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定(1 / 1)

我吓了一跳,猛掐她人中也不见好转。

这是真真被伤透了心,打击太大,承受不住了。我气极怒极,冲赵晋喊:“我杀了你!”

赵晋梗着脖子:“你杀!我早就知道,遇上妖精准没好事,她来的第一天,我就不该心软,直接让人把她打死多干净,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我恨不得撕了他这张嘴,伸手就要掏他的心,那一旁的道士却又突然窜出来,扑通一声跪在我身前:“公子手下留情!赵家是地方豪绅,你若是杀了赵公子,来日必将遭祸,杀不得!杀不得!”

我一手把他拽起:“我还用得着你替我着想?再啰嗦连你一块杀!”

刚把道士丢到一边去,地上躺着的姜延却突然拉住了我的衣摆。我低头一看,问:“你醒了?”

姜延点点头,说:“公子,放过他吧。”

我一愣:“他这样对你,你还要放了他?”

姜延露出一个苦笑:“或许他说的也不错。从始至终,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自顾自地把他的转世当作了同一人。世人魂魄在奈何桥上走了一遭,饮了那孟婆汤,想必也是想忘掉前世苦的。是我错了,本不该强求。”

我正色道:“这是两码事。若他真一开始就这样想,那便一开始就不会留你在府中。不过是见你貌美,骗你姿色,变心之后又编出这些堂皇话术来文过饰非,你切莫被他骗了!”

那道士又窜出来:“话虽如此,但他罪不至死啊!”

我踹了他一脚:“让你闭嘴!”

姜延却又拉住我:“道士说得对,无论如何,他罪不至死。还是算了。”

我看她实在坚持,心里怎么也气不过,却也只好作罢。

姜延看着地上晕过去的赵家人,对我十分过意不去,轻声说:“我请公子来帮忙,却是连事情原委都没弄清楚,害公子卷进了赵家的事,往后公子若是被赵家人寻仇,这可如何是好?”

我想了想,说:“姜姑娘不必担心。”说着给道士飞了一记眼刀。

这道士虽然学艺不精,丢他门派的脸,但好在脑瓜还算机灵,当下领会了我的意思,跑到赵晋面前说:“赵公子啊,听我一句劝,今后断不可提起今日之事,你也看见了,这位……公子法力高强,你我都不是对手,他这次不杀你,你也不要再追究此事。对旁人只需说妖怪已经被在下除掉了就好……”

距离虽远,声音虽小,但我听得真切,白眼翻上了天。

赵晋脸色铁青,一语不发,但想必是被唬住了。

我心有不平,实在不愿就这么放过赵晋。临走前我偷偷对他说:“我在你身上施了法,你只要一出这池子,全身上下都会燃起大火,将你活活烧死。法术到翌日日出时方可解,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看着他被吓的像纸糊一般的脸色,心里满意了些。这天虽说不上冷,但在池子里泡一宿也怪折磨人的,如果恰恰好能染上个风寒,那就再好不过。

没办法,谁叫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妖,对于惹着了我的人,我断不会手下留情。

出了赵家,分别之际,我问姜延:“姑娘此后作何打算,何去何从?”

姜延脸色依旧苍白,但好歹是缓过来了些。

她露出一个笑容,道:“往山里一躲,随便找棵桂树修炼去。我的道行太浅啦,要好好努力才行。情爱之类的,就暂且放下了,好好修炼成仙才是正道。”

修炼成仙?虽说大多数妖精所求皆在于此,我倒是没往这方面想过。也好,倘若真能有那么一天,也是个好归宿。

正值日落,远山托举着金辉,天地交际之处黄灿灿一片,映在眼里倒是暖意很盛。

我学着人类的礼节,朝姜延作了一揖:“姜姑娘保重。”

她亦回礼:“劳烦公子了。”说罢,她拿出一样东西,送到我手中。

是一个极精美的簪子,通体由黑檀制成,打磨得光滑透亮,其上镶了金银丝线。顶端是一簇桂花,花瓣精致小巧,纹理分明,底下还有几片墨绿的叶子,都栩栩如生,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质感很好,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是……?”我惊讶道。

姜延莞尔一笑:“这是谢礼。公子务必收下。”

我向来是个直来直去的,讨厌虚与委蛇,也不懂得含蓄谦让,心里喜欢这簪子,也就自然而然没有拒绝。

这么一来,我心里那点没真把赵晋怎么样的愁闷也一扫而空。夸道:“这簪子好看得紧。”

姜延见我喜欢,道:“若是将来公子有了中意的姑娘,可把这簪子送与出去。公子这样的人,所中意的姑娘,想必定是十分貌美贤淑有德行的,这簪子能戴在她头上,也算是物有所值。”

中意的姑娘?我觉得这件事离我很遥远。但簪子确实好得很,我把它妥善收好。

姜延要走了。临走前,我想了想,说:“切莫再将此事挂在心上。忘怀虽不易,但还是早日释然为好。”

姜延再拜:“谨记。祝公子余年安康。”

我目送她离开。

道士方才就一路跟着我们,这会在我身后为畏畏缩缩,声如蚊蚋:“那个……公子,不知在下是否可以走了?”

我瞥了他一眼,心里盘算着,他伤了姜延,我也揍了他一顿,算是两清了。他不是主使,没必要对他不依不饶,不是不能放他走。

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他走。我说:“走之前,你要发誓,此后再也不昧着良心去欺压小妖。”

道士立刻举起手:“我发誓!这次是因为赵公子给的太多了,我鬼迷心窍,以后绝不敢再犯!再做这种事,我天打雷劈!”

