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慈对自己拔枪的速度很有信心,只要李慕玄动手,他立刻就会名正言顺的毙了对方,保管让人挑不出理来。可李慕玄嗅到危险气息,忽然一反常态的不折腾了,他安安静静的活动左手,笃定这条子有诈。
王老头拿他当亲孙子看待,出过迎鹤楼里那一档子事后,不论正邪的把道上的各门各派都给他介绍了一遍,但他一门心思惦记着雪耻,除了跟酒楼里那帮子人有关的事以外,其他全没往心里去。这时越觉得吕慈名字耳熟,就越发的想不起来,烦得就快呲牙了,搞不清是哪家的人,他以后去哪儿寻仇?
“你现在不动手,可就要留遗憾了。”吕慈扬起眉毛,神情中带着微妙的和颜悦色,凶光全敛在了低垂的眼角中,如果李慕玄没有因为刚刚那顿暴打长了警惕,这时未必能察觉的到。
“该遗憾的人是你吧。”李慕玄擦去淌到面颊上的血,右手撑在暖气管子上,在略有些烫人的热度中恢复了理智。
他冲动易怒,但却绝对不蠢,胸中那口恶气还没出,真把牢底坐穿就亏大了,然而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完全多虑了,吕慈这时想要的是他的命。
吕慈耐心十分有限,当场开始思考直接毙了他的话,事情还能不能糊弄过去。
死个全性恶童无所谓,问题在于陆瑾抓李慕玄过来时一脸的纠结,这背后摆明还有别的故事,他最近心情不好,就想顺便给老对头添点堵,犯不上惹麻烦。
这边摩拳擦掌,暗藏杀机,隔壁提前躲到房间里的同事彻底坐不住了,窜出来把门敲得哐当作响:“你哥来了!人都到楼下了!”
吕家人丁兴旺,吕慈同族的兄弟姐妹众多,单是他们这一支的哥哥就有足足六个,但需要这么急着提醒的就血缘上最近的那一个,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吕仁。
吕慈瞬间收起凶相抬头,他左手灵活程度比右手稍差,从袖子里滑出备用钥匙开铐子的动作倒是挺伶俐,看得李慕玄怒不可遏,恨不能扑过去咬死对方:“你果然想诈我!”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随即响起的还有几声门外同事的寒暄。
吕慈顾不上搭理李慕玄,急匆匆的一路小跑出去,他见吕仁已经快走到跟前了,直接脚步一停,把人挡住唤了声:“哥。”
同事见他来了,脚不沾地的即刻拐走,是半点浑水也不想沾。
李慕玄也有两个哥哥,然而不亲近,也早不搭理他了,他理解不了吕慈这副听说哥哥来了,立刻就变脸的热乎劲,忍着头疼笃定这人绝对有点毛病的同时,竭力往外挪了他现在能挪的最远距离,是打算伸直脖子看点热闹。
吕仁面容端正清秀,抛开跟吕慈一样偏浅的瞳色发色,五官单拎出来哪一个,都是带着柔和气息的标致,跟相貌偏于浓烈的弟弟并不是一个路子的长相,但组合在一起,没人会怀疑他们不是亲兄弟。他很温和的发问:“最近忙得连家都不回了?”
他们家的人无缘无故跑到外面住是件很反常的事,放着不管的话,其他人就该跑来打听了,况且他也是真放心不下。那天夜里,家里的阵仗闹得特别大,爹好些年没生龙活虎的揍过人了,最后打急了眼,他这个劝架的也挨了一下子。
“嗯,遇到个棘手的麻烦人。”吕慈拍掉手上并不存在的脏东西,支支吾吾的问,“爹有没有……被我气出个好歹来?”
这几日他心里一直是乱,现在吕仁主动来找他,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
吕仁半披着外套,穿在袖子里的左手拎着夜宵,脱臼的右手则由绷带缠着腕部吊在身前,石膏部分全遮在了敞开的襟怀里,
吕慈先前说话仿佛开炮,这时却带上了十分的心虚,他看着吕仁的右手,感觉自己腕部也疼了一下:“你的手怎么样了?”
爹那晚是真气急了,竹板揍断了不算,又顺手抄起了铲雪的铁掀,是看他死活不改口,真要往死里打了。吕慈不闪不避,决心硬扛到底,结果他哥被这阵仗吵醒赶过来,硬是替他拦了那结结实实的一下子,手腕发出咔的一声响,连夜赶去医院,省了他之后的一顿好打。
一侧窗户上结着霜花,在夜色中倒映出来的人影都像隔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从李慕玄的角度看出去,只能瞧见门缝外的一点小世界。
“伤得不重,就快好了。”吕仁答完话,忽然侧目看向门内幽暗处,他面对着吕慈,话却像是对屋内人说的,“你手头这个案子有变,尽快交给别人吧,阮涛上吊了。“
吕慈说话素来不动听,这时直白无比的发问:“死了么?”
吕仁斟酌着说:“暂时还没有,但不见得能救回来,具体出了什么事……你也是知道的,看好里面这一个,我找人替你接之后的烂摊子。”
“我不知道啊。”吕慈是真得不知道,他近日简直是与世隔绝,就没出过局子的门,外面那些事自然传不进他耳朵里,他想起陆瑾,反问道,“是跟陆家有关么?”
吕仁敛下眉目问:“陆瑾是谁的学生?老二,你要等到左门长亲自过问这件事么?”
左门长的大名叫做左若童,是统领整个三一门,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的爹见了都要给三分面子,里面这个李慕玄若是值得他过问,背后的故事和纠葛就不简单了。
吕慈不情愿被人掺和他管着的事,但吕仁开了口,他再不情愿也不能弄死李慕玄了,而且还得保对方全须全尾。
吕仁太了解弟弟的性子,为了防他上头,把左手里提着的夜宵递过去说:“吃过饭就按流程走吧,陆瑾和左门长都不是会徇私的人,只要你不掺和,事情很快就会结束。”
吕慈却是没接,他毫无征兆的沉默着抱上去,双手紧紧箍住吕仁肩背,满头短发埋进他颈窝,话里是带着孩子气的难过:“要是爹下次再揍我,你就让他打死我吧。”
吕仁比他高半个头,这时腾不出手来,只能抬起下巴由着他抱:“把你打死了,我给谁当哥哥去?好了,我得走了。”
“哦。”吕慈不敢缠他,几乎是恋恋不舍的松了手,而吕仁像是对这番拖泥带水毫无察觉似的,在转身之际忽然侧首看向讯问室内,然后早有准备的同李慕玄对上了眼,他目光平和,就单是为了确认一下情况。
室内角落比走廊来得更昏暗,李慕玄的眼睛却是出奇的亮,他被阮涛的变故惊得半晌不能回神,这时看清楚了吕仁的面貌,再结合刚刚听到的言语,又确认了这对兄弟的身份,怀疑自己这次怕是要栽。
李慕玄在小事上是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看吕仁外套上的肩章熠熠生辉,论级别比吕慈高不少,并不相信他说的走流程。
阮涛若是真得救不回来,事情必然会变得不可收拾,可李慕玄扪心自问,却是从没想过要他去死啊!
吕慈有点狗脾气的意思,先前还恨不能活活打死李慕玄,经过吕仁一通劝说,好脸色还是没有,但喊打喊杀的打算也没了。可李慕玄却是扶着手铐,主动同他搭上话问:“阮涛是为什么上的吊?”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吕慈是真疑惑,“你们不是三年前打的架么?我听说你输得怪惨,哦,还有全性代掌门,好端端的人脑袋差点被丰平打成猪头。”
这些江湖传闻固然离谱,但无风不起浪,他思绪回转,又翻开笔录看过一遍,得出结论道:“你干这么多破事,是为了报当年的仇吧。”
李慕玄没吭声,不是故意不理会,是真不知道该怎么答。答什么呢?答他为了胸中郁结的一口气,七拐八扭的走到今天么?
吕慈闲着也是闲着,侧身依靠着桌面又问:“华光的刘师兄最好面子,你把他婚礼祸祸得乌烟瘴气,下手黑成这样,阮涛在你手底下肯定讨不到好,说,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李慕玄露出了怪异表情,他先前扒光阮涛衣服,再灌上五石散给人装箱送回去,为的就是要阮涛丢脸,行事时满心只觉解气,这时得知对方寻了短见,反倒说不出口了。
吕慈继续盘问,他急了眼,索性捡最难听的话堵回去:“我做过什么关你屁事?你算个什么东西,少穿上这身皮在这里充大拿,谁不知道你是乱伦生的种!”
