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请找一下安小慧。”
对方响起一个很沉静的声音:“我就是。”
冷铁鑫说出自己的名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生怕人家已经记不起自己了,他一紧张手就更抖,鼻尖上突突冒着冷汗,他一面用纸巾擦着,一边等待对方的反应。对方“哦——”了很久,这个悠长的“哦”声对冷铁鑫来说就像酷刑一样,片刻之后,沉稳的声音终于说:“哎呀,是你。”冷铁鑫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们约好了第二天下午在安小慧的医院见面,放下电话冷铁鑫在屋子里转了几个来回,这才想起要干的事来。他到阳台上去搬那把落满灰尘的铝合金梯子,搬到书房的大书架下,稳稳地架好之后,一步一踏尘土飞扬地爬上去。
冷铁鑫从大书架上拿下来六个相册。他拿过一个鸡毛掸子,很细心地掸着每一本的封面。其中有两本是他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照的,已经放在高架子上很久了,今天想起安小慧来,才想起重温这些照片。照片上的人头很多,大都是些站在阳光下手里拿着书眉头紧锁的年轻人。其中有一张“五四”青年节拍的照片,五个年轻人站在校门口,其中梳着两个小辫、笑得很甜的那姑娘,就是安小慧。
“你怎么忽然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他回想起刚才和安小慧在电话里的对话,一句一句咀嚼着,越发觉得有滋味。
“因为有点事需要麻烦你。”
“啊,原来是这样啊。有事才想起我来,要是没事的话,你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我来,对吧?”
“小慧,你怎么还跟过去一样,嘴不饶人。我给打电话之前,就犹豫了好几天,害怕电话打过去,人家不理我,或者说‘冷铁鑫是谁呀’,如果那样的话,你说多尴尬。”
她在电话里笑了起来。“早知道那样,真该不理你好了。不过,你今天给我打电话,我真挺高兴的。谢谢你还想着我。”
“是吗?”
“是呀。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出租车行驶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车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把记忆都照颠倒了,冷大夫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安小慧,他们快乐的笑声洒了半条街。那时真年轻啊。冷大夫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上,有些感慨地想道。
安小慧工作的医院终于到了。柳叶儿当年就是在这家医院秘密生下孩子的,她去内蒙插队不久就怀上那孩子,在家里人的帮助下返回北京,受尽屈辱,孩子终于生下来,是个女孩儿,柳叶儿一眼还没看见孩子就被送人了。
据说孩子是不能让产妇看见的,只消看上一眼,产妇就会动物性大发,发疯似的死死护住刚刚生出来的孩子,别说把孩子送人了,就是把孩子抱走一小会儿都做不到,她会大吼大叫,怀疑有人要把她的孩子偷走。
冷大夫在医院曾经亲眼见过那种歇斯底里的产妇。她原本精神没有问题,只是刚生完孩子,满脑子都是孩子,就突然变得不正常起来。冷大夫完全可以想象当年在这家医院,柳叶儿刚生完孩子时的紧张模样,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绷得紧紧的,嘴微张,头发乱蓬蓬地贴在额上,仿佛被一颗子弹打中胸脯,却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此之前她曾受尽屈辱,因为挺着大肚子,她不敢到公共澡堂去洗澡,而那时候国内正闹“文化大革命”柳叶儿的父亲受到冲击,家里已经没有洗热水澡的条件了,她只好挺着大肚子,一壶一壶地自己烧水洗澡。
柳叶儿曾对冷大夫说过,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看到热水的蒸汽情绪就不能自控,那些白色热气很快会幻化成妖魔,妖魔在她的浴室里跳着一种奇怪的舞蹈,跳呀跳呀就像要吃人似的。
她脱衣服的时候,放在铁桶里的热气刚冒出来,动作是慢的。等她脱光衣服,妖魔的速度也加快了,她必须以更快的速度舞蹈,才能赶上妖魔的动作。她裸体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面舞之蹈之,直到雾气散去,她的心才稍获安宁。
那家医院的白色走廊长得令人绝望,冷大夫都有些要打退堂鼓了,他想不如现在回去算了,柳叶儿到底要不要知道真相,知道真相对她来说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他突然犯迷糊了。冷大夫转念又一想,他到底是害怕知道真相呢,还是害怕见到安小慧,他在走廊上站了好一会儿,越想越不明白。
在冷大夫快要走到安小慧他们科门口的时候,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竟被自己熟悉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就在她办公室门口,他看到她,是她打来的电话——冷铁鑫和安小慧——两个人都拿着电话,互相看着,那一刻就像定了格,空气凝固不动,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他们愣在那里,医院的白色景物慢慢变大,把他们抛进时光无穷无尽的轮回里。
浴女
柳叶儿每天晚上都要在浴室呆上很长一段时间,起初家里人很为她担心,总要派人去敲敲浴室的门,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后来他们渐渐习惯了她的这种古怪行为,由她在里面爱呆多久,就呆多久,反正二楼的浴室只有她一个人用,她有条件在里面做任何事。
她总是先用一块白海绵用力地擦拭浴缸,这个动作要反复做上许多次,擦过的地方还要再擦一次,害怕有所谓的“隐形灰尘”擦拭干净之后,她在浴缸里放上满满一缸热水,那乳白色向上蒸腾的热气,给了她无数灵感,她想要做点什么,记录下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所以她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总是带在身边,她喜欢赤裸着坐在浴缸边写日记。
她想起昨天下午她和那个人的幽会。
窗帘紧闭,他们开着一盏蜜黄的灯。那盏灯把被子的颜色照得有些变了,浅粉色变成了橘黄色,他们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都变成了那种黄黄的、仿佛镀了金似的颜色。他们躺在那里说话,他俩之间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
他说:“柳叶儿,我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你肯定想不出我要干什么,这是一个秘密计划,明天下午,我就开始行动啦。”
她枕着他的胳膊,笑而不语。
他说:“哎,你怎么不说话?”
