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婆婆,我听他这么说,心中可真奇了,问道:‘爹爹,这布条没挂错么?’爹爹说:‘自然没挂错。我……我对不起你娘,因此要悬树自尽,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记得不戒和尚曾对他说过,他爱上了仪琳的妈妈,只因她是个尼姑,于是为她而出家做了和尚。和尚娶尼姑,真稀奇古怪之至。他说他对不起仪琳的妈妈,想必是后来移情别恋,因此才自认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想到此节,心下渐渐有些明白了。
仪琳道:“我见爹爹哭得伤心,也哭了起来。爹爹反而劝我,说道:‘乖孩子,别哭,别哭。爹倘若死了,你孤苦伶仃地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顾你?’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加厉害了。”她说到这里,眼眶中泪珠莹然,神情极是凄楚,又道:“爹爹说道:‘好啦,好啦!我不死就是,只不过也太对不住你娘。’我问:‘到底你怎样对不住我娘?’爹爹叹了口气,说道:‘千不该,万不该,那日你生下来才三个月,我抱了你在门口晒太阳。’我说:‘晒太阳又有什么不对了?’爹爹说:‘事情也真不巧,那时候有个美貌少妇,骑了马经过门口,见我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觉得有些奇怪,向咱们连瞧了几眼,赞道:“好美的女娃娃!”我心中一乐,礼尚往来,回赞她一句:“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妇向我瞪了一眼,问道:“你这女娃娃是哪里偷来的?”我说:“什么偷不偷的?是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妇忽然大发脾气,骂道:“我好好问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说:“取什么笑?难道和尚不是人,就不会生孩子?你不信,我就生给你看。”哪知道那女人凶得很,从背上拔出剑来,便向我刺来,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直言无忌,说的都是真话,但听在对方耳里,却都成为无聊调笑。”
仪琳续道:“我说:‘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没骗她,干吗好端端地便拔剑刺人?’爹爹道:‘是啊,当时我一闪避开,说道:“你怎地不分青红皂白,便动刀剑?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莫非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气更大了,向我连刺三剑。我怕她伤到了你,飞起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她站起身来,大骂我:“不要脸的恶和尚,无耻下流,调戏妇女。”
“就在这时候,你妈妈从河边洗了衣服回来,站在旁边听着。那女人骂了几句,气愤愤地骑马走了,掉在地上的剑也不要了。我转头跟你娘说话,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泣。我问她为什么事,她总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见了。桌上有一张纸,写着八个字。你猜是什么字?那便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这八个字了。我抱了你到处去找她,可哪里找得到。’
“我说:‘妈妈听了那女人的话,以为你真的调戏了她。’爹爹说:‘是啊,那不是冤枉吗?可是后来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为当时我见到那个女人,心中便想:“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妈妈做老婆,心中却赞别个女人美貌,不但心中赞,口中也赞,那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么?’”
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师妹的妈妈醋劲儿这般厉害。当然这中间大有误会,但问个明白,不就没事了?”仪琳道:“我说:‘后来找到了妈妈没有?’爹爹说:‘我到处寻找,可哪里找得到?我想你妈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处处庵堂都找遍了。这一日,我抱着你找到了恒山派的白云庵,你师父定逸师太见你生得可爱,心中欢喜,那时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将你寄养在庵中,免得我带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条小命。’”
一提到定逸师太,仪琳又不禁泫然,说道:“我从小就没了妈妈,全仗师父抚养长大,可是师父给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却是令狐师姊的师父,你瞧这可有多为难。令狐师姊跟我一样,也是自幼没了妈妈,由她师父抚养长大的。不过她比我还苦些,不但没妈,连爹也没有。她自然敬爱她的师父,我要是将她师父杀了,为我师父报仇,令狐师姊可不知有多伤心。我爹爹又说:他将我寄养在白云庵中之后,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后来连蒙古、西藏、关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始终没打听到半点我娘的音讯。想起来,我娘定是怪我爹调戏女人,第二天便自尽了。哑婆婆,我妈妈出家时,是在菩萨面前发过誓的,身入空门之后,决不再有情缘牵缠,可是终于拗不过爹,嫁了给他,刚生下我不久,便见他调戏女人,给人骂‘无耻下流’,当然生气。她是个性子刚烈的女子,自己以为一错再错,只好自尽了。”
仪琳长长叹了口气,续道:“我爹爹说明白这件事,我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这布条时,如此伤心。我说:‘妈写了这张纸条骂你,你时时拿给人家看么?否则别人怎会知道?’爹爹道:‘当然没有!我对谁也没说。这种事说了出来,好光彩吗?’
“爹爹又说:‘反正我到处找你妈不到,到阴世去跟她相会,那正是求之不得。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绳子便断了,第二次再上吊,绳子又断了。我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边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说:‘爹爹,你弄错啦,菩萨保佑,叫你不可自尽,因此绳子会断,刀子会不见。否则等我找到时,你早已死啦。’爹爹说:‘那也不错,多半菩萨罚我在世上还得多受些苦楚,不让我立时去阴世跟你妈妈相见。’我说:‘先前我还道是田伯光的布条跟你掉错了,因此你生这么大的气。’爹爹说:‘怎么会掉错?不可不戒以前对你无礼,岂不是“胆大妄为”?我叫他去做媒,要令狐冲来娶你,他推三阻四,总是办不成,那还不是“办事不力”?这八字评语挂在他身上,真再合适也没有了。’我说:‘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干这等无聊的事,我可要生气了。令狐师姊先前喜欢的是她小师妹,后来喜欢了魔教的任大小姐。她虽待我很好,但从来就没将我放在心上。’”
令狐冲听仪琳这么说,心下颇觉歉然。她对自己一片痴心,初时还不觉得,后来却渐渐明白了,但自己确然如她所说,先是喜欢小师妹,后来将一腔情意转到了盈盈身上。这些时候来亡命江湖,那更是没想起仪琳的时刻。
仪琳道:“爹爹听我这么说,忽然生起气来,大骂令狐师姊,他骂了许多粗话,难听得很,我也学不上来。我说:‘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儿美貌百倍,孩儿怎么及得上人家?再说,孩儿已身入空门,只是感激令狐师姊舍命相救的恩德,以及她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