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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幸事或否(2 / 2)

不知为何我有一丝怜悯,心里的悸动。

哭声中有种迫不得已,身不由己的无奈。

她哭是因为不知道差点成为她夫君的我如此帅气。

这样想着,我就下马去准备敲一敲门,叫她见识一下,到底是谁吃亏。

但我走到门前,又犹豫了。改变主意,收回手,站了半刻钟。

天色晚了,日头已经落下,天边黑沉沉的,那片黑云就像身披铠甲的敌军,不日就将到达战场,汹涌而来,滚滚而至,如果再不撤离,恐怕又要落入恶人道。

那么,就此别过吧。

后会无期。

颐殊

有些闺阁小姐,极少出门。去得最多的左不过胭脂钗头铺子,右不过布料衣裳店铺。为人妇后便将侍奉公婆夫君当作毕生宗旨,若男主人有其他房妾,就在宅子里斗来斗去。

那样的人生于我还不如自杀来得痛快。

幼时父亲领我到上官小姐府上。上官若清身子虚弱,不住咳嗽,出不了门。她就是传说中的病弱美人,养在室内的花朵。她爹对她精心呵护,以汤药浇灌之,以暖房庇护之。虽中药日夜不离,火炭三月不撤,身体依然不见调理好。

父亲带我跟她接触,她爹是热烈欢迎。说她女儿自病了后就没什么朋友,我来陪她说话解解闷儿,可以让她心情好些。上官大人寻遍大大小小天下名医,甚至民间专治疑难杂症,包治百病的江湖郎中,都没我陪她玩那段时间的效果好。

上官大人这救女心切,属实是病急乱投医。

如今我跟上官若清算是境遇相同,也是哪里都不得去,更多几分同情。

那日赵府桃花宴后,父亲就将我禁足在家中。

有时我能理解他那种恐惧,有时又不能。

就像赵府出事这次,他把担忧恐惧转化为怒火,发泄在我身上。他指责我为何要去后庭,为何要让打翻的酒桶泼到身上,为何要惹事,那是有史以来我看他发的最大的一通火。

他不知道是尹辗先看出我的弱点,就擅自误会我,埋怨我,责怪我,这让我很伤心。因为太过失望,我连为自己争辩都懒得争辩,只在他情绪激动时,偶尔出声呛他一两句。

“我养个女儿,多不容易,你娘亲她,半点也不愿你承受这些,这是她的遗愿,我答应过她,你就别给我出难题了好不好?我不想到九泉之下愧对于她!”

“原来我娘的遗愿就是希望我丑,丑一辈子。”

他骂不出来了。

彼时我不知道张芸儿在她家跟她父亲争吵,只是争吵的内容完全相反。

她父亲让她入宫,陪侍太子,还是陪侍皇帝身旁也好,总之罔顾她的意愿要她跟袁公子断得一干二净。她是吵不过她父亲的,只能扑簌簌地流眼泪。

当晚爹说了一大通,走的时候门上落了把锁,很沉很笨重的大锁。

我心里不豫,在小院中走来走去,难道躲可以躲一辈子?避世竟是他惟一想出来的主意。

我铁定得翻墙逃跑,坐以待毙不是我的性格。

三月街市,春日繁华。

河岸柳条枝被高高扬起温柔鞭笞春风,街头小贩叫卖声合辙押韵,声调悠长。我在街市漫无目地闲逛,想去见张芸儿,又怕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但我知道每月中这个时候,她的侍婢就会来选采新一批珠簪宝饰,故而在店铺门外等,想打探一下她的消息。不多久,她的侍婢翠儿到了,我叫住她,她把我拉到一旁。

“我们小姐,今晚打算随袁公子私奔。”她悄悄跟我透露。

这消息无异于一个平地惊雷,震得我大脑空白。

“他们约好在曼硰湖边,紫藤树下见面。”

“万一姓袁的没来呢?”我问。

“她说她会等到他来,不来就从湖中跳下去。”她暗自着急,“曲小姐,你快劝劝她吧,我们也拦不住。”

算算时间,张芸儿大抵已经在去程的马车上了。我抓紧雇了辆马车,请车夫加快速度,给他加钱,加多少都可以,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自古男子多薄情郎,怎么这么糊涂!

太阳已经落山,我在湖边绕了一周,终于在一棵并不特别的藤树下找到了她。她站在水里,湖面没到小腿往上,看起来十分惆怅迷惘,显然,他没有来。

我大喊了一声,叫她不要动,等我过去接她。

她看到我,眼泪簌地一下就流下来。

现在我也在水里了,鞋与襦裙下端全部浸湿。提脚往前走,到她身边,她突然回身扑进我怀里哭起来,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她一直在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很快,我就理解了这个“对不起”蕴含的意思。

树林中多出许多人,鸦默雀静,慢慢往这边靠近,他们全部着夜行衣,动作极其缓慢而稳健。张芸儿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对不起,都是我爹跟他串通设计好的,我爹也不想我入宫。阿殊,你跑吧,快逃,尹大人说好不会伤害你……”

几乎没有犹豫,我放开她,往前跑几步,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潜泳,好在水性不错,只要到另一侧没有伏兵的地方上岸,就有把握甩掉他们。