我问:“如果没钱了呢?”

“自己去挣,绝不赚亏心钱!”

我见他信誓旦旦,连“天打雷劈”的毒誓都发了,便说:“你走吧。”

他喜形于色,立刻跑着离开了。

但没出两丈地,他又折返回来,哭丧着脸:“公子,我的盘缠还都在赵府上呢,可我这下算是把赵公子给得罪了,回也回不去,你看这……”

我横他一眼:“你方才是怎么说的?没钱了怎么办?”

他嗫嚅了几句,灰头土脸地走了。

这番下来,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我看了一眼西边低悬的圆日,心想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吃孟尧光做的饭。

我回去时,夜色刚刚好涌起,双层木屋前挂着两个灯笼,映得门前那副楹联上的字模糊不清。

大门敞开着,我一脚刚踏进去就喊起来:“我回来啦!”

孟尧光正站在桌前上菜,见我进门就招呼我:“回来得正好,坐下吃。”

我闻见一股浓郁的香味,走近了看见桌子中央一个大坛子,凑近看后,顿时又惊又喜:“怎么炖了鸡?”

孟尧光正盛饭,闻言说:“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自己吃一整只。”

我心道这也忒过分,幸好是我赶回来了。但有鸡吃,我还是很高兴,就不跟他计较。

鸡肉很嫩,炖的有些烂,一嚼就咽下去了。汤也很香,我喝了一碗,又盛了一碗泡饭吃。

这么嫩的肉,多半是从平安巷口那家专卖小公鸡的店买来的,那儿的小公鸡卖得忒贵。

我眼馋那些鸡很久了,有时路过会忍不住吞口水。但孟尧光除了那堆药材,身上其实也没几个钱,我就不会跟他提。但他今儿怎么突然就买了?

我问孟尧光:“今天怎么想到要买鸡吃?”

孟尧光笑了笑,笑着笑着却又叹了口气,表情的转变实在是突兀。他有时候就会有诸如这样的奇怪举动,我不明白,他也不解释。

他叹着气说:“怕呗。”

我问:“怕什么?”

“怕你死外边了。”

我拍桌子:“说什么呢!”

他终于不叹气了,哈哈笑起来。

我瞪着他,过了片刻,他终于笑够了,正色道:“我说真的。”

我说:“我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出个远门就死了吧!”

“我哪清楚。就你这直来直去的脑袋,怎么看都特别容易上当受骗,谁知道哪天就被骗去宰了。”

我不服气,要跳起来和他争论,他按住我的脑袋,又说:“还有就是,怕你就这么走了,不回来了。”

他神色竟有几分怅然。

我愣了愣,坐了回去,想了想说:“我肯定不会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哪天我想走了,肯定是会提前告诉你的。”

孟尧光勾了勾嘴角:“好啊。”

我觉得不可思议,问:“就为这个啊?你一天到晚都在操些什么心?”

他夹了一个鸡腿放进我碗里,对我的疑问避而不谈,只说:“总之,庆祝你全须全尾的回来。”

好吧,看在鸡腿的份上,我不和他计较。他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知道一天天的瞎操什么心,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不是把我当弟弟,是把我当儿子养。天知道,他不过而立之年,有时的举止却像个老头子。

一坛子鸡我吃了大半,啃鸡腿啃的满手是油。但我还是有良心的,碟子坛子都是我刷的,鸡骨头也是我收拾的。

吃饱了肚子之后歇了会,我去后院打水洗漱完就上楼了。

躺床上的时候我还在回味那肉酥骨烂的鸡,心里幻想着天天都能吃到。想了一会,我从袖子里摸出那支簪子,拿到油灯下细瞧。

对着澄黄的灯光,那簪子的质地看上去愈发温润细腻,造型典雅又不失大气。

我想着姜延说的话。中意的姑娘?怎样才能叫中意?这词我从前听人说过,却是头一次被用在自己身上。

我想着想着,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索性熄了煤油灯,盖上被子睡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听到几声高昂的公鸡打鸣。我又在床上闭着眼睛赖了会,这才起身下楼。

吃早餐的时候,我冷不丁又想起昨夜睡前悬在心头的事,便问孟尧光:“孟大哥,你有中意的姑娘吗?”

孟尧光被一口粥呛住,咳了个惊天动地,半晌才卡着嗓子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见他这模样,心里吃了一惊。这是有的吧!不然他心虚什么?脖子都红了!

在他家里住了这么久,我一直把他当亲哥哥看,他倒好,有中意的姑娘都不告诉我!倘若不是我这次问了,他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抓住他的肩膀摇晃:“有,对不对?哪家的姑娘?”

他涨红了脸,还要狡辩:“谁说的?我没有……谁告诉你这些的?”

我穷追猛打,他打死不认,负隅顽抗了半炷香。我也泄气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紧张的模样,心里纳闷得很,他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到底是中意了哪家的姑娘?还死活不肯说,像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我一直当他是个榆木脑袋,没曾想铁树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开了花。他越瞒着,我越想知道。一时问不出来也无妨,我就不信他能一直瞒着我。

我为这事生了孟尧光一上午的闷气,想着我连什么叫中意都不知道,他居然已经背着我有心仪的姑娘了。我觉得挺不公平,怎么就没有姑娘来让我也来中意一下?