李慕玄曾远远见过吕家风头最劲的大少爷一面,当时吕仁和陆瑾站在一块谈事,他同跟左若童有关的一切犯冲,哪怕九曲十八弯的关系也不成,立刻连付过钱的饭都不吃了,鞋尖一转就走了人。
和他一道的苑金贵外号长鸣野干,年纪整整大他两轮,自打王老头没了,就是这人看顾着他,缺德的嘴皮子尤其灵活,见他避走,立刻跟出来闲聊了一顿。
“你不是怕了那两个后生吧?这都过去多少年了,陆瑾不见得能认出你,至于另外一个,那是吕家的人,他管你干什么?”
李慕玄住了步子:“吕家?陆瑾怎么跟吕家的人凑在一块?”
吕家在外的名声向来不是很好听,跟陆瑾他们家可以说是相反的两个极端。
苑金贵咧嘴就笑:“老头子的话你是一点没往心里去啊,他们凑一块有什么稀奇的,高陆吕王四大家呗,私底下打出脑浆子来,真遇到大事穿的还不是一条裤子?”
“不过说到这个吕家,有件事怪有意思的,他们家血脉里据说藏着个大秘密,嫁娶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上门女婿倒是招过几个,但倒霉德行混得还不如狗,你敢不敢去打听一下?兴许有大乐子看。”
李慕玄从不掩饰对高门大户的鄙夷,当时就嘴下没留德的嘲讽吕家迟早要生出几个畸形儿来,不过他说完就算,真往心里记的还是陆家。陆瑾跟他同在三一门下院求过学,如今已是门中除左若童外的和签名都是早预备好了的,就数目是空着的,家里轮不到他这个少爷管钱,但这样马虎举动的危险性他还是清楚的,可李慕玄收起照片,就回了句:“你自己填吧。”
李慕玄既不清楚自己的具体资产,也不在乎这钱怎么花,他从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天起就没缺过钱,支票本子刚拿回手里,扭头就垫衣服底下去了。吕慈来找他,单是为了出口气,欠账问题既是已经解决,便也顺手把支票往衣袋里一折,至于之后还能不能兑,则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
如此枯坐片刻,李慕玄忽然想起自己作为主人,应该招待一下客人,然而屋里除了上回高艮带给他的药外什么都没有。水倒是管够,拧开水龙头接就是了。
吕慈不挑剔,就是冷水灌多了,会感觉透心凉。李慕玄另捧着个杯子跟他对着灌,也是从内到外的开始想打哆嗦:“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喝酒去吧。”
这屋子是高级酒店里的套房,但托李慕玄居无定所,走到哪儿就过到哪儿,一日三餐全是跟朋友在外头一块吃的福,住了这么久,就里间床上有点睡过人的痕迹。
吕慈不想回家,差点就答应了,可话到嘴边,他打了个冷颤,忽然间醒了。真是险些就忘了,李慕玄是全性恶童,他要是跟恶童把酒喝到一个桌上去了,那成什么了?他的表情和态度都没有变化,然而李慕玄仍旧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微妙气氛,从前在流云剑的张栋身上,也有过类似的气息。
李慕玄双手捧着杯子纠缠在一起,拇指叠来叠去的抠了会儿指甲,然后像个小孩似的发作:“现在想起我是全性了,别忘了你还跟我睡过呢!”
睡过而已,不算什么大事,全性成员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最不缺的就是各路混账。他自认为把妖魔鬼怪见识全了,并不知道鬼手王留给他的伙伴已经算是其中比较像人的生物。
在吕慈这么个出身类似于陆瑾的名门少爷面前,他认为自己满可以放低底线,把对方狠狠臊上一臊,不料吕慈一开口就把底线降到了地底下:“没关系,我马上把你掐死,保管再没也不在身上,现在该怎么办?”
他发现这一点后,,若是遇到值得探究的乐子,也无所谓得罪谁,故而得知李慕玄那天夜里一去不返,便结合先前的猜测,有鼻子有眼的撰写了一篇花边新闻出来。
托这篇文章的福,吕家主的病装了一天就装不下去了,他书房里的电话响得快炸了!
丑闻既是闹得满城风雨,其他门户里的人也就不便再装聋作哑。
陆宣为人良善,先打电话问候了老友的健康,然后委婉表示:儿孙自有儿孙福,别真把自己气死了才是正经。
吕家主想起陆宣家里克己复礼的陆瑾,痛苦得很想亲自去抽吕慈一顿,然而类似的电话直到傍晚也没消停,他严肃申辩到了麻木的地步,连出家门的老脸都没了。
术字门的胡图大师是个术痴,直言不讳的在电话里表示大概是吕仁这次结婚的日子选的不好,等下次他家二小子结婚,千万得选个五合吉日,不能再挑小吉日了。相比之下,廖胡子的话都更中听点,他只是问吕家主有没有把吕慈扫地出门的打算,若是有的话,他可以从中牵个线,送这小子另投他门,比眼睁睁瞧着走岔了道来得强。
吕家子弟从来没有另投他门的,若是练不成如意劲,于修行一道上就只能蹉跎。廖胡子是关石花的师父,曾经在东北看顾过吕慈一段时光,话说的直接,但意思是好的,是怕吕仁着意放出去的话并非虚言,真得打算把吕慈跟全性恶童一起格杀勿论,所以先递个台阶过来。
吕家主谢过廖胡子的好意,可是并不干涉吕仁放出去的话,因为若是不这么讲,外人肯定要说他治家不严,而吕慈的水平在同辈中有目共睹,再加上这几年名声大噪的恶童,他们不去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安危真是用不着他操心。
如此在家愤慨到傍晚,他见大儿子去了迎鹤楼迟迟不归,决定拔掉电话线继续装病,但仿佛是年轻时缺的德统一报应了回来,当天半夜又传出消息,长鸣野干被人打了。
与此同时,吕慈跟李慕玄各自发挥人脉见识中的所长,当真在午夜时分找到了一处能够隐姓埋名赚笔快钱的地下擂台,这地方开得隐蔽,然而上台的选手皆是异人,是个规则有限,不问身份的角斗场。周遭观众的身份比选手更复杂,有异人也有普通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有钱,并且能把人命当乐子看。
吕慈办案时查过比这更群魔乱舞的场子,进来时看到台上的输者被打断了脖子歪倒在地,面不改色的在心中衡量了一番胜者的水平,而李慕玄看到输者被人跟拖死狗一样拖出去,则是胃里一阵翻涌。
“那个人不会死了吧?”李慕玄在观众狂热的呼喊声中低声发问,他身处全性,然而并没有见过这样不把人当人的场面,王老头拿钢叉钉小时候冒犯他的大侄子,都没冲着要害下过手。
地下擂台摆在整装过的防空洞里,灯光又是刻意的只往台上落,观众们的面容全都晦暗不清。
吕慈在这样的环境中仍旧看清了李慕玄的目光——近在咫尺的黑眼珠子睁得太大了,惊愕明显得根本藏不住,他轻飘飘的说了句:“你没杀过人吧。”
李慕玄汗涔涔的想要嘴硬,然后就听到他又说:“我看那更像是受了伤,大概是被拖下去治了吧,捞偏门就怕有命赚钱没命花,你要是看不下去,我们就换个地方再找。”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清楚,能让他们两个捞偏门的地方其实不多。
正道中也有混混一样的组织和帮派,首先就先排除了大部分能见光的场子,至于余下的,不是初来乍到没有门路,就是沾了修行人的大忌。
李慕玄到底是没有走,他只是不适应这样的氛围,但并不怕跟人动手较量,打一架就能解决问题的话,跟白送钱给他也没差别。
擂台十分简陋,不过是在周遭围了一圈肮脏绳索而已,上面满凝着干透的血渍。前一场比试的胜者是个小山一般块垒分明的壮汉,瞧着像是跟横练有关的门派出身,这时正在等待铃响之前,有不怕死的新挑战者上台。场上的奖金已经累积到了可观的数目,若是守擂到底,这些就都是他的了。
李慕玄嫌弃绳圈肮脏,想要直接靠倒转八方跃上台去,然而纵身之前硬生生刹住了步伐,顺便还把准备跟他抢跑的吕慈也给拽了住,他问:“你知道规则么?”