面具被我紧紧抓在手中,双手不断拨开水面。前方就是湖岸,而且相对安全。我是直线距离,他们追过来要绕很大一个圈,这是我所能利用的时间差。

在树林间奔跑,被地底长出的树根绊倒,爬起来继续跑。但跟学武之人相比,体力终究有限,黑影越逼越近,悄无声息,似乎很轻松,也许这场追逐对他们来说就是猎食的游戏。

再次被绊倒,我跑不动了,手撑在地面上,向后瑟缩,有人已经离我很近了,他们一身黑衣,像暗夜中的鹰隼。他腕上架着一把弓弩,缓缓走几步到我面前。

激烈跑动后我还在急促喘息,而他仿佛就像没动过,一点不觉着累。

因为过度恐惧,我只能僵着湖水泡过发寒的身体,死死盯视他。

他看了一阵,抬起弓弩。我立即拿袖子挡住眼睛。

等了很久,也没有预想中的声响和痛楚。

放下袖子,他不见了,全部,所有人都不见了。

树林阴森幽暗,大地归于一片寂静。

只有树顶盘旋的几只乌鸦。

闯祸了,是真的闯大祸了。

翻墙回到家中,依旧心有余悸,府中似乎还没人发现我翻墙出去的迹象。换下湿衣服,打开被子,躺下,眼前盘旋的都是那些摇晃动荡可怕的画面,死亡的恐惧第一次离我这么近。

此后我没有生出过跑出去的念头,老老实实待在府中,等着父亲把我嫁掉。

这很诡异,又很离谱,一个口口声声说我五十岁之前不得跟男孩子接触的老父亲,居然要把女儿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野男人。无论从伦理、道理、良心哪一点上来说都不合理。

奶娘给我梳头时,我正趴在浴桶边昏昏欲睡,她致力于将每一根头发梳得顺滑,还说我身上的每一处都是珍宝。是,就是不知道成亲后要被哪个野男人糟蹋。

她试探地开口:“小姐,你就不想知道你要嫁的郎君如何吗?”

说实话,我不关心。大抵是我爹找的一个“可靠男人”。

他最好是个托,老老实实跟我和离,别讹我家产。

有人叫她,换她女儿,我从小叫到大的姐姐进来,她麻利地卷起袖子要给我开一场北方搓背大全套一条龙服务,他娘刚给我抹完香膏,她就准备给我搓掉。

闲来无事,我叫她说说那个野男人。

“我也没见过,是二狗子给他送饭。”她想了想,手上捏肩的力道适中,“但是狗子说他找他买了许多淫书艳本,还有春宫图。”

……我爹什么眼光?

“二狗子还说在他房里发现很多催款欠债的契书,看样子好赌,输了不少。据说他以身还债把自己都抵出去了,押的地契估计家里祖产也败光了。”

……欠债为钱,好拿捏。

“哦对了,他涂脂抹粉,擦香拭绢,青天白日像个吊死鬼一样!”

……总不能因为我是个丑疯子,找个真傻子来相配吧?

昏礼那天,我已心如死灰,坐在铜镜前由着婆子奶娘梳髻上妆,莲花钗头戴上,头上沉甸甸的,走路珠坠环配相碰,如流水般琮琮,闻之悦耳。华而不实,影响我跑路的速度。

奶娘从小看我长大,鼻子一酸就要落泪:“小姐啊,你也有今天。”

她的鼻涕眼泪抹在梳子上,梳子又落在我头上。

离仪式还有几个时辰,她们全部退下,留我独坐在院中。

估计等会儿没时间吃饭,边啃香梨边拿着话本看,先垫垫肚子。

这居然还是个生离死别的悲剧,虽然我对爱情没有感觉,但见不得别人一朝生一朝死,执手相看泪眼,空余泪两行。我哭得抽噎,吃不下去。

外头似乎有人,我听到马的嘶鸣。

不过不重要。

父亲只想在家中小宴,不出意外的话,这场昏礼大抵能低调且不张扬地办下来。

宴请的都是些亲近好友,往来频繁的同僚,还有交情甚好的大人。他们一来,便喜气洋洋地道贺:恭喜恭喜,女儿终于要嫁出去了,不容易啊。

谁也没想到,这个意外竟出自新郎君身上。

有人附在爹耳边说了两句话,他惊出一身冷汗:“跑了?”

不错,我这倒霉冤种夫君跑了。

我躲在门廊后,正欲返身回去,堂上席间忽然一阵骚动。有人被卫兵簇拥着,脚踩黑舄款步而来,他面上舒意自得神色,仿佛猎物终于落网。而捕获的网,便是手上拿的黄帛。

是尹辗,他带着圣旨来的。

父亲跟我,不得不出来接旨,但基本从头到脚都是麻麻的。

宣完旨,堂上一片议论声哄起。很难以置信,但的的确确念的是我的名字。

我拽着父亲的手起来,接过那巾黄帛。他的手好凉。

尹辗走了,我父亲也累了。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甩开我的手,嘟嘟囔囔地,没意思,没意思,去好好休息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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