到了下午,孟尧光去邻县出义诊,我还在生气,就没跟着去。

我去红石桥边找了会我的种子。

其实就是路过的时候在吃枇杷,随手刨了个坑把核儿丢了进去。我不会让种子发芽的法术,也没怎么上心,就任它自生自灭。

那一块地方没有冒芽,我也没有做标记,一时想不起具体在哪。我找了半天,还蹲在地上把土翻出了一个个小坑,到最后也没找到,兴许是已经腐烂在土里了。

挖了半天土,挖到后头我脑子都放空了,气也消了。

我站起身,正准备回去,突然想起那天在赵府我无师自通的御火术。

那日的感觉确实如同昙花一现,指尖一挥就自然而然起了火,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什么经脉。此前自我醒来后,我从来没这么玩过,那次之后也没再试试。

恰好,这地方没什么人烟,应该不会被人看见;还有就近的溪流,如果没控制好起火了,也能用水灭掉。

我坐在桥头,端详着我的手,五根手指挨个动了动。心里默念着“火火火”,小心地打了个响指。

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

我不相信,又打了一个。

还是没反应。

我有些烦,又有些慌,生怕这本事是误打误撞,用完就没。可我已经尝了甜头,怎么甘心就这么算了?

我又试了好几次,无一不是失败,便越来越烦躁。我想到那日御火的情景,又不免想到那个赵晋,想到他做下的那些腌臜事,心头又重新涌上愤怒。我就不该听姜延心软的话和那道士的胡言乱语,一把火把他烧干净了才好。烧成灰,叫他还敢欺负良家姑娘!

我心里气,又气没杀赵晋,又气这火出不来。

此时晴空万里的天突然浮过几片乌云,眼前霎时暗沉下来,云端还传来隐隐的闷雷声,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我心里发了狠,要和这破火死磕到底,它不出来,我就不走。不顺心的事一件件堵在我心头,杀人的念头都出来了,还管他淋不淋雨的!

可这玩意儿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先前怎么使劲它都不出来,这会我不过胡乱甩了甩手,却见一道冲天火光径直冲了出去,撞在了桥头那棵古槐的树干上。

可巧一道响雷轰然落下,刹那间天雷勾地火,老槐树上下爆发出冲天的烈焰,火光直直窜向天际,在青天白日下也散发出灼人的白光。那燃烧的黑雾如狼烟般笔直升起,比烽火台还显眼!

我整个狐都吓傻了。

这场面,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原本还想着要是着火了可以用溪水扑灭,可眼下这火哪里能灭得了!

我茫然无措站了片刻,也不知道要跑。眼看那硕大的树冠顷刻间就要被烧光,块块火团似流星散落,浇在地上又燃起了野草,我一个激灵,这才如梦初醒,扯着嗓子喊:“走水啦!”

一连喊了几声,西边的营地那先有了动静。几个士兵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见了这场面也惊了惊,有几个立刻提着木桶窜了出来,剩下的又去喊人。

好在那火势虽大,但四下无风,蔓延得不算快。来的士兵有好几十个,乌压压一片,泼起水来也利索得很。我犯下大错,脸上烧得慌,抢着去挑水。忙活了不知多久,众人都满头大汗,那火终于是灭了,只是老树已经荡然无存,方圆几丈的土地都一片焦黑,红石桥白色的石柱也在那烟熏火燎中被染上了黄黑色。

火终于灭了,众人都松了口气,开始询问起着火的原委。我正要开口,人群中一道声音越过众人传来:“怎么回事?”

我浑身一颤,顿时紧张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贺平楚竟也来了。方才场面一片混乱,众人都忙得无暇分心,连我在内,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到来,说不定他就默默地和我们一起挑水呢。这会士兵们一见他,纷纷行礼。

他摆了摆手,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

那目光看向我,和他此刻的声线一样,都有些凉,不像是个很平易近人的。他眼神明明也不凶,却就是让我有些发怵,好像随随便便就被从里到外给看透了。

我硬着头皮扯谎:“我路过这儿的时候,恰好一道雷劈下来,这树就着火了。我见火势太大,自己一个人灭不了,就喊来了大家。”

我自知这谎话破绽大了,向来也不曾听说过有什么雷能一劈就劈出这么大的火,渡劫的天雷还差不多。可我也不能老实承认呀,我还不至于那么傻。贺平楚信不信,那是他的事,我只需咬死不认,他总不能把我铐起来审问吧。

贺平楚没什么表情,神色带着些寡淡,好像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可他明明生了张极好的脸,若是笑起来,想必是会很动人的。

他目光蜻蜓点水般从我脸上移开,点了点头,只说:“火灭了就好,大家回去休息吧。”

我摸不准他的意思,也不知他心里有没有怀疑。只能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可不能再干这种蠢事,别被人抓住了狐狸尾巴。

晚上孟尧光回来做饭,我早就消气了,蹲在灶前帮他添柴。

我管不住嘴,把白天烧树的事给他说了,只不过用的还是对付贺平楚的那套说辞,说是雷劈的。

孟尧光听完我的描述,惊了一惊,随即居然脱口而出:“那火是你放的吧?”

我愣住了:“什么……”

他不等我争辩,自顾自地说:“我说多少次了,出去玩要小心些别闯祸,你总是不听。这次算你走运,下次要是把自己烧焦了怎么办?”

虽然这事确实是我干的,但我还没承认呢,他怎么就默认了!我急得要跳起来,说:“我不是说了吗,是雷劈的……我哪里总是闯祸了?”

他还要狡辩:“还说没闯祸?那上次偷尝黄连被苦得到处找水喝撞翻了满满一筐茯苓粉的是谁?带着王家的三岁小孩捉蜈蚣害他差点被咬吓得他哭了小半个时辰的又是谁?还有……唔!”