“不知道。”吕慈答得理直气壮,“反正上去凭拳脚功夫把那人打趴下就行了,手段能不用就别用。”
这种地方鱼龙混杂,全性和正道的差异被模糊到了极致,但他们俩的手段却是不便用出来。如意劲是吕家的家传,异人就没有不认识的,亮出来等于宣告他的身份;倒转八方倒是还有几个流派分支,可是练成天下一绝的只有鬼手王,谁都知道恶童李慕玄是他的传人。
不等李慕玄跟吕慈就规则探讨出个所以然来,擂台另一边已经有个跟壮汉势均力敌的大个子抢先一步上去了,他们暂且转移了注意力,预备着从这一局中摸清规则。
吕慈的目光本是扫向台上厮杀双方的,可眼角掠过对面的观众席时,忽然捕捉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那人跟个鬼似的,一下子就不见了,侧身时的帽檐也压到了鼻梁处,可下半张脸分明属于他认识的人,那样冷硬的线条跟记忆中的杨烈完全重合。
今晚这个偏门似乎捞的不太是时候,吕慈没有依靠微弱光线确认这个古怪观众身份的打算,但身侧先有了异动,有人挤过来挡住他的视线,戏谑道:“吕二少爷,一阵子不见,你这是换人亲近了?真是让我伤心。”
许新的相貌很好认,鬓角剃得极短,顶上的头发倒是留得挺长,一看就是个刺头,然而混在人群中又是特别的不显眼。吕慈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挤过来的。李慕玄也是一样的惊讶,他本事不弱,若是有人蓄意接近,不可能全然察觉不到,可方才真就是半点没发现身边多了个人,直到许新先开口同吕慈搭话。
擂台上已经开了打,对战双方目的明确,是奔着取对方性命去的,谁也不讲江湖道义,拳头落得比雨点更急。四周的观众狂热欢呼,开始掏出钱来为自己看中的胜者加注。
有个打手似的人物一路沿着看台边缘捡拾落到台下的钞票,在路过距离擂台最近的一角时,很不满的瞪了一眼,因为站在这里的三个人看着体面,但是一毛不拔。
吕慈很坦然的瞪回去,然后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问许新:“许兄弟,不知道你这趟出来是所为何事?”
他是明知故问,许新也阴阳怪气:“当然是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对了,听说令兄好事将近,门长安排妙兴去送了份贺礼,没想到妙兴还没回来,吕二少爷先大驾光临了,不怕回去挨揍?”
吕仁的伤势有起色之后,曾经亲自押着吕慈去唐门赔礼道歉过一番,许新对他当时的倒霉相记忆犹新,跟鹌鹑似的趴在他哥臂弯底下,头发都给压趴了。
“不怕,他没揍过我,不过我这次八成是要完。”吕慈没遮掩,反正已经是荒唐到底了,其他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李慕玄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他在火车上焦急懊悔的又是要落泪,又是生病的场景,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许新的余光其实一直有在观察他,只是不便表现得太明显,这时顺理成章的直视了他,周身情绪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李慕玄实在判断不出吕慈这位旧相识的来意,但他本能的觉出了对方的不凡,这时便竖起无形的刺,随时预备着要扎对方一下,可是许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真正的意图并不落在这里。
寻常目标是不值得他和杨烈一起出马的,他们师兄弟三人在附近溜达数日,好不容易心里有了数,就等着今晚动手,如果因为变数放弃,实在是很可惜。况且这个变数并非无法解决。
吕慈始终是欠唐门大人情,冤家路窄归冤家路窄,但他毕竟还没有缺德到要给许新添这个堵,很配合的装作是偶遇的熟人,除了好话,什么都聊。
与此同时,台上已经决出了胜负。先前接连守擂三场的壮汉轰然倒地,脖子以一个奇异的角度弯折着,他很快被拖了下去。后上的挑战者正在耀武扬威,而在楼梯上方,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被随从掩护着的人影往下看了一眼。
那一眼掩在黑暗中,不带任何力道,单就是看了眼台上的赢家,可许新从兜里摸出一张小面额的钞票,像是刚想起来一样随大流的抛了出去。
李慕玄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望着擂台,现在是真想会一会这个看起来有两把刷子的壮汉了,于是他顺着擂台边缘往上一蹬,稳稳当当的落了上去。
观众席先是冷了场,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是看清楚了他个子虽高,但却单薄的不及对方三分之一的少年身量,认为这要么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出来作死,要么是场子老板怕大伙儿无聊,去街上随便拉了个懵懂的替死鬼来。
壮汉也是一样的在笑,然而不等他伸手把这个小崽子似的挑战者抡下台,先被当胸踹了一脚。李慕玄没用倒转八方,单凭腿上的力道把他踢得往后一纵,好悬没砸进观众席。
李慕玄登时有点失望,因为发现这个对手外强中干,是极其的不耐打,如果横练都是这个水平,他觉着自己下次得去给万少爷道个歉,毕竟燕武堂门人的本事真是强多了。
台下的吕慈看一眼就把目光收回来了,他跟李慕玄交过许多次手,觉着若是不趁机跟许新把话说完,这场比试就该结束了。可是壮汉跌下台去之后,不等观众发出唏嘘,立刻又有对手站了上来,流程似乎跟先前不太一样。
李慕玄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一鼓作气的踢下去四个对手,他就是踢石子也踢烦了,可偏偏越到后面,上来的对手越难缠,尤其是这第四个,胸膛仿佛是铁做的,震得他小腿都麻了。
如果能用倒转八方就好了,他直接让他们全飞出去,哪里还用得着这样麻烦?他隐约察觉到了这场子背后隐晦的规则,怀疑自己是遇到奸商了,这时便像是在游戏中遇到难关的小孩子一般,集中精神想要将其攻克。
防空洞里共有四处通向上方的楼梯,可出口却是只有三个,想来其中一段通向的应当是幕后老板的办公室。
吕慈悄悄往地下释放出四股模仿声波的劲力,在其中一股受到阻碍后,一本正经的结束了跟许新的废话,他问:“下一场是我上的话,奖金还能到手么?”
许新公然地嘲笑他:“你不会又是私自跑出来的吧?嚯,那你可得快点上了。”
吕慈性情激烈,连带着言谈举止也偏于骄狂桀骜,但落实在具体行动上,又是极其的看重实际以及敢做敢当,总而言之就是绝非善类,他嗤笑出声,然后笑容一点点的加深。
许新从中看出了无限的含义,他头脑灵活的一转,然后压低话音道:“你要动手抢的话,记得把账本也抢走。”
会做这种生意的幕后老板,没一分钱是干净的,然而也是要记账的。他算了算此次行动的经费损耗,认为自己很可能要倒贴,杨烈和董昌可以不在乎,但他可是扔钱发的信号,并且本月的生活费早已花光。
“放心,不碍你们的事。”吕慈的笑容越来越大,话音却是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我遵守了这里的规则,老板也得遵守我的规则,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许新挽袖看一眼手表,精准的赶在秒针同约定好的数字重合的那一刻侧过身。先前跟个鬼一样消失的杨烈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正对面的楼梯一侧,原本戴在他头上的白色爵士帽则是被摘下来拿在了手里。
杨烈肤色白皙,眉毛细而浓秀,明明是个美男子的长相,线条却是冷硬到极致,美得带了戾气,他扫一眼擂台上连败五人的李慕玄,等目光无甚变化的在许新和吕慈身上转过一圈,便环抱双臂,转而将礼帽拎在了手里。
许新即刻冲着相反的方向错进人群,看似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往外挤,心里却是计算着其他人发现尸体的时间,不出意外的话,等这里乱起来,他都该吃上夜宵了。
擂台上的李慕玄已经是打出了真火,他半点损伤也没有,但内心十分憋屈,因为不知道这场车轮战什么时候算完。等第六个对手翻上来,许新的身影已经彻底隐没在专注等待最终结果的观众席里,而吕慈的火气既是无需再忍,便跟着翻上去,直接从背后抬手拍上了这第六位的肩膀。
擂台是一对一的场合,观众们从未见过这样拥挤的对决,只当是老板别出心裁,整了个新花样,认为打赏出去的钞票非常值得。倒是看场子的打手怀疑有人要闹事,派出一个伶俐的先去办公室报信了。
第六位跟前面三位一样,乃是场子里专门养来对付没眼色的黑马的,长得尤其凶,乍一看像个凶神恶煞的罗汉。他是刚收到消息赶过来的,并没有观看前面那几场对决,在去瞧守擂到现在的对手之前,先回过头瞧见了吕慈的相貌,咧嘴就笑:“哪来的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怕爷爷打你老子么?”
吕慈瞬间走到了大发雷霆的边缘,他压根不把对方的魁梧看在眼里,按在肩上的手缓缓抬起,在半空中反握成拳,对着这颗光头就要打。可是李慕玄及时拦住他的拳风,凑近看了一眼问:“大侄子?”
大侄子并不知道自己差点被打掉满口的牙,他低下头,在重逢的惊喜中忘了来意:“叔叔!你不是跟掌门去北边了么?”
观众听到这里,屏息凝神的紧张化为哗然,有人扯着嗓子问:“你们认亲呢?这叔叔侄子的喊反了吧?”
不等他们掰扯讨论个明白,先前回办公室里请示老板的打手连滚带爬的从楼梯上冲了下来,张嘴就喊:“关门!一个都不准走!”
