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了要在寿辰庆典那一天行动之后,方鸻表面上的工作停顿了下来,整个人倒是变得悠闲起来。图书馆资料的誊抄工作也基本结束,他也是第一次抽空在城内逛了一圈,虽然过去两周,自己也几乎上上下下跑遍了这座城市内每一处人流汇聚的地方,但心态不同的情况下,感受自然又大不一样。
不同于坦斯尼尔的条理分明、带着一种井井有条的沙漠港口的美,这座伊斯塔尼亚的古老王都更多的是历史的厚重。
闪耀着白金色泽的奈美尼亚岩山,从某个久远的年代起,就守护着这片伊斯塔尼亚人的天选之地。
两条河流在此汇聚,冲积出沙丘之上的绿洲之国,而早在蒙昧与文明的分野,沙漠之民就与平原之民就各自踏上了这片土地,并同样得到辛萨斯时代之后,大地上的主人精灵们的认可。
它们共同参与了上一个时代的大战,并在这场战争之后发展壮大起来,虽然最后彼此之间有过一段血火锻剑的时日,但终归还是重归于好、握手言和。但千年的沙漠阻隔两地,伊斯塔尼亚毕竟还是留下了与考林不同的文化。
纵使是身为局外人,方鸻还是可以清晰地察觉到这一点。
这两天的经历他没有告诉其他人。
而阿勒夫王子忙着自己的事情,或许也没察觉到他这两天并没有前往王立图书馆。
法里斯主教则似乎真的由他放任自流了,诚如对方所言,完全不干涉他任何行为。虽然偶尔会和他提一下关于女神大人的过往,神迹与教义,但就像是对一个对玛尔兰有些兴趣的非信众的讲述一样,并不涉及太多的宗教内容。
那些古老的故事,方鸻其实早已经听过了。当然在一个专业的神职人员讲来,又大不一样,丰富了许多他以前所不知道的细节。不过认真说来,方鸻只如同在听一个故事,一段历史,其实内心中也并无太多感触。
甚至说不定还会有一些抵触——
正如法里斯所言,人心随着时间的流转而变化,而由人们信仰之中产生的神祇也亦然。
虽不至于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去批判前人茹毛饮血,但方鸻也必不会不认为历史上那一场场血流成河的杀戮,真是什么桂冠。
甚至他认为历史上可能存在不止有一个玛尔兰女神,毕竟杀戮的神职在巨人战争之后丢弃,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自那之后,又从战争神职之中获得了正义与勇气的领域。
接下来是漫长的宗教改革,新旧交替,无休止的斗争。直到新教徒掌权,一个新的女神从灰烬之中诞生,于是从昔日的战争之神化为了今天的公正女士。欧林的神祇在上一次神战之后或多或少有这样的蜕变,而也之相比改变更加深刻的是艾塔黎亚本身。
古老的奴隶制王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在精灵们教化之下的新文明——考林—伊休里安,奥述与罗塔奥,开化的文明与蒙昧的过去错身而过。而今只在伊斯塔尼亚这样少数的地方,还能看到过去野蛮的残留。
但今天的文明,说不定也是后日的野蛮,凡人正是在不断更替的过程当中进步的,艾塔黎亚如此,地球亦然。只是这里,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而已,所谓的欧林众神,或许正是诸如此类。
天边已经挂上了重重的暮色,犹如火烧,紫红的霞光,穿透了沙漠的黄昏。
然后天色渐渐淡了下去,犹如浅青至深蓝的变化,一层层消退,使奈美尼亚白金的山崖,染上银色的清辉,而那是倒映着这片静静沙海的颜色——这片漫布银沙的海洋。
漆黑而静谧的苍穹下,天空弯曲着,使闪烁如钻石的星子降了下来,它们犹如落在这凡尘之间,而化为更加璀璨的光辉,汇聚于沙丘之上,又宛若流淌的河流——正是这座城市的万千灯火——它化而名为奎斯塔克,即伊斯塔尼亚语中‘灯火璀璨之地’之意。
千年来犹如灯塔,并蔓生出沙漠之民的文化。
方鸻站在圣殿的庭院之中,静静注视着天空变幻色调,直至苍穹深邃得无法再用目光去揣测,繁星点缀,银月初升,弯曲的视野犹如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让他想到了命运女神的那口井。
这井中的星辰,是否正是历史上的英雄么呢?