我捂住他的嘴:“别说了!”

他扒拉开我的手:“总之你记着要当心些,别觉着凡人说的‘死生亦大矣’与你无关,你也和人没什么区别,身死如灯灭!”

他这话脱口而出,我们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亦觉失言,闭上了嘴,目光有些飘忽,一时不知如何收场。

我觉得整个狐都晃晃悠悠的,说起话来声音都发颤:“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人?”

孟尧光原本转过头不看我,听了我这么直愣愣的一句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就你这傻样子,哪里像个人?”

我没想到就这样被揭穿,脑子里发懵,也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绵上县我待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我开始难过,虽然迟早也会走,但这也太仓促了。像是即将走上刑场,我闭着眼心一横,死也要死得明白,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孟尧光叹了口气:“你是第一次到人间来吧?学做人还生疏得很。很多常识都没有,得靠我一点一点教,叫我怎么不生疑?”

他又说:“不过其实我刚开始也只是怀疑……虽然你和普通人确实很不一样,但我有些不敢相信还有你这样傻里傻气的妖。只不过你露出的马脚太多,我渐渐就能确定了。”

我心里的慌张劲儿缓过了,看他不像是要赶我走,脑袋不那么麻了,却还是无措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问:“所以你到底是什么妖?”

我现出狐狸身,跳上了灶台。

孟尧光眼睛亮了亮:“原来是只好吃懒做的小狐狸。”

我这会也没有要打他的心思,闷闷地把自己盘起来,脸埋进前臂里不看他。

孟尧光倒是笑了,揪着我的尾巴把我倒挂着拎了起来。我垂着头装死,他把我放到地上,说:“行了,变回来吧,我不赶你走。”

我就变回来了,站得直直的,像以往犯错的时候一样不敢抬头。

孟尧光见我萎靡不振,拍了拍我的头顶,安慰道:“好了,真的不会赶你走。你虽然傻了点,笨了点,但是个不会害人的好狐狸。就算知道了你是妖,我也一样把你当弟弟。”

我抬头看他,他又突然正色道:“但你要记住,下次再有人像我一样这么说,你可别再这么傻了。就算有人怀疑你不是人,你也千万记得打死不认。要么装作听不出意思,要么反问他‘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人’,懂不懂?”

我点点头。

他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说:“记住就好。继续添柴吧。”

我还有些浑浑噩噩,但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虚惊一场,我此时才明白这个词有多美好。

毕竟我目前还没有要离开的打算,若是因为暴露身份而被骤然驱逐,怎么想都不是好事。倘若真要走,那也是要准备妥当,好好和这里的大家道个别再走,那才好。

原本我对自己是个妖没什么概念,可亲眼目睹了姜延的遭遇,便明白若是不被人承认,那滋味实在不好受。孟尧光不介意我是个妖,我很感激。

只是因为添柴太多,最后端出来的米饭烧成了焦黄,害我被孟尧光数落了一顿。

我到绵上镇已经两月有余了。孟尧光老早就告诉我,每年的这个时候,千亩县会举办庙会。

?他说到了那一天,万人空巷,街道上全是人来人往,商铺都开张,每走三步就能看见一个糖葫芦串,祭神队伍从城东穿到城西,到了晚上还会有舞狮。

?我向来是个爱凑热闹的,听完他这么说,日夜都盼。终于,在我帮完姜延回来后没过几天,庙会总算是要来了。

?县里提前两天就张贴了布告,城里的氛围都变得喜气洋洋,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

?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大早就拉着孟尧光上了街,一出门就看见四处都是人头攒动。孟尧光在背后打着哈欠,我拽着他顺着人流走。街边全是摊贩,卖什么的都有,吃的喝的玩的,吸引着顽皮的孩童。

?我承认自己和小孩子也没什么区别,让孟尧光掏钱给我买了糖葫芦和拨浪鼓,拿在手里晃晃悠悠,先去看了县里请来的戏班子,隔着厚厚的人墙只见到花旦头顶上华贵繁复的凤冠珠钗,随着步履一晃三摇,闪着细碎的光。

?又去看了祭神游街,二三十人抬着巨大的神舆,神像端坐其上,面容慈祥。沿途的百姓纷纷献上贡品,我也凑热闹拜了拜神。孟尧光倒还是一幅没睡醒的样子,眼都睁不开。他不信这些。

?我俩站在街边看着长长的祭神队伍晃悠悠离开,唢呐声渐渐远去。

?正准备离开,突然后方传来一声女子的嗓音:“孟大夫?”

?我和孟尧光一同回头,只见一位女子正含笑看着孟尧光。这女子面容妩媚又不失大气,五官明朗动人,是书里说的标准的三庭五眼。

?我自诩记性不错,觉得这女子我似乎见过。随后恍然,这不就是我初到绵上县时拿着银子去买布的那位小姐吗?原来她认识孟尧光?

?再一看孟尧光,我吃了一惊。他竟是显出了几分平日里从来没有过的局促,尽管不至于脸红,但我一眼就看出他不对劲。所以孟尧光中意的女子,原来就是这位?

?那女子打完招呼,见了我,显得有些好奇:“这位是?”

