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缄站起,怒目而指:“他就是看大军出外征战,内廷无人,以为寻到了机会!”
兵部尚书齐朔掀桌:“圣上只听佞臣在耳边妄言,你指桑骂槐,狗叫什么!”
“我说你了吗……”魏子缄被酒盏掷中,舒妃掩口惊叫后退,陆均严汜远等众人拦在一拥而起的黄庭党之前,乐声复起,鼓点如雨,失群班马,迷轮乱辙。到处一片混乱。
韦奕拔剑,嘈杂声烟消云散。宫人迈着小碎步,端着托盘,呈至给事中面前。
托盘上是两杯毒酒。
颐殊
虎岈县桐云村是簪儿的故乡,她一家老小都饿死了,就改了姓跟陈秀姓陈,陈簪。起初听闻她是寡妇,婆子总想给她介绍鳏夫,后来见她跟的是元逸夫人,都不敢随意造次。
村里的稚童在田间玩耍,边跑边用方言唱:陈家生好女,子石琢成玉。银盆弄化儿,金盘托藕臂。转把奴儿作丑乎,小娃儿夜啼哭……
乳饱,簪儿抱着婴孩站在房门外,破口大骂,“叫你家穷酸书生别乱作诗!也别再来了!”说着就要唤英妹来提起铁锹赶人,把门狠狠摔上。
村东头破落地主家,儿子送去念过几年书,娶第一任媳妇,嫌弃人肚子不争气,赶跑了。后来知道是他儿子的原因,村子里没有人家看得上。眼瞅马上年过三十,陈秀一家搬来了。
“陈簪姑娘!”那人在窗外喊,“你两个孩子,我们养,彩礼多少你说个数……”
“呸!”簪儿不屑,“姑奶奶也是在侯门府里待过的,咱们颐殊还是朝廷女官,圣上一道圣旨,就回玦赴任,赏的是千户食邑,赐的是高宅大院。这功劳,怎么也得封一品夫人!”
“诰命等级再高又无实权。”卧床的人边系衣带边起身,“倒不如封个太师。”
“你也不看看太师都是什么级别的人物,”簪儿掰着手指头数,“付甄之,谢瑾……”
走到窗牖边的颐殊已经看见被地主老爹拎过来提亲的穷酸书生,没忍住打趣,“哟,油头粉面的真有书生样儿,就是他缠了你这么久……”
簪儿怪叫一声,好似被烫了屁股,脸都烧红了。
正说着话,曲甲第慌慌张张推门进来,胸脯起起伏伏,到处找他娘。簪儿说她去村西头林婶家帮忙收稻子了,曲甲第听了就要跑出去。恰巧陈秀回来,曲甲第冲过去抱住她的胳膊。
“娘!爹要回来了!圣上急召苏将军带兵回玦,爹要回来了!”
陈秀又惊又喜,刚割的稻子林婶送的猪肉掉到地上,“你爹要回来了?!”
反覆确认消息真实性后,陈秀才坐下来同家里人商量,她想先回老家,同婆母一起等丈夫。簪儿说,这情况哪适合赶路啊,颐殊宽慰笑道,等我身子养好了,就去看你们。
朝廷封赏来得比预想中快。离县当日,皇帝派了一支禁军当中的亲卫队来接,两方在村口相遇,统领端坐马背,八尺骏马威严俯视着众人。颐殊叹气,舍了牛车,带着簪儿英妹转身上黄缎四驱马车,“走吧。”
骏马善奔逸,没有老牛的稳重迟缓,婴孩在簪儿怀中哭个不停。“听说叛贼攻上泊地,正往这边来,玦城全城戒严。”英妹正色道,“簪儿姐你带着两个孩子,多加小心。”
颐殊垂眸,她得到的消息是蒋昭于东邡被囚,蒋函门数千高手围攻那山。但几千怎敌得过几万,蒋函门老掌门便说重金赎子。蒋昭却在牢里意外发现原以为躲回家乡的东埠县令,说什么也不肯独自先走,要赎两人一起赎回去。
“这个笨蛋……”她是知道这人的心性,义字大过天,可不知这么犟。英妹接着说,“翟懿决意在这个时候起兵,定是事情收不住了,干脆造反。”
“英妹子,你回去投身军营,千万要保重自身。”簪儿说。
至玦城附近,还未进城,就感到一股肃杀沉郁之气。城防庄重严峻,不断有戎装整齐的士兵列成阵走来走去。有一行人等在内城,皆是士大夫模样,对她作揖一拜,“元逸夫人。”
颐殊明显愣住,她没有想过会有如此阵仗。
“我等在此迎接元逸夫人,一是想瞻仰夫人风采,二是邀请夫人参加学士宴。”没走几步,带路的那人说明来意,她就站住了脚步,“学士宴?”
“是,天下学子每年相聚于此,就是为听大学士传授学识。”
她的头很疼。
为避嫌,乘坐的是无篷的马车,一路上百姓都可“瞻仰”。马车可坐六人,她单独占一边,另一边坐三人。颐殊先入坐以后,因为争这辆车,互相都在假推辞伪谦让,大打出手。
一个说:“谭兄,你容易晕车,后边那车稳当。”
另一个截住他:“文兄此话怎讲?我是研究农学的,与夫人研究契合。”
那个说:“我是为兄台考虑!”
这个不耐烦:“下去罢你!”
三人落坐时,她朝他们微笑着浅浅点了点头。
气氛有些僵硬,第一个中年人悻悻开口:“元逸夫人,在下文丛,治农,廉历十六年考入琯学宫,后来仕途不顺遇到瓶颈,不得已离开。这不是琯学宫选考在即,不知……”
懂了,学了几年无所建树,被赶出来了,还想回去。
第二个人打断他:“夫人夫人,您的改良田地法是如何构思出来的?可有什么启发了你?中途可遇到什么困难?作为女子,还是一个寡妇,您是如何在治学这条道路上披荆斩棘,破釜沉舟……您的亡夫元逸先生名望极高对您的帮助大吗?”
说着掏出个小手札炭笔来记。颐殊隐约记得此人精通散布八卦,“百、百晓生?”
第三个人抢着道:“元逸夫人,您的《备陈田亩记述》中有一项我不太理解,您是如何知道土地测量需中和的量度?以及提取物是具体得到的哪种物质?”
他看起来谦逊有礼,虚心求教的模样,她倒想跟他好好说说。
但没等开口,百晓生突然大呼“元逸夫人在此!元逸夫人在此!”
百姓都跑到街上来看,不断有人将瓜果花簇铜钱银币抛到车上,如飞花落雨。
小孩子跟着马车追跑,斜兜鬓,总角髻,脸上挂着灿烂明媚的笑容,像一阵风。
颐殊想起自己疏忽了第三人的问题,忙道:“公子贵姓,到了宴会上我与你细说。”
行至段康桥时却出现了意外。
马车陡然颠簸,少顷承不住三个人的压力开始侧翻。马车本身走得就靠桥边,那一段的阑干可能因年久失修又朽败松动,几乎是车毂砸到的一瞬间就断裂崩塌。那股强大的作用力致使她失重滑坠后磕到头,径直落入水中。
水下很黑,若隐若现的微光粼粼照入,再往下,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水里也很冷,寒天人冻得麻木也就罢了,可这是七八月的仲夏,冷得彻骨酸心。
如几年前一样,她与陈玞,死在了同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