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平等地降临在这个城市的每一处,收拢太阳最后的一丝余晖。灯火通明的大厦像是刺破黑云的一柄剑,郁清身处其中之一,眺望着远方墨色与霓虹的交汇处。
“喜欢这儿吗?”
陈随看进他漠然的眼睛,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
显然郁清也并未要他给出答案。他们有太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并不缺这一个。
只是此时此刻,陈随喜欢这里。
在美利坚的第五天,郁鸣打来电话问郁清什么时候回国。
他离开公司确实够久了,更别说还带走了项目部总监。
不过他也并不悠闲,远程会议不过是家常便饭,郁清还要接待不少来访的客人,这其中包括leo。
他可不只是来美国玩一趟。
等两人重新踏进公司,助理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抱着一堆文件紧跟在郁清脚步后面汇报工作。
来往路过的人都向他低头打招呼,但他聚精会神听着助理语速飞快的字句,没有闲暇去回应,所以遇到季思才的时候,他也一并忽视了。
郁清进了电梯没有人敢跟进去,他的身影被缓缓关上的电梯门隔绝在季思才的视线外。季思才捏紧了手里提着的咖啡袋子,在人群中挤进另一台电梯。
他在公司这五天,除了打杂还是打杂。因为跳过了实习直接入职,简历又是个不怎么出彩的大学生,即使他没有明说他爹是郁鸣,也无异于把“我上面有人”几个大字刻在脸上。
季思才不想被人知道是私生子,却想借关系户的名头行一些便利。但这似乎反而让他的处境更糟,同事不信任他的工作能力,又顾忌他的背景,不想让他耽误事也不想得罪他背后的领导,索性让他闲着。
于是五天过去,季思才融入不进部门,他在公司大厦里除了多了个工位,和隐形人没有什么区别。知道郁清带着陈随在美国出差后,他更急于破冰,才会做出主动帮忙跑腿这样的下策,试图拉进同事关系。
他和郁清不在同一层,但是陈随的直属部门。几袋咖啡分完,季思才坐在位置上看见陈随的助理从办公室出来,便拿着多的一杯敲响了陈随的门。
“进。”
季思才挂着笑意进来,将咖啡直接放到了办公桌上:“陈随,刚刚买咖啡顺便给你带了一杯,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陈随抬头看了看他,没有接话,问:“有什么事?”
连说话的语气都和郁清一个腔调。季思才想。
他又一次被无视,眼前陈随的模样仿佛能跟郁清重叠,让季思才心中更加窝火。
可他不过是郁家养的一条狗而已,狗仗人势。
“只是关心你一下,而且我刚来公司,有很多不太熟悉的地方……”
他耐着性子没说两句,陈随便打断:“不会的地方问孙正。没别的事就把咖啡拿出去吧,这种事有助理做。”
季思才噎住,还欲开口,又听见陈随说:“还有,在公司最好叫我陈总。”
这里是郁氏大厦,不是郁宅。
他心中滋生密密麻麻的酸意,死盯着陈随的眼睛,却没看见任何波澜,因为对方只是陈述了一个简单事实。
他把咖啡重新拿起,强行让自己的声音冷静:“我知道了,陈总。”
季思才端着杯子进去,又端着杯子出来,这一幕自然逃不过办公室里那些人精的眼睛。
大部分人都只是随意瞥一眼,或许嗤之以鼻,又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但总有人爱凑这种热闹,比如刘宣。
他见季思才垂着头,像是沮丧地回自己工位坐下,莫名有些同情这个刚来就被默认排挤还四处讨好的新人。于是他凑过去,小声问:“被陈总拒收了?”
季思才偏头看他,在脑子里回想了几秒这个人的名字,装作尴尬又歉疚地开口:“是我打扰到陈总了,咖啡可能不合陈总口味。”
“没事,陈总一向这样,他只关心工作,明里暗里大大小小的送礼都不收,你不用放心上,”刘宣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好好工作,陈总不会为难你。”
季思才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我刚来公司,工作内容很多都不太懂,想多学习一下,但是孙组长好像……比较关照新人。”
刘宣知道他的弦外之音是没事可做,但想到自己第一年在公司时,工作出错被孙正骂得狗血淋头的模样,摸了摸鼻子心说你现在是日子过得太好了。
不过他倒没有想打击新人的一番上进,思索道:“他事情太多,忙不过来。你可以先自己看看这几年的项目资料?研究一下,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问我。”
“真的吗?”季思才露出感激,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真是太谢谢你了,刘哥。”
刘宣还要说什么,却听见有人叫他,只好留下句“不用客气”便摆摆手离开。
等他走远,那杯无人认领的咖啡“哐当”进了垃圾桶。
郁清开了一天的会,抬眼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
他揉了揉眉心,拿起手机拨了陈随的号码。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暂时无法接通……”
冰冷的机械女声从听筒传来,郁清直接挂断了电话叫来助理。
“陈随在哪?”