?孟尧光说我是他远方表弟,来这里借住。两人便就此攀谈起来,我从他们的对话得知,原来一年前这位姑娘害过一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寻了许多郎中也不见好,最后是孟尧光治好的,所以一直很感激,两人也因此结识。

?我见这女子的样貌谈吐都不普通,心里虽然好奇,但也知道不好打扰。这位姑娘对孟尧光是什么心思还未可知,但孟尧光对她的喜欢,在我这里已经是板上钉钉了的。于是便推脱说自己去玩玩,好给他们留出二人世界。

?我跟着祭神的队伍走,沿途看到没吃过的小吃就买来吃,吃到后头都撑了,手搭在肚子上捂着走路。

?走着走着,我看见前边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我追着向前跑了两步,大喊:“鱼渊!杜子忠!”

?周围的声音太嘈杂了,我的叫喊被淹没在里头。好在鱼渊听见了,回头开始张望。

?我挤在人群里,努力地挥手:“我在这!”

?鱼渊看见了蹦跶着的我,兴冲冲地拉着杜子忠走过来:“言攸!你也在这!”

?他笑得特别开心,八颗牙齿全露了出来,明明是个铁骨铮铮的战士,这会倒像个纯真的孩童。

?在这之前我去找过鱼渊一次,那时我刚从东訾县回来。

?他问我前几天怎么没去找他,语气听起来还挺失落。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去伸张正义了,他如果非要问个清楚,我编也编不出来。便只能含糊其辞,说我有点事,不是故意不来找他。

?鱼渊听我这么说,很快就高兴起来。他说他就是怕我把他忘了,或者觉得找他聊天没意思了。那时的他也笑成了这样,显得单纯似水,眼神清澈如洗。

?我问他:“你们今天也都出来玩啦?”

?鱼渊点点头:“将军准许了的,大家都出来了。难得这么热闹呢,就连贺将军自己也出来了。”

?我们这么聊了三两句。相比之下,杜子忠依然显得沉默寡言,像块沉默的木头一样立在一旁。

?鱼渊说他们二人要去白云寺求签祈福,问我要不要一起。我只对吃喝玩乐感兴趣,又是天地间飘零一野妖,素来无望可待,没有去祈福的想法。便说我不去,与他们二人就此别过。

?鱼渊显出失望神色,但很快又好转,笑得开怀,道:“你不乐意去也罢,我可以帮你祈一个。”

?他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认真想了,告诉他没有。他便笑着说,那就祝你余年安乐,岁岁平安吧。

?与他们二人分别后,我独自走在街道上。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连地面也打不湿,像是雾。我拿着孟尧光给的铜钱在路边随便买了把伞,撑着往前走。我撑伞不爱使劲,伞檐倾斜着向前歪,视线被遮蔽,我觉得很安稳。妖怪也会喜欢安稳吗?我不清楚。

?我也没什么刻意要去的地方,只随着喜好往前走。穿过大街,向右拐过一个弯,两侧依旧响着热闹的吆喝叫卖声,人流却减了不少,不再那么拥挤。

?我继续走,走马观花,觉得不能再乱花钱,便只是看。路边样式新奇色彩浮夸的项链手镯,我也喜欢拿起来瞧一瞧。

?蓦然间一阵风吹来,险些吹走我的伞。我急忙两手拽住,那伞檐却还是被掀了起来,视线豁然开朗,这才发现再走几步就要撞到人。

?天地间烟雨婆娑,前方的人撑着伞静静站着,等我站稳。撞进眼里的首先是一把八十四骨的好伞,握着紫竹柄的手也如同竹枝,骨节分明得很。

?这人看清了我,又是熟悉的眉头一挑。

?我怔然。

?他先开口:“好巧,又遇见了。”

?我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见贺平楚,我的心脏都跳得这样厉害。

?他就这样长身玉立,在青石板砖上一路留下漫步的身影。褪去了肃杀的戎装,一身黛色的长袍,长发如墨,从肩头倾泻,和腰间环带缠绕一处。褐色的眸子映着氤氲水汽,竟兀自含情。街边卖花的姑娘躲在一丛牡丹后偷偷看他,羞红了一张脸,他却巍然不动,怡然自得。

?第一次见他,我心就颤。见了几次下来,我半点没好转。

?他心情不错,从那个挑眉就能看出。不似上次我失手放火时神情那般寡淡,眼神那般犀利,想来这庙会也让他放松不少。

?我心乱,手脚也跟着乱,直愣愣地站他面前,只会盯着他的脸看,也不知道给他让路。

?青砖路就那么一道,我撑着把大伞堵着,伞檐还在滴水,我若是不侧身,经过就得淋湿。贺平楚见了我的傻样,倒也没见不耐,似乎也不急着赶路,竟闲闲地与我搭起话来:“相遇数次,也算是有缘,还要感谢公子救治之恩。在下贺平楚,可否知晓公子大名?”

?对了,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强装镇定,声音带着点颤:“我叫言攸。言语的言,‘熠熠枝上露,攸攸竹杪风’的攸。”

?贺平楚弯了弯嘴角:“好名字。”

?这笑容称得上动人。

?我前几日还在想,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没料到此时便见到了。这笑意尽管不深,只是出于礼貌,却依然是与他平日的样子大相径庭。哪里像个杀伐果断的将军,分明是个风流的世家公子。

?伞外风平浪静,我心中却狂风乍起。

这是怎么了?我没头绪。只是想起藏在袖中的桂花簪子,明明也没贴身,却也突然间存在感惊人,让人在意。

?这厢我心乱如麻,贺平楚却还是怡然自若,双手背在身后,身姿依旧挺拔,却也透出几分慵懒。对于我的窘态,他似是半点没察觉。

?他知我不是真的大夫,就没那么叫我,只叫我“言公子”。说来也有意思得很,似乎大家都喜欢叫我“公子”,莫非我的相貌还真能和富家公子沾点边?