许新还差一步就踏上地面了,见底下那一嗓子果然喊出了四面八方的打手,他回身骂了句仙人板板,一个箭步把上面要关门的人先给踹倒了。
许新一马当先的跑了。杨烈不需要他操心,他只需要伶俐点跑到胡同口,跟负责撤退的董昌汇合即可。汽车是一直发动着的,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即刻就能开走,董昌见就他一个人走原定路线也没多问,七拐八绕的继续开。
地下擂台设在闹中取静的僻静处,杨烈却是在临近闹市区的地方上的车,他像个夜里出来逛大街的摩登少爷一样,步伐乍一看很闲散,上车的速度却是极快。
董昌扮一行像一行,冒充起司机来也是像模像样,他见场面比预想中乱,随机应变把车往繁华地段开,是预备今晚先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宿,明天再返程回唐门。可是前方忽然戒严了。
寻常部门并不过问异人间的纷争,只要不牵扯到普通人,相互寻仇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都没人管。唐门是杀人杀出了字号不假,但做的都是异人间的生意,跟军警是井水不犯河水,况且就今晚那目标做的买卖,手底下得有个多大的蠢货才敢报警?
许新最机灵,这时候就趁着一排排的汽车堵在马路上,装出被堵得不耐烦的模样走到前面,跟同样被堵在这里的路人搭了几句话。等他再回来,事情已经问清楚了。
“跟我们没什么干系,这边出了个灭门案,一家老小死了得有一礼拜了,附近邻居闻到味儿,实在是被熏得不行了,这才去砸门,结果一进门就吓得报警了。人死得挺蹊跷,浑身上下一块好地方都不剩,屋里的墙上也被戳满了窟窿。”
董昌和杨烈默默听着,心中隐约有个猜想,但是谁也没有讲出口。师兄弟三人等了又等,见前面实在是查得细致,为了少惹些麻烦,另找地方停下车,先吃夜宵去了。他们的身份不便出现在繁华地段,可是大半夜的,除了夜市就只能往鱼龙混杂的地方去了,于刚得手的刺客而言是更不合适。
他们饿着肚子在西北风中散步之时,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路呼嚎着从夜市尽头跑过去了,边逃边喊:“救命啊!杀人了!”
大汉身后追着个左手里拎着把肉摊上常见的快刀的少年人,他瞧着是越跑越快,单看那脚底下的步子就是个练家子,并且功底不俗。
此处远离戒严的路段,周遭铺子又都关了门,算是夜市中最冷清的所在,但当街杀人还是有点骇人听闻。
许新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像是吕慈,他怎么又跑到这边来了?”
不等董昌问明白这个“又”字是怎么回事,他们眼前又追过去一个手长脚长的黑发少年,他身上斜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书包,看起来比跑在前面的两个人都急。
杨烈对看热闹毫无兴趣,但吕慈和那名黑发少年今晚赶巧出现在了任务现场,他拿不准他们的来意,目光蜻蜓点水般往前方落了一落。
与此同时,跑在最前面的大汉吓得肝胆俱裂,余光往后一瞥就能瞧见刀光了,他顾不上要脸,奋力逃进小巷,奔着刚刚隐约瞧见过人影的地方跑去。吕慈再怎么怒不可遏,应当也不敢当着路人的面砍死他,然而路边这三位是极其淡定,见他要逃命,只不紧不慢的把必经之路让了出来。
吕慈不甚费力的追到了他们面前,他任性惯了,此时怒上心头,也不管有没有人在,仍旧是操刀要砍。不过这一瞬间的停顿对李慕玄来说已经够了,他合身扑上,拦腰把吕慈拖住了。
大汉差一点就要去见阎王,他抓住机会撒腿就跑,头也不回的喊:“师叔!咱们改日再聚!”
李慕玄现在是半点不想跟他再聚,因为几年不见,他是越发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一张嘴就往死路上奔了。
吕慈被绊住,再怎么愤怒也是无用了,他跟个炮仗一样说:“我以后见他一次,砍他一次!”
李慕玄黑眼珠子往上一抬:“得了吧,落到你手里还用得着砍第二次?”
这一回吕慈冷静下来了,他冷森森的说:“这可不一定,你撒手,我去还刀。”
他跟李慕玄的这位师侄并无旧怨,仇是新结下的,然而结得挺深,起因倒是微不足道,说来甚至有几分可笑。
防空洞底下乱起来之后,他们自然是也要走的,并且得带上应得的奖金走,于是很是撕扯了一番。李慕玄的师侄得知给自己发酬劳的老板已死,更是当场倒了戈。一片混乱中,别说账本了,囫囵陈设就没剩下几件,水泥垒的看台都快被拆了。
吕慈下手颇为狠辣,看得师侄两眼放光,以为李慕玄跟着掌门北上一趟,在门中又结识了新朋友,他记吃不记打的抖擞起来,想像当年鬼手王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在新人面前耍点威风。
李慕玄很想提醒师侄,那年是曹兄和野茅山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把他从墙上拔下来的,可是外面的天色太暗,再怎么挤眉弄眼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师侄的开场白还算正常,就问了个名姓。吕慈斜他一眼报了,然后他的话就不着调起来了:“姓吕?四家的那个吕,还是就只是姓吕?应该是就姓吕吧。”
吕慈目光不变,只是下巴微微一扬:“为什么?”
“你看着不像啊。”师侄手舞足蹈的比划着讲乐子,“那个吕家一直是近亲结婚,现在都不知道是第多少代了,生出来的孩子那能看么?不得鼻歪眼斜罗圈腿啊。”
吕慈突兀地笑了一下:“是么?可我觉得自己长得还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啊。”
他说着,毫无征兆地独自拐弯走了一段,在路过一处已经闭市的小菜场时,拔下砧板上的菜刀,回过身去就要砍人。
师侄脑筋固然是不太灵光,但感受到杀意也是要跑的,并且运气不错,刚好赶上了吕慈不便当街使用如意劲的时候。
李慕玄见他逃出生天,没有把性命交代在这里的危险,当即松开勒住他的手臂,让他把刀还回到砧板上去了。等他再回来,街边面面相觑的站着他们五个,都是沉默。
杨烈认为吕慈若是真要杀人,今晚的举止可谓是愚蠢至极。月黑风高杀人夜,时间选的算是不错,然而有了无法灭口的目击证人还要继续动手,真是脑子坏了。
吕慈跟他无话可说,勉强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许新看了一场不花钱的好戏,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先出声道:“你们去哪儿?我们去吃夜宵,要不要一起?”
他不介意人多,人多好啊,大隐隐于市,一旦被查住了,跑起来也方便。他这时还不知道,吕慈比他更怕被查,是硬着头皮应下来的。
董昌怀疑许新满脑子鬼主意,是想要作妖,但话都说出去了,也不好再改口,便附和着同意了。
人一多,先前的许多顾虑就可以不在意了,他们找了家挺热闹的火锅店,在门外路牙石上最容易被遗忘的地方落了座。锅底是鸳鸯,红汤对着唐门师兄弟三人,清汤对着吕慈和李慕玄。
饭都一起吃上了,再连彼此的名号都不清楚就有些不合适了,可吕慈自始至终只顾着跟李慕玄吵架,丝毫没有要介绍一番的打算。
许新看他其实是有问题的,这时便主动出击:“我是许新,这二位都是我的师兄,董昌,杨烈,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李慕玄到了这个时候,仍旧没把他们跟唐门联系在一起,因为眼前的这三个唐门,没一个姓唐,并且性格各异,周身不带丝毫杀气,跟传闻中的杀手很是不一样。
不过他的熟人都是全性,吕慈的熟人想必也都是名门正派,他微微一侧首,长睫毛扑撒开来,半遮半掩的目光中就显出了不可捉摸:“李慕玄。”
吕慈没有阻拦,拦也没用。事已至此,他只希望被李慕玄招惹过的苦主们尚未气恼到去唐门买凶的地步,否则他还得再得罪许新一次。
“哦,李兄弟。”许新的目标中没有这样一个人,他轻松无比的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同时摸出快一礼拜没碰过的手机,翻了翻消息。
李慕玄等着有人拂袖而去,或者索性拍案而起,斥责他是全性妖人,然而眼前的这三个人迟迟没有动作——他们对目标以外的人都不大关心,并不认识他。
董昌和杨烈看起来慢条斯理,其实也早就饿了,既然跟买卖无关,那李慕玄再有问题也不关他们的事,两人的筷子跟许新交替着落,眼见着把菜全夹红汤里去了。
李慕玄立刻顾不上去想他们反常的缘由了,他打了一晚上,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中午那几碗面早消化干净了。
许新特别会掐点,明明眼睛落在手机上,并没往锅里看,可肉刚熟就能被他捞到碗里去,但在夹毛肚的时候,他忽然失了手,被杨烈全捞走了。
杨烈等着他炸毛,然后趁机把丸子也夹走,可是他“嚯”了一声,先看向吕慈,转述了唐妙兴在吕家亲耳听到的说法:“你哥放出话来,要对你格杀勿论。”
这其实是句心照不宣的废话,跟吕家稍有交情的门户都知道,吕慈是现任家主的亲儿子,下任家主的亲弟弟,就算他真闯了弥天大祸,也该吕家关起门来处理,况且他哪有那么好杀?
