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艾尔,你怎么在这里?”砂夜看着那个小姑娘,有些惊讶地问道。
小女孩脏兮兮的小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冻得通红的小手不安地扯了扯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角,“砂夜姐姐,你们一直没回来,我有些担心。”
砂夜几步走了过去,蹲下去神色温柔地用手擦了擦小女孩的脸,将她冰冷的双手握入手中,说道:“不用担心我们,回去照顾你姐姐,晚点我会来看你们。”
小女孩认真点了点头,看了看方鸻他们,一步三回头地往营地方向走去。
“这是你们昨天救下的……?”方鸻看着那个小女孩,问道。
一串细小的足印逐渐消失在雪地的远处。
砂夜点点头道:“她叫黛艾尔,鸦爪圣殿宣称她父亲被‘魔鬼’寄宿,他们‘净化’了他,留下这对姐妹。她们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其实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造烛匠,却是这个家庭的支柱,黛艾尔的姐姐是一个盲人,还要依靠她来照顾。鸦爪圣殿的人不给她们食物,我们救下她与她姐姐两人都有严重的营养不良,我让她办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好让她和她姐姐能够在这里生存下去。”
寒风吹过树顶,使森林发出沙沙的怪声,犹如一只巨兽的低语。远处营地火光闪烁,仿若这寒夜之中唯一一点光亮。
方鸻有些默然——
在选召者看来欣欣向荣的这个世界,如果深入其中,便会发现它充满了战争、饥馑与灾难。人们所在意的那些光辉而高大的名词,不过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隅,而它的底层,仍建立在苦难与贫困之上。
考林王国的争端与漩涡,早已蔓延至此,可有些人或许并没看到,或许并不在乎——那些自诩为来自于文明世界的人——皆在这个天平之上争先恐后加上了自己的砝码。
他们自认为文明,但文明不过是高人一等的外衣,那外衣之下,方鸻只看到赤裸裸的贪婪。
可普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社区上每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祸星将临与下一个世代,因为这灾害与他们无关,但祸星未至,动乱与苦难已在这片土地上蔓延开来。来自于文明世界的圣选之人,是不是有意之间忽略了一些什么?
“……我们自认为谨守着《星门宣言》,并沉溺在昔日先驱者给予的荣光之中,”方鸻不禁在心中喃喃自语,“可《星门宣言》究竟是什么,只是故纸堆里的条文,道德的底线?”
他默默看向前方。
上个时代的光辉与勇气又与我们这一代人有什么关系呢?
昔日的人们摒弃了成见,并在两个世界之间建立了文明的对话,战争平息了,和平因而降临。
那是一个何等光辉的时代啊。
激励人心的演讲,曾一次又一次响彻了那穹顶之下的大厅——
‘我们与异世界的文明尚能和平相处,又何况自己的种群之间呢?’
‘这不仅仅是文明的开端,更是通向进步的阶梯,我们彼此消除隔阂,用语言与爱,而非暴力来联系这个世界。’
‘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终将消除一切不平等与歧视;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人人终能实现彼此的理解——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历史的过去,而也将在这里见证未来。’
‘我们从蒙昧与蛮荒之中走来,历经了文明古老的行程,而我们也将在这一天里交出答卷。’
‘在这份答卷上,我们写下,人类将不会留在自己所树立的墓碑之中,而它必走向更加光辉的未来——’
话音落下,在山呼海啸的掌声之中,人们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的来临。
而在那种精神的感召之下,我们的文明在新世纪之初进入了黄金时代。先行者的时代便在那样的话语声之中到来了,那是一个由自由选召者们所塑造的迷梦。
然而这一切是在什么时候悄然发生了变化呢。
“我们究竟改变了什么?”
“谜一样的星门,难道只是一场狂欢与盛筵?”
“我们只是迷醉了自己,还是只是忘记了初衷?”
砂夜回过头来,看着忽然停下脚步的方鸻,怔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方鸻从自己的沉思之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碍。他看着那片林地背后的火光,问道:“你打算带着这些人就这么与鸦爪圣殿对抗下去?”
“那当然不是,”砂夜答道:“正如我们的名字,这里的大多数人是难民,而非战士,就像是黛艾尔与她的姐姐一样的普通人。人已经救出来了,我或许会带着他们去更安全的地方,比如罗戴尔,在那之后,或许我才会离开。”
“这个营地中有多少人?”
“不多,不算选召者,有一百多人,有一部分是我们救出来的,有一部分是慕名前来的。选召者的数量大约是其中的三分之一,不过要说战斗的话,还是选召者们更靠得住。”
方鸻沉默了片刻:“要带着这么多人横穿埃贡恩森林,可不容易。”
“我们留在这个地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需要食物与御寒的衣物,必须要渡过这个漫长的冬天,否则许多人都会死去。”
砂夜一边回答,一边看向前方。营地之中火光闪动,人影憧憧,许多人已经从黛艾尔那里得到了消息,并赶了过来。那是许多各异的面孔,但每一张脸上都共同写满了不安、期待与迷茫:
“砂夜小姐,你们回来了。”
“砂夜小姐,又有人病倒了。”
“砂夜小姐,营地里的食物不多了。我们虽然还顶得住,只是你说过,病号必须保证每天的配额……”
人们低声讨论着。
老老少少挤在营地的入口。
砂夜一一出言安慰众人,并解下自己的背包,交给他们。这是她这一天从镇上所得的不多的补给,鸦爪圣殿对灰鸮镇实施了戒严,从镇上得来的补给已经越来越少。
她一口也没吃,打定主意实在不行就自杀一次,反正自己还有至少三次复活的机会。
人们有些感激:“砂夜小姐,可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是啊,镇上太危险了。实在不行我们去森林中打猎吧,总能找到一些吃的。”
但森林里并不安全,而且在这严寒的天气之下,动物早已迁徙,森林之中又有多少猎物?
看着人群渐渐散开,方鸻忽然问了一句:“我可以帮得上什么忙么?”
他其实可以装作事不关己,但那小女孩冻得通红的双手与单薄的衣物总在心中挥之不去。
他明白自己的性格如此,若非这样,那或许自己也不会来到这里。
他不会贸然涉足于鸦爪圣殿这趟浑水之中,但若仅仅是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砂夜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我也只能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而已。”方鸻解释道。
“能听到这样的话,我已经松了一口气,艾德先生,”砂夜叹了口气,“镇上也有一些同情我们的人,但仅仅依靠他们的帮助的话,连这一百多人日常生活也很难维持,更不用说离开这个地方前往罗戴尔。”
方鸻忽然又问道:“你认识他们么,砂夜女士?”他看着营地之中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人们,但他们并不显得特别消沉,每个人都在忙着手边的事情,为他人提供帮助。
砂夜看着那边摇摇头:“……老实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如你所见,就连黛艾尔,也是昨天才来到这里的。”
方鸻不由重新审视了一下她。
其实救出了自己人之后,对方完全也可以一走了之,这些人与她非亲非故,也完全毋须为此负责。但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或许是先前的那个小女孩让她放心不下,但总而言之,她言语之中已打算为了这些人而尽责。
她自身可能并未认识到这一点,这是一种高尚的责任。
人心并非生而坚硬,同情心让人们总有柔软下来的时候。
而面前的砂夜与自己,又何尝不过只是普罗大众之中的一员,方鸻心中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