?贺平楚道:“此地偏僻,回去还得要一段时间,差不多能赶上夜里的舞狮。听闻此地还有‘打铁花’一物,贺某从未见过,甚是好奇,不知言公子可否略作介绍?”

?这下我能确定,他心情真的是很好了。

?可我也没见过打铁花,只好说:“我不是本地人,孟大夫是我远方表兄,我家中遇事,因此来投奔,到这里不过两月有余。所谓打铁花,我也只是听闻,从未见过。”

?贺平楚“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说话间有人过来,说着“借过”。我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慌忙让开,却又不小心撞到了贺平楚。

?我视线与他的肩齐平,抬头看见有我伞上的雨水从他肩头滑落。他却不擦,只看着我,眼神带点促狭。

?我怀疑自己被嘲笑了。

?怎么这人心情好的时候,和平日里的样子能相差这么大?

?我正腹诽,贺平楚率先移开目光,平视前方说:“既然如此,不若一同前往?再迟些,怕是要赶不及了。”

?我只好点头。

?说起来,我其实是个路痴的狐狸,鲜少能分清东南西北,即便是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常常会走错路。但贺平楚却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闲庭信步,胸有成竹。于是我也省下了找路的功夫,就这么跟着他一路走回去。

?果不其然,快回城西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雨也不知何时停了,我收起伞。不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热闹声响,前方都是乌压压的人头。

?我们走上前去,见人群围成了一个大圈。贺平楚个子高,站着也能看见,我就只能左摇右摆,从人群缝隙之中往里看。好在我们来得也不算晚,人群还并不十分密集。

?圈内已经摆好了舞狮的架势。随着三声响亮的锣鼓声,两只巨大的狮子开始在场上跳跃、翻滚、摆尾,不时还会跳上桌子、直立行走。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新奇的玩意,不由得在紧密的鼓点声中和众人一起大声叫好。

?我于间隙中偷看贺平楚,见他脸上隐隐绰绰地映着灯笼暖光,面容棱角都软化不少,虽不似我一般大喊大叫,但唇角也勾起,眼里盛着笑意。

?过了不知多久,随着最后一声锣鼓声响,舞狮的队伍退下去了,紧接着上来几个人,手里似乎拿着两根木棒,还有人提着桶,桶里好像装着什么火红的东西。

?随即他们站在了一个搭起的棚子下,棚子有三层楼高,先前就在那,但我方才没注意到。

?一直不出声的贺平楚突然微微凑近我说:“这叫花棚。”

?“嗯?”我看向他。

?“听说最初是由道士设计的,正式的花棚应是包含了一元、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八卦的意向,待会打铁花就是站在这下面,木棒盛铁水,一击冲天,火花飞溅。”他又补充:“当然,我也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

?哇,一个木头棚子还有这么多寓意。我正想着眼前的花棚是否真有贺平楚说的那么厉害,却听见周围突然发出一阵热烈的高呼。我一回神,眼前遽然爆出一朵烈焰当空,万千火星如雨陨落,四散开来。

?我倒是不怕火,我自己就会。但我前边的人大概是头一次见这场面,有些骇着了,怕那飞溅的火红铁水浇着自己,就后退了几步,我怕被踩着,也跟着后退,却踩着了贺平楚的鞋,顿时一个踉跄。

?贺平楚在我后腰上扶了一把,道:“公子小心。”

?我下意识抬头看他。

?火光在他的眸子里缓慢降落,他此刻不再像是冰凉的神佛,分明是七情六欲傍身的凡人,眉眼生动得很,眸子里的笑意能融化寒冰,化作一池春水。

?我想我此刻眼神一定过于直白,只愣愣地盯着人看。贺平楚倒也不恼不窘迫,径自扶稳了我,又抬起头继续看,恍若无事发生。

?木棒又是重重一击,又是一朵巨大火花绽开。我也稳住了心猿意马,匆匆道了谢,抬头继续看。

?火花朵朵绽放,耀眼的火星有千千万,艺人站在花棚底下,抬手一敲就是一棵火树,一直燃烧到棚顶,“嘭”的一声轰轰震耳。这场面,当真是美得摄人心魄了。

?不多时,又有一条龙出来,几人高举着那红身黄边的龙穿梭于坠落的火星子间。原来方才的只是开个场,到这时才是真正上了菜。

?火花到此时变得尤其大,气氛也越发热烈,欢呼声不绝于耳。长龙摇头摆尾,好不神气。打铁花的艺人振臂击打,到了兴头,高呼起来:“愿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铁花几乎要冲天了,众人齐声叫好,欢腾热闹得不像话。

?贺平楚突然轻声重复:“愿国泰民安。”

?本是句寓意极好的祝福,可落在他嘴里却是尾音上扬,竟似含着些戏谑嘲弄。但当我看向他时,他嘴角带笑,分明是个好心情,倒教我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语气,会错了意。

?结束后,众人都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回家,还在互相交谈着方才的盛景。

?我也兀自沉浸着,眼前似乎还闪着耀眼的火光。直到贺平楚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笑着说:“今日玩得尽兴,与公子同游,在下荣幸之至。在下这就先回去了,公子,后会有期。”

?没等我回话,他就这么转身走了,只留一个挺拔的背影。我一时脑热,下意识伸手,又在下一刻清醒过来,指尖缩回,堪堪擦过他被风吹起的袖袍。

?目睹他走远,我在原地呆了片刻,心道我今夜实在太反常。

?回到家后,我见着了孟尧光,说了今夜打铁花的事。孟尧光满脸惋惜,说没挤进去,只远远地看了几眼。

?我想起白天的事,就问他:“今日那位姑娘是谁家的?”