“应该如此。”吕慈没觉得伤心,他明白大哥的意思,话说的这样绝,回转的余地反倒更大,况且他扪心自问,觉着就算自己会错了意也是活该。
一边对着大哥痴缠不休,闹得父亲头疼不已,一边跟李慕玄瞎胡闹出了这样的阵仗,他自己都过不去这一关。
李慕玄的反应比吕慈来得要大,他总共跟吕仁打过两次照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看起来一派温柔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对吕家的情形感到一阵胆寒——刚知道吕家为人诟病的婚配规矩时,他也只觉得奇怪。
许新看他瞠目结舌,又把唐妙兴强调了是道听途说的传闻抖了出来:“你先别急,这里面也有你的事,长鸣野干挨了顿毒打,然后在医院里大展文采,写了篇桃色新闻。”
吕慈感觉不太妙,正要抢了手机自己看,许新早有准备的往后一仰,上半身跟地砖平行着继续道:“他说吕慈见色起意,把你给掳走了,吕家恼羞成怒,要灭他这个知情人的口,天理昭彰,没王法了!”
吕慈已经是第三次在唐门弟子面前丢人了,一回生二回熟,他懒怠解释,认得痛快:“是,我这次是闯了祸出来的,你想找我哥告状就自便吧。”
“我闲得慌么?”许新不干告黑状的事,他单纯就是好奇,“你们两个这算是……私奔?也是,你家里能同意就怪了,不过你哥都被气成这样了,你到底干什么了?”
吕仁的脾气是公认的好,他永远是笑微微的,跟他的父亲和弟弟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能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显然是得有点本事才行。
吕慈想说他哥大概不是生气是失望,但是事已至此,解释只会显得多余,他既是答复许新也是说给自己听:“我干了什么不重要,反正我哥这次是真的不要我了。”
许新这次没笑,并且有点哑然,因为感觉他是太过悲观了,他哥显然没打算不管他。唐妙兴是个一板一眼很规矩的性子,并不爱撩闲,发讯息给许新是有正经事——他从吕家告辞之际,吕仁问了他一个问题,唐门现在能不能接吕慈和李慕玄的单子。
答案是肯定的。唐门只是一杆枪,凡是尚未有主顾进行委托的活人的单子就都能下。吕慈年纪虽轻,结仇倒是不少,想雇凶杀他的人当然是有,但四家子弟的性命颇为值钱,想杀他的人未必出得起价码。至于李慕玄的苦主们,则是惦记着要亲自出马,一雪前耻,自然也不会去花那个钱。于是他们两个由着性子活到今天,竟然都没在唐门挂上号。
不过吕仁估摸着往后就不好说了,他耐心的费了点功夫,拜托唐妙兴从中牵线,往唐门下了个委托,要把吕慈和李慕玄一并除掉,并且多提了一个要求,动手时间要由他来定,至于何时动手,等他想明白了再讲。
唐妙兴怀疑他压根是提前做好了要撤销委托的准备,尽责的同他申明,若是主顾自行撤销委托,定金是一分不退的。吕仁拿出这笔钱来,就是打算往水里扔的,对此毫无意见,而委托经由分配,落到了许新头上。
许新白捡一笔横财,对这一茬闭口不言的同时,看吕慈和李慕玄宛如看两堆会走的钞票,目光里的刺都褪干净了。
董昌勉强理明白了吕慈出走的原因,对此倒是表示充分的理解,年轻人爱浪漫很正常,不然都活成杨少爷这样的性子也怪没意思的。杨烈仿佛入定的老僧,面对此等八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除了杨烈,李慕玄就是这桌边最安静的那一个了,他面上分明有表情,可是定格得泥塑木雕一般,看起来几乎有点傻。
李慕玄没想到一时胡闹会折腾出这样大的阵仗,会连他的朋友也一并牵扯进来了,他想跟苑金贵说声抱歉,又暂时联络不上对方。人正迷茫着,一点从挎包里爬出来的分量适时攀上他肩膀,尾巴贴着他的脖子摇来晃去,是黄鼠狼觉得它也到饭点了。
黄鼠狼并不上桌,就只是伸出小脑袋去吃李慕玄拈给它的肉,等它吃饱了,前方的戒严仍旧没有结束。
许新探完路回来,开始歪着脑袋跟董昌凑到一起骂人,用的是唐门那一片的方言,别处的人不见得能听懂,但“温桑”“宝批龙”之类的词砸在一起,傻子都能听出不是好话。
李慕玄知道他们并非是在骂他,故而并不在意,直到杨烈加入进去,三个人争出了两种意见。
杨烈话不多,可是语速极快,一字一句几乎是从舌尖滑过去的,开口之前,没人想到他冷戾外表下藏着个爆裂的灵魂,脾气比许新和董昌加起来都差劲,说到最后,他也不等回应,忽然站起身来走了。
李慕玄看了个目瞪口呆,悄悄在桌子底下戳了吕慈一手肘,压低声音问:“他还回来么?”
吕慈摇了头,他跟杨烈算是有过命的经历,然而半点也不熟,抓把盐撒嘉陵江里,都比不上他们两个的交情来得淡。可是这时候他十分笃定,杨烈绝对是先回唐门去了,原因恐怕是跟许新探路的结果有关。
再过三个小时,天就该亮了,许新打了个哈欠问:“吕二少爷,你们这几天在哪儿下榻?我跟董哥真是困得不行了,”
吕慈现在可以肯定许新和董昌留在这里是要等人了,他不知道他们要等谁,也不关心,只是如实答复:“住的小旅馆,你现在去街上随便找一家就成。”
“那带上我们两个吧,杨少爷把车开走了。”许新和董昌是有钱的,但他们若要一点住宿的痕迹都不留,也不是那么的容易,尤其任务已经结束,杨烈跟他们散了伙。
吕慈竖起一根手指,理直气壮的说:“可以,但是你得先借点钱给我,不白借你的,一分利。”
李慕玄对钱再没有概念,也知道他搂来的这一挎包钞票足够花销一阵,不假思索的插话:“你花我的不就得了。”
许新吃吃地笑出了声。
吕慈立刻想要回去案发现场,找到那死透了的地下擂台的老板再砍上两刀,这人死的太不是时候了,他还没动手,场子先没了,让他用李慕玄的钱,真拉不下脸。
许新光明正大的趁火打劫:“三分。”
吕慈手上散漫,但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这时候宁可找许新借钱:“行,拿钱。”
董昌正纳闷许新这个月的生活费早花完了,哪里来的钱借给吕慈,就看到许新扭过脸来说:“董哥,借我点钱,算你一分利。”
这笔买卖谈到后来,许新是尤其的满意,吕慈在金钱上吃了大亏,但是没有办法,他始终是欠唐门人情,而人情债最是难还。董昌白捡了一分利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找起落脚的地方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住到李慕玄给找的房子里去了。
李慕玄今晚如果没有遇到那位师侄,也是不会想起自己在这里有房子的,那时候王耀祖还活着,为了找个僻静地方好好教他,特意买下了这处建在山脚溪边的院子。
川地的山和福建的山并不相似,院墙后头婆娑的竹影也不能让人联想起榕树垂下的气生根的模样,可是红墙的颜色总是一致的。他成把的薅竹叶时,偶尔也会记起洞山先生的书院里的那棵榕树,树太高也太大了,他想要把垂下的气生根结成小辫,非踮脚不可。
凌晨时分,万籁俱寂,李慕玄跃跃欲试的生出了无畏的情绪,不知道左若童听说他闯下这样一出麻烦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与此同时,三一门后山的小厅里,左若童坐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正在试图理解长青所要表达的意图。他的面貌极其年轻,然而是人不老心老,夜里冥想时从不开灯,同他故去了的师长们一样,只在屋里点一排蜡烛。
三一门的所在是一处年深日久的学府,烛影跃动之间,倒是别有一种古旧的沉静,仿佛这里千百年前就是这个模样,等再过上千百年,也还是一样不会变。
长青投在墙上的影子动了动,他实在是觉得李慕玄折腾的这一出难以启齿,很为难的继续说:“水云师兄应该是这么个意思,别的他不能保证,但李慕玄在吕家大少爷婚礼当日,拐带了吕家二少爷私奔应该是确凿无疑,吕家正派人到处找他们,如果找到了,怕是要不好。”
左若童还是不能理解似的抬了下眼睛,他脑海中依次闪过两个念头,一个是李慕玄本性难移,又去闹人家婚礼了,并且是闹到吕家头上了,此事恐怕难以收场;另一个则是陆瑾和水云找人去了,这一阵都得继续请假。
“你们也继续去找吧。”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一样闭上眼睛又说,“这次不要规劝李慕玄了,告诉他,我要见他。”
左若童上一次见李慕玄,已经是十数年前的事了,他自认为窥见过这孩子最顽劣不堪的一面,所以得知李慕玄闯出如今的祸事并不吃惊——活到他这个年纪,早就没什么值得吃惊的事了,他只是纳罕,因为实在没想到李慕玄闹私奔的对象会是吕家二少爷。
如果李慕玄是公然拐带了新娘子私奔,他或许还能理解一二,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步子走得对了,是有可能成就一段佳话的,但恋上一个声名在外的疯小子,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这么多年过去,李慕玄仍旧是没有半点长进,荒唐的让他不知道该作何评价是好。
与此同时,南下路上的无根生也是一样不知道该说李慕玄什么是好,他坐在颠簸的卡车车斗里,平静无比的回答了夏柳青的疑问:“不知道,讲不清,随他去吧。”
夏柳青有点受不了:“掌门,外面这么编排咱们的门人,您也能忍?恶童都快让人传成是狐狸精了!”
