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升坐在她帐子外面,没有吭声,房间里静寂的让人窒息。
过了一会儿他方才开口道:「我知道母亲对你有些过分。但我没想到你居然说出那种话。难道我在你心里,一点也不值得留恋?四年的夫妻情分就这么不值一提?」
莲波慢慢坐起来,撩开床帐,方才在王氏房里,她脸上挂着寒霜怒气,此刻已恢复了平素的端庄柔美。
她平静温婉地看着高云升,「云升,这四年来你对我很好,我心里很是感激。可是,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娘更重要。我愿意为了我娘作任何事。如果能用我的命换回溪客,我也愿意。」
言下之意,她不可能不管书坊,不顾母亲,逼急了她只会放弃丈夫和婆家。
高云升苦笑,「我自认为对母亲也算孝敬,却无法做到你这样。」
「那是因为,」莲波停顿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告诉他:「我娘并不是我的生母。」
高云升震惊的看着她,「你不是亲生的?」
莲波点头,缓缓说道:「我爹娘原籍莲城,所以我和妹妹都以莲花为名。母亲嫁入楚家多年不育,祖母一直逼着父亲纳妾,父亲不肯,母亲便收养了我。后来虽生了妹妹,她却依旧对我视若亲生,爱如掌珠。祖母过世后,父亲带着我们离开莲城,来到这里落户。母亲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我是收养的女儿,也不让我对旁人提起。」
她今日终于忍不住把身世说出来,是想让高云升理解她为何会如此顾及娘家和母亲。
高云升怔怔望着莲波,半晌都没有从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里缓过来。
莲波索性直说:「怀善堂堂主说我娘病入膏肓,已时日无多。我娘对我有恩,我绝不可能舍弃我娘不管,若是婆婆容不下我每日都要回书坊照顾我娘,夫君便另寻良缘吧。反正我嫁入高家四年也未能给高家诞下一儿半女,被休也很正常,外面绝不会说夫君闲话。」高云升扯着嘴角涩涩一笑:「我高云升是那种人么?」
莲波:「我不想夫君夹在两头为难。」
「岳母病重,你前去尽孝是应当的,我会去劝母亲不要再为难你。」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王氏找茬的最大原因还是因为莲波没有生养。
莲波看着他的眼睛,「若我不能生育呢?夫君可要纳妾?」
高云升目光有些游移,「莲波,岳母也是成亲数载才有身孕,你我不过成亲四年而已。」
莲波低头不语,忽然笑了笑,「是啊,来日方长。」
高云升走过来,搂着莲波的肩膀道:「你今日奔波一天,早些歇息吧,别再东想西想的费心神。我去劝劝母亲。」
说完便起身离去,也不知道他对王氏说了什么,翌日莲波吃过早饭,说要回书坊看母亲。王氏既没有摆脸色反对,也没有冷言冷语的讥讽,像是换了人,昨日那一场撕破脸的争吵像是没有发生过。
出了高家大门,柳莺忍不住悄声嘀咕,「姑娘,老太太今日怎么回事?」
莲波笑了笑,「可能是我昨日甩了脸子,说了狠话,她也知道拿捏不了我。」
妇人都怕被婆家休弃,世所不容,可她不怕。林氏在她出嫁的时候就说过,如果婆家慢待她,不要忍气吞声也不要委曲求全,书坊永远都会是她的家,母亲也永远都站她这一边,绝对不会容忍别人欺负她。
柳莺欲言又止道:「姑娘即便是不想再留在高家,也应和离才对。」
言下之意,被休终归说出去不好听。
莲波淡淡一笑,「做人问心无愧就好,那管得了别人的嘴。我才不在乎名声。」
青檀急于打听金球的来历,吃过早饭便从风云镖行,寻到了书坊。
莲波刚到不久,还未来得及去找出那本古籍,索性将她领进了书坊右侧的一间厢房。里面既像是一个书库,又像是一间书房,靠墙做了一面大书架,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些古籍书卷,有些还用绢布包了起来,看样子十分珍惜。
莲波介绍道:「这里原本是我父亲的一间藏室,也是休憩之所。他老人家收集的一些古籍,都放在那一摞箱子里,我叫伙计来搬下来。」
「不用,我来吧。」青檀轻轻一提,单手就把最顶上的木箱提了下来。
莲波瞪圆了杏眼,惊道:「妹妹好厉害。」
青檀笑:「这点蛮力算什么。」
楚父留下的三个木箱里分别收藏着前朝,南越,东吴的一些古籍画册。
南越国画册上的烛台,灯罩,香炉上都雕刻有三足金乌的图案,和佛狸给她的金球上都金乌一模一样。显然这金球是当年南越国皇室所用的物品。南越早已亡国,当年的皇族要么被杀,要么凋落民间,不知所踪。难道那个小和尚是南越皇室后裔?
青檀把三个木箱归置到原处,无奈的笑了笑:「即便确认了金球的来历,也还是找不到这个人。给姐姐添麻烦了。」
莲波有感而发,「单凭一件东西去找人,实在太难了。」
青檀走到门口,突然又停步,「姐姐可知道城里那家脂粉铺子的东西好用?」
北方天气干燥,她从朔州急着过来,唇脂用完还没来得及买,嘴巴已经干的起皮。
莲波道:「咏恩街的小香山,那里卖的脂粉最好。我一直用。」
「多谢姐姐,我这就去买点。」
青檀告辞离开,跨出书坊门坎,迎面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正踏上台阶。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轮廓生的无可挑剔,只是肤色略深,显得面容冷峻。
两人面对面擦身而过,沈从澜看见青檀额上的红梅,不禁多盯了几眼。
大周法度森严,刑罚严苛,百姓一旦犯罪,便在脸颊上刺字投入监牢。即便刑满释归或遇赦免罪,脸上的刺字也不许抹掉,让世人皆知此人曾犯过罪,以示惩戒。他在大理寺见多了犯人刺青,一眼分辨出这女郎额上的红梅并非是描画而成,而是刺青。
莲波锁了厢房的门,正要去后院,忽然有人叫了声「高夫人」。
声音很熟,梦里经常出现。她回过头,眼前一阵恍然。
四年不见的沈从澜,站在铺子的书摊前,神色复杂的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