?孟尧光一怔:“问这作甚?”

?我支着下巴去拿桌上的花生米:“你喜欢她?”

?孟尧光肉眼可见地变得慌乱,我眼尖,看见他耳朵红了。他强装镇定:“没有。”

?我“啧”了一声:“我又不是傻子,你骗不到我。”

?孟尧光本来还想坚持,却突然泄了气,承认:“好吧,我确实……喜欢她。”

?我瞅着他:“人家姑娘知道吗?你不会不敢说吧?”

?孟尧光叹口气:“你不懂。”

?又来了。我嘴角一抽。

?他思忖片刻,缓缓说:“她……叫姚姝。姚县令家的小姐。”

?我嚼着花生米,等他的下文,他却不再说了。我只好问:“所以呢?”

?孟尧光好笑地看着我:“门不当户不对啊。人家可是大家闺秀,我一介破郎中……怎么敢高攀。”

?我手一顿,花生米掉桌上。

?“可是你喜欢她。”我说。

?“喜欢顶什么用。她该寻个好人家。”

?“可是你能治病救人。你还救过姚小姐,是不是?”

?孟尧光只是摇头,带着些苦笑。

?我瞧着他,莫名想起姜延。

?人和妖,闺秀和郎中。难道生来就是不登对的吗?

?那夜我睡得不踏实,梦里全是朵朵绽开的火红花,散落的火星笼罩着我,不烫,只有亮度灼人,美得很。

??周围人声鼎沸,但都是乌泱泱一片,看不清面容。我在人群中穿梭,觉得自己好像在寻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忽然我撞上一人胸口,那人扶了我后腰,道声“公子小心”。

??我抬头一看,贺平楚站在漫天星火下,含笑看着我。

??

??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我醒了。

??却心如擂鼓。梦里他的面容太清晰了,真实到不可思议。

??我缓了片刻,下床穿衣。窗外天光大亮,我下楼去吃早饭。

??

??用过饭,我就帮着孟尧光拣药材,前几天新进的一批。

??边忙活边和孟尧光闲聊,话题从最初的药材成色扯出去好远,不知怎的说到了贺平楚,孟尧光说:“我听人说,他们明日就要走了。”

??我手一顿:“就走啊?”

??孟尧光说:“他们待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修养得大差不差,也是时候该继续北上,朝廷还在等着他们。”

??我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受,空落落的。

??

??日暮时用过晚饭,我犹豫了片刻,和孟尧光说了一声,就跑去了军营。

??到了那里我才发现,军营里热闹非常,像是在过节,士兵们个个喜笑颜开。

??有几名士兵与我打招呼,我一一回过,在人群里张望,终于找着了鱼渊。

??我凑过去拍他肩膀:“你们今天过节呢!这么热闹?”

??鱼渊吓了一跳,一回头见是我,就笑了起来,说:“今晚将军准我们放松一下,大家都很高兴。”

??我问:“为什么?”

??“因为……”鱼渊说到这里,却好像又有些怅然了,喜悦神色也黯淡了下去,“因为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是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原来孟尧光说的是真的。我一时无话。

??鱼渊好像也难过极了,看着我,模样有些可怜:“明天之后……我就见不到你了。”

??我“嗯”了一声。

??他还要说什么,但不远处有人叫他,把他的话头止住了。我们看过去,是杜子忠。

??杜子忠走了过来,我和他打招呼,他点头示意,还是惯常的面无表情,显得有些冷峻。

??鱼渊问他怎么了,杜子忠惜字如金:“老李说叫人再去捡点柴火。”

??鱼渊“哦”了一声,看向我:“那……”

??我说:“我和你一起吧。”

??我们三人一起到附近山上捡了许多树枝,搬下来堆在一起。

??夜色渐浓,众人点燃了木柴,墨色苍穹下燃起一团团篝火。

??鱼渊说大家晚上会在一起玩游戏,劝我留下。我便跟着他,和众人围坐一处。篝火烧得噼啪作响,火光映在脸上,暖意很盛。

??众人闲话交谈,热闹嘈杂,还有人猎了野味,就地烤了分来吃。如此这般,自然也少不了酒。我还记着我喝酒会露馅,因此有人来劝酒时,我便推脱说不能喝。但这帮糙汉却说,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可能喝不了酒。鱼渊也帮着我挡,但还是遭不住他们使劲儿要灌我,我就喝了几口。

??就那么点酒下肚,我顿觉喉咙辛辣,一路烧到肚子里。再加上暖火这么一烤,我顿时就有些飘飘然了。也不知道他们给我灌的是什么酒,比我初来这里时喝的必定是要烈上不少。这帮人怕不是存心想把我灌醉了看我笑话呢!