这事得从苑金贵大半夜被人套了麻袋说起,他是被群殴,根本没机会看清痛揍他的人的模样,然而一口咬定这帮人姓吕。吕家坚决不认,要他拿出证据,他也不辩,就在病床上大写花边新闻,写的让夏柳青看了都害臊,反正他若是再挨打,通通都得记在姓吕的帐上。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时,丢人的尚且只是吕家,可是一天之后,事态发生了变化,有人假托他的名,在别家报纸上大写特写,一直追溯到三年前的迎鹤楼,硬生生把在场其他人也拖下了水,其中高艮尤其的冤,绯闻里说他是为李慕玄叛出的师门。又过了一天,吕家大少爷出面痛斥苑金贵造谣,彻底把这出丑闻变成了闹剧。
苑金贵人到中年,从来都是他四两拨千斤的作壁上观,没想到会有被人反过来诬陷的一天,他有心撺掇无根生去碰碰这个硬茬,可是无根生不等他出院,已经是人去楼空。据谷畸亭所说是有门人千里迢迢找过来,掌门又帮人找路去了。
无根生把相关谣言全当成乐子看,并没有不能忍的地方,他在闷热的夏夜中迎风扬起面孔说:“不能忍怎么办?追上李慕玄给他送份嫁妆?再说了,高兄都没翻脸呐。”
此话一出,夏柳青是无言以对了,并且险些被卡车颠出个跟头,他张了张嘴,想骂开车的高艮是不是故意找他晦气,但转念想起金凤也坐在前面,硬生生把脏话咽了回去。
独自占据着车斗尾部的梁挺没有任何顾忌,他在南方犯了个索然无味的大案,所以才北上来寻新鲜,这时便放肆的大笑出声:“哈哈哈,无根生,你之前治老吴的时候多能耐啊,怎么着,让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把卵蛋吓缩了。”
这话说的粗俗至极,配上他鹄面鸠形的脑袋和小山似的身体,更显得丑恶难言,单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足够让人相信死也是解脱的一种了。
无根生天生一双黑山白水般分明的好眼睛,他对这丑恶视而不见,越过梁挺望见了远处如豆的路灯光茫。夜色阴沉,星星和月亮统一被乌云盖住,这点灯火便成了聊胜于无的美景,他把灯火当成是星星,抬起胳膊比了个摘星的手势说:“梁兄,你的事实在是不好办,这次故地重游可以,但具体怎么游,你必须得听我的。”
“翻来覆去的就这几句话,你不嫌唠叨,我耳朵都快长茧子了,记住了!”梁挺做过的恶事不计其数,但真说得上酣畅淋漓的就三件:其一是砸碎师父的头颅,要了老东西的命;其二是戳穿师兄的眼眶,搅碎他的脑浆;其三则是当着唐门那个小子的面,祸害了对方的女儿。
前两件无可复制,倒是第三件被他依样画葫芦又做了许多次,可是那样的爽快再也不曾出现过。于是他找上无根生,要搭这艘将吴曼渡去死路的船故地重游。至多再过一日,他们就能抵达川地了,那里正是唐门的地界。
无根生在唐门是挂了号的,然而半点也不害怕,他甚至压根没把这茬往心里去过,还能颇有闲情逸致的想,这一趟南下,兴许能见上好几个熟人。临离开小院之前,他曾去裱画店裱过一幅油画,并且在那里遇到了旧识林子风,而在搭上卡车的当夜,王耀祖生前在川地认识的朋友绕了个大弯子,辗转告知了他自己的见闻。
如此过完后半夜,他们在天光微熹之际停了车,带着梁挺这样醒目的一个通缉犯,连在村镇里落脚都不能够,只能是先寻个人迹罕至的林子安置,幸好无根生去过的地方多,很快让他找到了一处被守林人废弃的小木屋。
他们凑合着挤一间破屋子睡觉的时候,李慕玄则是住的挺宽敞,王耀祖其貌不扬,看起来就只是个平凡的老头子,可是家资丰厚,手段过人,把他所拥有的全都给了晚年所结识的这个孩子。李慕玄承认王老头不是个好人,但谁都有资格说这句话,唯他不能,所以住到第二天,他整理了房中的旧物。
这院子实在是太偏僻,连贼都没遭过,只是山中潮湿,东西难免会发霉,他在院子里摊开一只皮箱,对着旧书本上模糊的墨迹看了半天,最后一拍脑袋,总算想起上面写的是他的英文名了,可当年洞山先生具体给他起了个什么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记得了。
吕慈跟他一起辨认了半天字迹,最后翻开封皮,想要从里面找些蛛丝马迹出来,结果正经笔记没找到,各式各样的涂鸦看了个全,都是李慕玄在书院熬到第三年上画的,笔触从悠然到凌乱,等快到戛然而止的那几页时,索性带出了霉斑都遮不住的力道,几乎将纸页划破。
李慕玄看着这些,忽然在大太阳底下打了个寒颤,因为怀疑这些年来的经历全是幻觉,一觉醒来,他其实正趴在书院里的课桌上打盹。书院里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只是不上不下,让他怀疑自己是头上挂了萝卜的活驴。
吕慈从十几岁上起,就是个大忙人,很少有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刻,见李慕玄晒东西都能发起呆来,怀疑他除了碍事就没有别的用途,挽起袖子问:“你到底还晒不晒了?”
“不晒了。”李慕玄啪一下把皮箱合上,腿长长地往前方一伸,把它给踢到边上去了。
黄鼠狼随着他的动作上蹿下跳,四只爪子十分快乐的来回倒腾,就地一滚趴到箱子阴影里乘起了凉。
吕慈白卷了一次袖子,也懒怠再放下,他在青砖地上席地而坐,是当了二十多年轨迹明确的子弹,实在过不惯骤然没了目标的日子。李慕玄和他一样闲不住,只不过是喜欢凑热闹的那种闲不住。
年纪轻轻,性子活泼的两个人,相貌既佳,身体健康也都不得了,本来是应该将日子过成花团锦簇的。
李慕玄看着头顶的一方天空说:“下午打猎去吧,这边山里有野猪,刚好改善一下伙食,你跟那个许新一天吵三顿,吵完了只有董昌肯煮面,再吃下去我要变成面了。”
吕慈欠唐门的人情,但是李慕玄不欠,许新和董昌态度极其坚决的要付房租,李慕玄也不好不收,于是四个人住的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占据一边屋子,只在伙食上有交集。
“是我没砍柴生火还是你没一起吵?”吕慈坐的大马金刀,比喝水还勤快的开始跟他拌嘴。
正当此时,许新从墙头上翻进来了,他是跟董昌一起出的门,这时候却是独自回来了,并且开了幻身瘴,只是他这方面的功夫不到家,像是大白天的闹了鬼。
李慕玄头回见到这样半透明的身法,被吓了一跳的同时,总算知晓了他和董昌的出身,然而不等他有所反应,许新直奔院后竹林而去,头也不回的说:“不管谁敲门,都说没见过我。”
吕慈看他逃窜得如此之快,眉毛一扬,正要幸灾乐祸,院门就被人很有节奏的敲响了。
有李慕玄在的地方是不必特意走过去开门的,他抬手将门闩控制在场内,然后指尖一抬,沉重的铁门就自动敞开了。
门外站着的并非洪水猛兽,而是个跟许新年纪相仿的漂亮姑娘,眼睛黑,皮肤白,嘴角一抿就抿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笑着说:“哎呀,我刚刚看到一个小贼跑过去了,你们听到他往那边跑了么?”
姑娘是个练家子,行走间耳垂上的坠子纹丝不动,说什么都没听见是糊弄不过去的。
吕慈跟李慕玄对视一眼,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约而同的抬手往门外一指,刚好是相反的方向。
姑娘笑微微的看着吕慈和李慕玄,等他们两个指方向的手都垂下去了,细长的眉随着笑意一蹙:“所以他一个大活人,走出来两个方向?”