“陈总?”助理似乎没想到郁清会问这种问题,毕竟陈随去哪会不跟郁清报备?反常让他紧张起来,立刻继续道,“陈总下午就离开公司了。”
郁清心下一沉,道:“去查他去哪了。”
“是。”
助理迅速去查,郁清捏着手机脸色发冷。陈随从不会让手机没电到关机,也不会无缘无故失联。他几乎快忘记上一次找不到陈随是什么时候了。
上一次……郁清闭了闭眼,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他们刚回国,陈随今天没有任何工作行程,更不可能有郁清不知道的私人行程,谁会突然叫走他,还关了他的手机?
呼之欲出的答案,其实根本不用让人去查。
他希望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但时间每过去一秒,郁清的心就往下坠一分。
等助理返回办公室,看见郁清的脸色吓得小心翼翼开口:“郁总,陈总下午四点离开公司,开车去了君庭别墅。”
君庭别墅,郁鸣。
“你可以下班了。”
郁清立刻起身拿着手机往外走,脸色难看到极致,司机早在车库等了几个小时,郁清扔给他另一把钥匙让他回去,自己坐进驾驶座踩上油门便往郁宅开。
他一路压在超速的边缘飙车,好在夜晚行人少,快要到时连闯了两个红灯,几乎压缩了一半的时间飞奔到别墅区。
夜深人静的郁宅在黑暗里更显得像个庞大的怪物,郁清忍下了踹门的冲动,叫住一个值夜的佣人问郁鸣在哪。
佣人被他突如其来的造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少、少爷,先生已经休息了,您……”
话没说完,郁清转身大步往地下室走去,佣人惶恐不安却不敢拦他,踌躇几步跑去了另一层楼。
而地下室门口,郁清被保镖拦住了。
“让开。”
“抱歉少爷,先生吩咐了不能让您进。”
两个保镖纹丝不动,郁清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只手,毫不犹豫地攥住外折,捏着他的手掌几近掰断,疼得那人大叫一声,扑通跪下不敢还手。
“我说让开。”
另一位保镖冷汗下流,看着这场面咬牙道:“少爷,您不要为难我们……”
“我要是断你们一只手一条腿,郁鸣会给你们赔多少钱?”
郁清说着加重了力道,那保镖疼得瞬间面如白纸,顾不上现在是深夜痛苦地叫喊。另一人跟着跪了下来,硬着头皮坚持:
“对不起少爷,我们真的不能让您进去。”
郁清已经被激怒到了顶点,松手便往他的胸口猛地踹去。后背直直撞在门上,深夜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少爷。”
苍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郁清回过头,看见管家垂首站在楼梯处。
“先生请您去客厅。”
郁鸣披了件外套坐在沙发上,神情倒不像被吵醒的样子。他见郁清浑身戾气的模样,不由冷哼一声。
“你大晚上回家就是为了和保镖打架?”
郁清反问:“您着急把我叫回国,就是为了教训陈随?”
“那又如何?”郁鸣浑然不在意,眯了眯眼睛,“郁清,你是不是忘了我教过你什么。”
“你是郁家长子,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还用我来告诉你吗,你倒好,跑去美国五天,还只带了陈随一个人去!你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还是太信任他?”
“我有分寸,我的人现在不需要您来管。更何况,”郁清冷笑,慢条斯理道,“我要是出了什么事,您不是还有个儿子?”
“混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冷声,“是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话音落下,一只瓷杯被重力砸在他脚边,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又归于寂静。一旁的管家和佣人屏着呼吸躲进角落,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尽量降低存在感。
郁鸣深吸一口气,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再这样吵下去自己会被郁清气死。
“我说过,不要百分百信任任何人,陈随在你身边十几年,你觉得他最安全,他就最危险。”
这套说辞听得郁清厌烦,嘲弄道:“所以,您的忠诚测试起作用了吗。他找了什么下家,准备什么时候杀了我?”
当然没有作用。郁鸣沉默,所有人都知道陈随是郁清养了十几年的一条狗,他甚至聪明,能干,帮郁清稳坐郁氏,不论作为养兄还是下属,都无可指摘。
但以郁鸣的行事作风,哪怕养狗也要时不时栓紧绳子。
“要是有,他还能活着见到你?”郁鸣恹恹,不想再多说,“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一束光从门口漏进来,让昏暗的地下室勉强能视物。
角落里的人靠墙而坐,头发凌乱地挡住了脸。他对靠近的脚步似乎无动于衷,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起伏的胸膛表明他还活着。
来者在他面前半蹲下,熟悉的身影落入余光,他才恍然反应过来,是郁清。
陈随刚抬起脸便被郁清伸手捧住,星星点点的血污粘在一片红肿上。他模糊地看见郁清好看的眉头蹙紧,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他嘴角勉强扯起一个笑,安慰道:“是别人的血。”
其实他的手和肩膀疼得更厉害,想抬手却控制不住地轻颤。但他最终握住贴在自己脸颊上的那只手,偏过去隐秘地嗅着郁清的味道。
“清清……”
他闭上眼,往前栽进了温暖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