他忽然也不知道,自己在玛尔兰女士的国度之中,想起另一位女神的名讳,算不算是一种冒犯?
不过四周静悄悄一片,只有虫鸣之声,看起来公正女士对这种程度的冒犯,似乎也不以为意。方鸻低下头来,但还是没想清楚,自己与玛尔兰女神究竟是什么关系,玛尔兰圣殿展示出的包容,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难道自己真一点也不在乎玛尔兰女士的神眷,这位女士的圣殿也一点不在意吗?那这样的宗教信仰,存在与不存在又有何意义?
若女神真能看到一些什么,那她究竟想让他干什么呢?
自己这个所谓的神选者,难道真只有好处没有义务?
方鸻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情。
不过他想不透,也就不想了。总归他自己还是自己,绝不会做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情,至于玛尔兰女士在不在意他这个神选者,在意也好,不在意也好,又与他有什么相干呢?
相通了这一点,方鸻稍微透彻了一些,也不再胡思乱想。
他这才披上外套,准备出门。
庆典在九点半之后开始,伊斯塔尼亚的夏季夜晚要降临得比北方更迟一些。
离开玛尔兰的圣殿的出口在庭院的另一边,之后要经过侧殿,经过正殿大厅——经过大厅时,方鸻看到法里斯主教正在指挥几个新来的学徒在打扫圣坛,清理雕像与更换圣画。待会庆典开始,玛尔兰的圣殿也有庆祝活动,会有不少信徒来此。
法里斯主教回过身看到他,忽然出言叫住了他:“艾德先生。”
方鸻一怔,不由停下脚步,看着对方问:
“怎么了,法里斯主教?”
法里斯放下手中的圣器,慢腾腾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他也上了年纪,不复年富力强的时候了,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对方就要离开这个教区,到时候玛尔兰女士自然会选出新的神选,来替代他。
当然女神大人必不会薄待自己的忠仆,他还有很长时间可以追寻自己的信仰,直至进入那个追寻已久的神国。只是到那时候,方鸻想自己可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回到地球了。
“艾德先生要去参加庆典?”
这场庆典对于奎斯塔克人来说意义非凡。
它不仅仅是沙之王巴巴尔坦的诞辰,更是伊斯塔尼亚人的立国日,早些年佩内洛普王室名不正言不顺的时日,没少拿这件事来宣传,潜台词自然意味着佩内洛普家族继承伊斯塔尼亚权柄的神圣合法。
不过对于一个局外人,与一个高层神职人员来说,这些东西自不必提。
方鸻点了点头。
他参加这场庆典自然不是为了看热闹,虽然他也喜欢凑热闹,可眼下这个时节,他又哪有这个心情?今天晚上的一切,自然是为了那个计划而准备,甚至要付诸行动——若是有可能的话。但法里斯主教却像是看出这一点,开口道:
“距离庆典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聊聊如何?”
方鸻估算了一下时间,再点了点头。他在圣殿住了这么长时间,食宿皆是免费,出于礼节,当然也不好意思不耐烦。
“你这些日子还是在为大公主的事情奔波?”
方鸻听了,不由沉默了片刻,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坦言:“……也不全是,其实更多也是为了自己的事情。”
他在圣殿居住日久,若是对方有心告发,当初说不定自己还没离开贝因,既然并非如此,那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把自己在坦斯尼尔的事情,与七海旅团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在王都活动,无非也只是为了确定自己人的安危而已。
虽然这些话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因为方鸻总觉得这位主教是向着自己当下的行动的,也就是说,对方似乎是支持自己帮助那位大公主的。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之所以可以在玛尔兰圣殿出入自由,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或许这正是玛尔兰女士的目的。
虽然他搞不清楚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关系,但当这位老主教问起的时候,他还是选择坦言。
因为有时候把话说清楚,反而有利于把事情变得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