李慕玄头脑充血,很不好意思的把脸扭到姑娘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吕慈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也没觉得当面被人戳穿是值得害臊的事,他脖子一梗:“你有事就说,没事我可要关门了。”
姑娘不退反进,往前迈了一步踩在门槛上说:“嗳呦,好大的脾气,一点也不像你哥哥。”
吕慈的眉毛扬得比她更高:“你认识我?”
他绝对没见过眼前这位姑娘,可她说起他的身份来却是很准:“吕氏一门双璧,你是年纪小的那一个嘛,论相貌不如你哥哥好看,不过找的小情人倒是挺招人看。”
她冲着李慕玄一笑,雨露均沾地把他们两个都逗了一遍,随即目光往屋后一扬,抬起一只手拢在唇边,脆生生地喊道:“师父叫我回去,这一次是真走喽。”
刺头还得是经得住逗的才好玩,比如已经躲到房顶上去的那一个。
吕慈没想到众人会无聊到这个地步,将苑金贵的胡说八道传得如此之远,顿感前途黯淡,他仰天长叹一声,怀疑这次是真要完。
李慕玄用力捏一把自己的脸,忽然问他:“我是不是长得还挺好看的?”
吕慈不叹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李慕玄,大眼瞪小眼地对视过片刻后才点了头。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否认的必要。可是好看又有什么用?他活了二十多年,见过各式各样的漂亮人物,从来都认为好看是最无用的。
吕慈很少照镜子,洗脸就是清水揉一把的事,偶尔窥见自己的面容,总共就存过两个念头,要是能长得更像大哥一些就更好了,不行的话,再凶悍一点也很不错。
直到他的面容停止变化,这两个愿望也无一实现,于是他很直白的又回答了李慕玄一句:“你一个小爷们,美了也是白美。”
李慕玄在全性稀里糊涂地混了这么多年,只能笼统从旁人态度中判断出自己的周正,至少是比身边的朋友耐看,这时候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他这种长相也是好看的。他心中存着个根植于少年时代的执念,一直觉得左若童那个路子的长相才最好看。
吕慈看他又要开始发呆,正打算问他是哪里来的这么多值得琢磨的事,然而不等开口,一把饱满水灵的枇杷先从屋顶上飞下来了。
枇杷稳稳当当的落到停步看热闹的姑娘手里,她拈起一个来嗅了嗅,这次是真得走了,并且头也不回地留了一句:“拿了你的手软,我叔叔的仇只好改日再报啦。”
许新在屋顶上默不作声地趴着,等看着她走远了,起身一跃而下,他身手灵活,落地时的动静不比跳下来一只猫大,然而吕慈和李慕玄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去。董昌不在,他又没有一次药翻两个人的把握,为了避免撕扯,先呛声为强:“看什么看?”
李慕玄原本跟他不熟,但吵架只要嘴皮子溜就行,他毫不生分的回呛:“看你长了个榆木脑袋,要打一辈子的光棍!”
吕慈今天没有吵架的兴致,他紧了紧快要滑下来的衣袖,随时预备着把这出文斗变成武斗。
可是他们吵到最后,并没有真得打起来,因为许新过会儿还有正事,愿意指明枇杷树的所在换个消停。
枇杷树十分高大,是李慕玄的记忆中所没有的景物,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坐在这附近吃过枇杷,见树冠已然越过房顶,一丛丛的澄黄果实结在肥厚绿叶之间,认为就是把他们三个撑死了也吃不完。
李慕玄满可以用倒转八方直接将枇杷枝折下来,但有些事非得亲自动手才有乐趣,他坐在树杈上,很细致地慢慢摘枇杷吃,并且大肆嘲吕慈的莽夫行径。
吕慈素来缺乏耐心,他不摘枇杷,而是直接撼树,如意劲蛇一样顺着树干攀缘而上,然后在末端爆发出一阵疾风骤雨,将熟透的果实打了一地。
许新两相结合,以一个异常刁钻的姿势挂在树顶,他一边吃枇杷一边往下扔核,看似在眺望远方的小路,其实专挑底下两颗脑袋砸。李慕玄的手段比他更具砸人的优势,他摘了颗熟得软烂的枇杷在手里,预备着等许新再手欠就往上砸对方一脸,可他万万没想到,许新的手段广而不精,在御物一道上是尤其的半瓶子醋。
飞上去的枇杷在半空中跟错了轨道的果核撞在一起,果皮裂开来掉落下去,恰好落在了吕慈发心里,他迅速仰起脸往上看,然后被果核又砸了一下。吕慈加入了战局。
董昌跟许新兵分两路回来,他走得是相对绕远的那一边,晚到理所应当,可往敞开的院门里一望,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倒是院子后面挺热闹。他赶过去,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总算是把许新从树上拽下来了,余下二位本来还要继续一决雌雄,但天气太热,吕慈再不洗头就该招虫子了。
李慕玄喜欢热闹,场面静下来,他反倒觉得闷了,黑眼珠子向上一抬,借着收拾院子的间隙找董昌套起了话。董昌的年纪和本事都比许新要强,可是心思一眼就能看透,没什么花花肠子,等许新洗完衣服出来拦,李慕玄已经把方才那姑娘的来历问清楚了。
姑娘叫做魏淑芬,是苗疆大蛊师的亲传弟子,具体是怎么认识的许新,董昌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她有点满嘴跑火车,因为她自称叔叔是金钩子黄放,然而自己却是姓魏。
李慕玄对此有点不认同,魏淑芬若是随母姓,那有个姓黄的叔叔也不奇怪,可开口之前,他细琢磨了一番,决定把话硬咽回去。
黄放这个名字他不熟,但金钩子这个绰号绝对是听人提起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是在何处听到的。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吕慈也从屋里出来了,他图省事,并没有去洗头,而是直接抄起剪子把沾到枇杷果肉的头发给绞了,刺猬似的脑袋先前只是凌乱,现在是彻底的没法看了。
李慕玄自认为还算是有审美,至少是没有失调到他这样凑合的地步,直言不讳的嫌弃道:“你没照镜子么?”
吕慈不认为有照镜子的必要,正要开口问他什么意思,许新和董昌一起笑倒在了旁边——董昌是试图忍耐而未果,许新就是光明正大的嘲笑他了。这反应足以证明这件他眼中的闲事还是值得一做的,他脸上挂不住,索性把脑袋委托给了李慕玄。
李慕玄并没有给人理发的经验,他把剪刀拿在手里,站在坐在门槛上的吕慈背后,试图把这满头乱发给修平整,并且很快从中觉出了趣味性。年纪尚小的时候,他的头发都是理发师上门给剪的,总是修得有型有款,非常拿得出手,现在他依样画葫芦的动剪子,发现自己真是学什么都快。
夏日的午后阳光热烈,泼泼洒洒的透过树影往人面上一照,是天然的摇曳光辉。李慕玄年纪轻,皮肤光洁细腻,颜色略深了一点,但光辉随风而动,像是有一层蜜流淌而下,然后他吹蒲公英一样用力呼出一口气,将刚剪下来的浅淡碎发给吹走了。
李慕玄对吕慈的这颗刺猬脑袋,真得是尽力了,比对待自己的人生道路还要认真,奈何人力终有不可为,这样硬的发质实在是没得救,至多只能剪到能看的地步。
“你从前都是去哪儿剪的头发?”他暗暗下定了决心,日后若是还回得去北方,绝对要绕着吕慈常去的理发店走。
吕慈认真想了一会儿,但是一个店名也没想起来,他在仪表上非常的随遇而安,该剪头发的时候,路边随便找家理发店也就是了,若是一时找不到,家里人也是可以帮忙的。
李慕玄看他是个能凑合的,真挚评价道:“难怪你几个哥哥的头发各有各的难看。”
吕慈想生气,但是没底气,因为这实在是句大实话,他脱口而出把吕仁搬出来找场子:“我大哥的头发就很齐整!”
李慕玄看他提起他哥来还是一派自然,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吕慈单恋自己的亲哥哥,李慕玄惊讶但是能理解,他活得迷茫,可是天生的讲感情、爱浪漫,对这样混淆人伦的爱慕也很看得起。
感情是很无用的东西,缠绵缱绻,虚无飘渺,但在吕慈身上显然是换了个表现形式,激烈疯狂的能撞塌南墙。可惜吕仁并非南墙,他永远不会对吕慈翻脸,只是隔着血缘,非常坚定,非常绝对的将态度藏进了不言中。
于是平生头一遭,论到了李慕玄对着别人叹气。吕慈被他微微低下的目光一刺,昂首挺胸的反问:“你不用同情我,你不也是一样?”