??贺平楚也露了面,挨个火堆和人说话,也是少不了被撺掇着灌酒。到我们这里时,他已然是已经有些醉了,双目透着些迷离,是个笑模样,哪里还有平常的威严样子。

??众人口里喊着“将军将军”,纷纷递出酒杯,又要让他喝酒,十几双手就这么把他围了起来。这帮人平时不敢与贺平楚开玩笑,今晚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说什么也要把他灌醉。

??贺平楚也没推辞,接过递来的酒杯便一饮而尽,这么喝了一杯接一杯,赢来周遭一片叫好声。

??他放下酒杯,爽朗一笑:“诸位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留啊,这是把我往死里灌呢。”

??众人高声笑闹着,打趣着说不敢。

??贺平楚与众人又闲聊几句,临了,笑道:“今夜我实在是喝了太多,不胜酒力,这就下去歇着了,明日还要早些起来准备离开的事宜。诸位好好玩,今夜营中没有规矩,只需剩着些力气,明天能赶路就好。”

??众人也是完全放开了胆,有叫他好好休息的,也有奚落他酒力不行的。贺平楚大笑着一一应了,接着就真的直接回了帐中,想必实在是被灌得不行。

??

??这是自庙会过后我头一次见他,心里竟觉得有些亲切,似是应了书里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再者我与他同游了庙会,便单方面觉得与他亲近了不少,虽然也说不上有多么熟,但我就是觉着他在我这里的位置不寻常。

??可惜这里人太多,他又喝醉了,好像根本就没看到我。

??众人闹过一阵,肉也吃饱了,酒也喝够了,一个个的都有些飘飘然,开始哄闹着要玩。

??有人大声问:“玩什么呐?”

??又有人随手拿来一根树枝,抽出刀削尖了一头,高声道:“不若这么着——把这木头放在地上转,尖的一头指着谁,这人就要按大伙的要求做一件事,可好?”

??众人齐声叫好。我不甚明白,只看着他们玩,但见一人被那树枝指着了之后被起哄着原地跳了个女子常跳的宫廷舞,这才也觉出有趣来,和他们一起笑着大叫。

??接下来,几乎每个人都被指了个遍,有些倒霉蛋还中了好几次。大伙都发着疯劲儿,想出来的花样忒多,说干什么的都有。有人被支使着往别人头上倒冷水,有人被逼迫着冲着大老爷们说“我喜欢你”。到了鱼渊和杜子忠这,前者被笑话身板小,被闹着做了两百个俯卧撑。后者平日里为人老实,大家也不为难他,只要他背着鱼渊转了一圈——大伙都知道他俩关系好。

??小树枝在地上转啊转,我眼里盯着它,心想过了这么久,也该到我了。

??果不其然,我这念头一出,那树枝尖尖的一头就指着了我。

??大伙开始七嘴八舌地说着想让我干的事,有个声音最大最突出:“公子生得一幅好相貌,不输黄花大闺女——不若就找个人亲一口吧!”

??众人哄堂大笑,我也有些脸红。

??有人笑嘻嘻地问:“亲谁好呢?谁有这种福气啊?”又惹来一阵大笑。

??鱼渊怕我觉得冒犯,替我说话:“你们别欺负他,阿言脸皮薄……”

??马上又有人拿他打趣:“哎哟,‘阿言’都叫上了!你俩关系好,言公子,要不你就亲他!”

??鱼渊顿时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还涨红着脸。

??我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觉得有什么。我心知他们没有恶意,只是闹着玩,拿我打打趣也无可厚非,人人都一样嘛,他们把我当寻常人,我还高兴呢。再者,亲一口也没什么,又不会少块肉。

??我瞅着鱼渊,当真要这么亲下去了,鱼渊却不敢看我,一个劲往后躲,又惹得众人笑话,说他脸皮也忒薄,还好意思说别人。

??我“哎呀”一声,问:“你害羞些什么呀?”都要上手把他拖回来了。

??却又有人说:“亲鱼渊有什么看头啊,等会别还把这面皮薄的小子吓跑了!咱将军是不是去歇着了?我看呐,不如正好乘着这机会,把咱将军给‘非礼’了!”

??这话一出,还真有一心看热闹的跟着应和:“那敢情好!敢亲咱将军,那才是真厉害!”?

?去亲贺平楚?我愣了愣。

?有人冲我喊:“言公子!你敢不敢啊?”

?鱼渊此时从怔愣中回过神,连忙劝阻众人:“过了过了,怎么能这么玩儿……”

?众人“哎呀”着叹气,说他不经逗,太认真。

?我想了想,拉着鱼渊把他往一旁扯了扯,朝着众人朗声说:“亲就亲。”

?贺平楚好像睡得很沉。

?帐内昏黄的烛光照在他脸上,不时随风扑动一下,他脸上的阴影就要变化几分。

?我身后站满了人,赶着来凑热闹的一直排到了帐篷外,每个人都挤挤攘攘地踮着脚,伸长了脖子要来看我“非礼”他们将军。

?我答应时很爽快,这会却萌生了退意,腿都有点软。我心里懊恼,把这莽撞怪罪于那两口酒。要不是喝了酒脑子发懵,我说不定就不会那么莽撞地答应了。

?背后有人小声催促着我,我眼一闭,心一横,凑上去就要亲,却突然又犯了难——亲哪里?

?似是有人看出我的犹豫,在我身后小声叫唤:“亲脸!亲脸!”

?更有喝多了上头的,不怕天塌似的,跟着叫唤:“亲嘴!亲嘴!”

?我在心里啐了一口,真有你的,叫我去亲嘴?

?但这么耗着也不是个办法,我既然答应了,就总得把这一口亲下去。

?到底亲哪里?我目光落在他脸上。锋利的眉,高挺的鼻梁,透着些薄情的唇。这张脸带着不同表情时,总是各有各的好看,尤其是那双眼,蕴着温柔又含着锋利,在梦里总是尤其清晰。而此刻他闭着眼正在熟睡,烛光下的长睫投下阴影,根根分明。

?我俯身,带着些颤抖,吻了他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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