她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怎么了?你笑什么?”
“你这句话好像跟我说过。”
“什么话呀?”
“就是什么秘密计划、行动啦之类的。”
“没有啊,我跟你说过吗?”
“反正我有印象,后来我还做过一个梦,梦见你站在一个白色走廊里,那个走廊很长,到处都有你的手机铃声在响,那种‘嘀嗒嗒、嘀嗒嗒’很独特的铃声,你到处在找你的手机,后来发现它被人拆成十七块碎片,分散到走廊里的每一个房间里。拆散你手机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除了你,我生活中再没有别的女人了。”
柳叶儿在她的日记中,详细记录下这段对话。浴缸里的水渐渐有些凉了,柳叶儿又添了些热水,把一条腿伸入水中,试了试温度。
安小慧
他们在一家有钢琴伴奏的酒店里吃晚餐,安小慧说这是哪儿呀,太隆重了吧,何必搞得这么隆重。冷铁鑫说都几十年没见面了,一块吃顿饭都不算过分,再说我就单身一人,挣那么多钱也没地儿花,好好请你吃一顿饭,我高兴。
“生活中没有别的女人?”
“没有。除了我的病人。”
安小慧说:“我现在也是一个人了,我丈夫去年因肝癌去世了,我很难过,因为你知道,我们俩感情一直很好的。”说着,她眼圈就有些红了,冷铁鑫把手伸过去,按着她的手背安慰她道:“好了好了,你别难过了。”那天他俩从下午一直谈到晚上,晚饭后,冷铁鑫才想起他找安小慧要办的事。他说:“我想到你们医院的病案馆查找一个孕妇当年生下的一个孩子。”
“她是你什么人呀?”
冷铁鑫说:“你想多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时间在安小慧脸上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她还是当年的样子,文静,甜美,跟他在一起真的好像时光倒流,周围的景物变了,路上的行人变了,只有他俩还站在原地。
夜晚从那家酒店出来,冷铁鑫想出花样来跟安小慧玩,他问安小慧还想不想像当年那样,坐一回他的“二等车”“二等车”是他们在上医学院的时候常说的话,坐“二等车”就是坐人家自行车后面的意思,也就是骑车带人。
“好啊?可是你有自行车吗?”
“自行车好办,咱们先打车到我家,取了自行车我再带你出来。”
安小慧对冷铁鑫近乎疯狂的举动颇为赞赏,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冷铁鑫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当年那脾气。他们真的先从酒店坐出租车到冷铁鑫的家,然后再骑自行车上街。他们快乐得大喊大叫,街上人很少,他们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医学院的男生骑车带着他们班女生,一路笑闹着,穿街而过。
电影的夜场戏
申军正在街头拍摄电影的夜场戏,忽见一对男女骑车呼啸而来,他们进入一个真幻难辨的世界,他们骑着自行车,汇入那群夜行的人流。申军用镜头记录下这一对陌生人。
女演员说,这场戏你该拍我。
导演说,有比你更有意思的东西。
女演员说,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啊?
导演说,请不要干扰我工作。
女演员自言自语。母亲自杀的原因,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申军觉得莫名其妙。
孕妇和宣宣也出现在镜头里,她们沿街张贴寻人启示,寻人启示上有她们手绘的赵楷生前的脸,她们坚信赵楷他没有死,正活在这世界的某一角落里,怡然自得地活着。寻人启事上赵楷的脸被画得相当英俊,那幅画出自在杂志社当编辑的蔡宣宣的手。在寻人启事上,他们只字不提小夏,仿佛这个叫小夏的女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孕妇和宣宣,两个女人在镜头里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臃肿、膨胀、变形,一个纤细如苗,两个女人面带庄严之色,手里拿着一叠纸,相互搀扶着,走在灯光昏暗的街道上。
申军在这一晚捕捉到了一组组奇异的画面。这样的夜晚实在太难得了,所有人都像在表演戏剧,而真正雇来的演员倒像是在戏外了。什么是“内”什么是“外”申军完全糊涂了。
人流渐渐变得稀少起来,冷大夫骑车带着他的女同学,穿街而过,直到只剩下他们俩。安小慧说,刚才觉得好奇怪,好像拍电影一样,总觉得有镜头在跟踪我俩。听她这样一说,冷铁鑫把车骑得“嗖嗖”的,快得好像要飞起来。
远处拍电影的人们正在收工。
女演员问申军:“你到底还要不要我?”
“啊?”申军越发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