爱一个人并非值得羞耻的事,况且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要笑也是相互嘲笑,谁也跑不了。
李慕玄怔了一下,没能立刻明白吕慈的意思,他迟钝地垂下睫毛,神情像是回到了离开三一门的那一年,是个很小,很有主意的男孩子。他后知后觉地想,原来自己曾经爱上过什么人吗?爱过和爱着是两回事,他意识到的太晚了,连想要捧出一颗心的对象都想不明白了。
李慕玄不为难自己,想不明白的事就算了,他吃饱喝足,一夜好睡之后,被外面的日头给晒醒了。夏日天长,早上六点钟不到,天光已然大亮,他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正好瞧见坐在桌前的吕慈。
吕慈一头凌乱短发被阳光照得虚化,看起来很是顺眼了几分,他长了张娃娃脸,乍一看是个挺俊秀的年轻人,可目光往上一移,立刻就成了活土匪。
李慕玄昨天费了大劲儿帮他收拾脑袋,这时候感觉他的个人形象是没救了,很绝望地抱起枕头说:“算我求你了,仔细梳梳头吧。”
吕慈没犟嘴,很反常的心平气和道:“梳了,还是这个样。”
李慕玄听他半点要跟自己拌嘴的意思都没有,登时就睡不着了,一骨碌爬起来问:“你大早上的吃错药了?”
吕慈跟个收着翅膀的鸟似的窝在椅子上,他抬手抓了把刺猬一样的脑袋,声音低而沉:“许新告诉我,我哥出发来南边了。”
李慕玄愣了一下:“专为了逮你回去?”
“不是。”吕慈摇了头。他实在太了解他哥了,吕仁公私分明,来南边只会是为了公务,所以恐怕要出事,并且是大事。灵魂在眼瞳中跃动成缭乱的光,他说:“我得去看看。”
他连吕仁具体会在哪里落脚都不知道,但是已经下定绝心要去看看。李慕玄稀里糊涂地刷牙洗脸,随便对付一口早饭就跟他一起出了门。
许新和董昌照例是起得比鸡早,一楼的厢房紧闭着屋门,可是里面并没有人。
李慕玄到了这个时候,总算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他跟吕慈都是练家子,一鼓作气地从山里走到城里也没觉得多费劲,但他们没往更繁华的地方去,就单是闲逛。
两个小爷们一起逛街,很有吊膀子之嫌,幸而这是在川地,他们俩又都年轻好看,瞧着也不是很突兀。
李慕玄拿着个脆桃,咔嚓一声掰开,自己吃一半,给挎包里的黄鼠狼吃一半,等啃得只剩下核,瞄准吕慈的脑袋飞了过去。吕慈凌空接住,用劲力把核捏了个粉碎。
李慕玄啧了一声:“你刚刚进那个酒楼里打听一圈,到底问出什么来了?至于摆这么大脸色吗?”
他口中的酒楼乃是迎鹤楼在川地的分号。小栈刘掌柜的生意,就算开在荒山野岭里,也照样会是热闹的所在,但他三年前在别处的迎鹤楼里落下了心病,打那以后,对这地方就敬而远之了。吕慈要进楼里找人打听点事,他宁可在外面晒太阳。
“你知道白鹄吧?”吕慈正要再往下讲,就听到他回答说,“听过,我的同门嘛,是个全性就都知道他。”
李慕玄没好意思说他真得就只是听过这个名字而已。
吕慈点到为止的提醒他:“知道就好,你最近要是遇上许新的同门,无论是哪一个,都少说两句吧。”
吕二少爷的身份并未贬值太快,他进到楼里攀谈一番,把新近发生的几件事都问明白了,刨去他自己的绯闻,最要紧的一桩就是白鹄又犯了案,如今大江南北都在通缉他。
白鹄跟唐门的高英才有死仇,具体发生过什么,外面的人谁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唐门门人曾经到处寻过白鹄的踪迹,并且时至今日也没放弃。
问到了白鹄的事,许新他们三个会分成两路走的原因就是明摆着的了。杨烈先回去复命,路上兴许能遇上高英才,他可以拦下人来再回去搬帮手,至于许新和董昌,留在这边也能跟他互通消息,免得仇家再跑了。
可是白鹄如同泥牛入海,那样丑恶醒目的一个人,竟然来无影去无踪的在南北之间转了一圈,现在就连小栈的人也只知道他是回了川地,并且绝不是一个人单独行动。
吕慈的行事风格近似于莽夫,然而落实到某些方面,又是极其的心细,他不动声色地又对李慕玄说:“你听过白鹄的名号,但他本人,你恐怕是没见过吧。”
“我是没见过,但是夏老弟见过,掌门也见过,听说他不是个好东西,长得跟个鹄面大倭瓜似的。”李慕玄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更多跟白鹄有关的事来,只能把夏柳青的形容借来一用。
这些年,他在全性混过一天算一天,认识的朋友伙伴不是王老头生前挑选过的,就是因着种种缘故聚到无根生身边的,数量十分有限,质量上倒是比较像人,但除了金凤,拎出去全是地方一害,所以像了也是白像。
李慕玄想到这里,无端回忆起了南下前一晚,在夏柳青组织的聚会上听过的话,他很认真的问吕慈:“你哥结婚那天,有人跟我说南方不利,不会真被他说中了吧?”
吕慈冷笑一声:“谁这么神?”
李慕玄感觉挎包里的黄鼠狼有点躁动,顺手往下按了一把说:“谷畸亭。”
“不认识。”吕慈干脆利落的摇头,然后似有所感的越过他往街道另一边看去,看过之后起身道,“南方利不利我不知道,但是再不走,你今天恐怕就要不利了。”
这边的迎鹤楼分号因地制宜,开在了一处闹中取静的崎岖小巷里,他们站在巷子中段的拐角处说话,刚好能将酒楼正门前来往的人看清楚。
李慕玄回过头,余光刚扫到穿着白色长衣的人影上就迅速收回来了,他心头震动了一瞬,是没想到吕家的人还没杀过来,三一门的人先到了。不过此事也不值得太过震惊,毕竟都闹得这样大了,左若童又不是真得与世隔绝,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出来的可真是时候,但凡再待上一会儿,就该跟他们迎面碰上了。”他动作轻巧地往远离迎鹤楼的方向一跃,是准备接着跟吕慈混,去哪儿都行,反正不能再在这儿待了。
一眼就够了,他看得很清楚,陆瑾没有来,水云也不在,只有长青他们几个的话,一旦交手绝对是他赢,可是他现在真得不想跟三一门人动手。
吕慈打算再去想办法探听一下吕仁南下的目的,实在不行的话,自投罗网的打个电话回去也行,他姿态活跃,发梢上都带了精神,是必须确认大哥的安危才放心。他一边绕着迎鹤楼走,一边跟李慕玄你来我往的说闲话,眼睛亮得惊人。
“碰上也没关系,他们八成是来打听你的消息的,难道还瞒得住么?而且他们一时间出不来,我走的时候后门那边打起来了,掌柜的忙着劝架呢。”
李慕玄很惊讶,睁圆了眼睛问:“这么近的热闹你都不看?”
吕慈态度不变:“丰平跟人打架有什么好看的?他又不能在人家店里放火,不过跟他打的那个你也认识,是个姓高的全性,他不放火也赢定了。”
这话略有一点差池,准确来说,丰平是站在酒楼后门里面,跟站在门外的高艮撕扯。在高艮叛入全性之前,他们交情极好,现在狭路相逢,不撕扯才奇怪。
李慕玄对丰平印象不错,也知道火德宗的宗门就在川地,得知丰平出现在这里,并没有太疑惑,真正让他纳罕的是高艮。
高艮不是跟掌门在一起么?怎么会跑到南方来了,难不成掌门也来了?不是,他都已经入了全性了,怎么还敢往迎鹤楼里去,不能是又把自个是全性门人的事忘了吧?
“不行,我得去看看。”李慕玄一个问题都想不明白,他拧过身,沿着青石街一路狂奔,寻到酒楼后门所在,屏息凝神的站在隐蔽处旁听起来。
高艮看着像是孤身一人,并不是跟随无根生一道过来的,就连总是在他身边瞎琢磨的谷畸亭都没影子。
丰平嗓门大,一张嘴嚷嚷,真是让旁人想听不清楚他的话都难。他问高艮是不是有什么苦衷,高艮让他松手;他又问高艮为什么跟师门闹翻,高艮还是让他松手……
在丰平身后,分号这边的掌柜苦口婆心,很认真地劝他们二位不要再踩在这边的门框上拉扯了,再踩就该磨没了。长青和店里几个面生的客人也聚了过来,没有动手或者说话,可是看向高艮的目光中有熟悉的鄙夷。
李慕玄当时就受不了了,黄鼠狼在他挎包里叽叽直叫,也没拦住他气血上涌,他刚从藏身的花树后面迈出步去,不等完全现身,肩膀忽然被人捺了住,是吕慈竟然跟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