他的视线在她的面色和唇色上轻轻打转,然后十分认真的探查了她如今灵脉流转的气息,终于缓缓舒了口气。
“你已大好,如此便好。”
我会陪你走下去
其实,此时谢予辞的怀里,还揣着一株他披星戴月赶去南海、从蓬莱仙山摘来的仙草爻华。
只不过,如今看来,她应该已经不需要了。
她用不上这些,那便再好不过了。
卓清潭朝他温和的笑了笑,问道:“我已无碍,你是来接我的吗?”
圣神帝尊眉峰微蹙,下意识的握紧手指。
他如今这具凡间分身的修为,仅是自己的一缕元神之力,而谢予辞此时拥有的神力远在他之上。
若是谢予辞执意带走卓清潭,他们之间,便会是一场足以毁掉端虚宫的恶战。
但不成想,谢予辞却笑着轻轻摇头。
“我本来,确实是来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