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很快步入尾声,十一月的第一周周末是个温度适宜微风和煦的好天气,不少父母带着孩子外出来公园野餐,美味的点心和格子桌布,空气中充斥欢声笑语。到了晚上,江家别墅装饰得像“豪华版野餐”现场——是一场大型聚会。
宾客考究的穿着、香槟和空气中沁人的花香,裴宇调侃这难道就是英国十九世纪末的遗风?但江知许没有时间同他闲聊。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绸缎衬衫,领口用一枚银白色镶钻的胸针系着蝴蝶结,脸上薄施粉黛,涂抹淡色的唇釉和一点点腮红用来遮掩面色的苍白。
今天是江酌言的生日,政界和军部来了一半以上的官员为上校贺生。沈庭书专心科研,一向不爱应付这种场合,所以迎接宾客的任务自然落在儿子头上。和来宾问好、聊天,如此程序江知许不知道机械地重复了多少遍。他感觉自己笑得面部肌肉已经僵硬。
当然不止他一个人需要面对那些难缠的大人,傅琛和陆斯泽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尤其傅琛,因为傅尧臣的缘故,对他奉承谄媚的人特别多,江知许在得空中眼神与他擦过——对方被几个中年男人围住,举着高脚杯正在交谈。
自古以来就有酒桌文化,而像今天这类场合,江知许酒量浅得一杯就倒也要装装样子,面不改色抿几小口,然后胃里又一次翻涌,强烈的反胃感让他不禁用手背贴上唇,难耐地闭了闭眼。
这是今天的第三次了。他在心里默数,早晨洗漱一次、中午吃饭闻见那盘红椒虾仁炒莴笋的油香味一次、第三次就是现在。如此频繁他当然意识到自己身体出了问题,一个最接近的答案就摆在眼前,可他不愿面对。
怀孕。
明明吃了紧急避孕药,还会怀孕吗?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躲在卫生间里忐忑不安地等待。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违背上帝的禁令偷尝禁果,就注定要受到惩罚。
果然,检验了三次显示结果都是两条红杠。
就算早有心理预测,那一瞬间的无措和惊慌依旧让他乱了方寸。要怎么做呢?告诉傅琛吗?还是自己偷偷去打掉?思绪纷呈到最后他只坚定了一个念头——留下是绝不可能的,他不会在十八岁的年纪挺着肚子上学。
上网咨询医生,如果孕周较小,可以使用药物流产,不过存在风险,一旦残留物没有清理干净就要面临做清宫手术的可能。
另一边的傅琛在交谈过程中心不在焉,眼神飘忽不定,时不时往某个方向瞥。他对面的几位都是老狐狸,修炼千年快成精,见此便自找理由到别处去了。傅琛第一次庆幸他们善于察言观色,把还剩三分之一酒液的玻璃杯放在路过侍者托举的托盘上,刚要迈开步子往oga的方向走去,就见从台阶上跑出一个小男孩,三四岁的样子,留着西瓜头,对江知许边喊哥哥边举起手中一根白色棒状物。
oga应声回头,却在看见男孩手中的东西时脸色倏地变白,肉眼可见地血色尽褪。
江知许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一瞬间停止跳动,时间也静止了,周围一切的人和物都被定格。
小时候看动画片主角使用超能力让时间停止救下行人免于车祸的情节竟然也会发生在现实中。抬眼和不远处的alpha四目相触之时,他觉得有种电光火石般的东西直击内心。
或许仅仅是十几秒,傅琛思维敏捷,已经反应过来,几个跨步挡在男孩面前,顺势抱起他利落转身的同时压下他举起的右手,面不改色地说:“哥哥带你去那边玩游戏。”
男孩并不认识这位突然将他拐走的大哥哥,下意识地挣扎,嘴巴里高喊着你是谁?快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哥哥!
小孩子大喊大叫起来很难不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傅琛冷冷斜了男孩一眼,释放出微量信息素,不足以引起骚动,但足以威慑一个还没分化的小屁孩。
果然,聒噪的声音立马在耳边消失,男孩趴在他肩上乖巧、顺从、一动不敢动。
他抱着分量不轻的男孩快速穿越人群,避开监控死角,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放下人。
下一秒小男孩就看见比自己高出不知道多少个头的坏哥哥伸出手,随即不容置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
心脏重新开始运转,血液却似乎还未供给上,双手冰冷,脸色白得像脆薄的纸。
江知许再没办法装作无事发生,匆匆回到卧室紧锁房门,拉开书柜最下层的抽屉,翻找夹在精装书本中的检测笔。
一共三支,缺了一支。好在alpha眼疾手快,才没有酿成大祸。
他跌坐在地毯上,精神高度紧张一松懈下来感觉浑身像被剥皮抽骨,疲软地要命。
门外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是指关节的敲击声,一声比一声急促。江知许还以为是保姆得了谁的指令喊他下楼,扶墙站起来,调匀呼吸,去拧把手。
然而外面站着的人根本不是保姆,而是傅琛,alpha逼近一米九的身高快要与门框齐平,江知许看着他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对方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才道:“不让我进去说话么?”
他于是错开身,在alpha进来后反手关上门,垂下眼盯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江知许在心底细细咀嚼这几个字,感觉此情此景好像情侣吵架,alpha既气又急地在质问赌气的伴侣。可他们不是情侣,甚至连关系亲近点的朋友都谈不上。游艇上的那一晚,彼此间都默认翻篇了。
说不委屈是假的,但他好像习惯了把负面情绪藏心里,不外露。因此镇定自若地答道:“告诉你有什么用?反正迟早都要去打掉。”
傅琛闻言神色一僵,大概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理智得过了头竟显得有些冷漠。不过说到底自己才是罪魁祸首,精子能力太强,事后吃了特效药还能中奖。
“对不起,这一切都怪我。”
他只能道歉。江知许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发干,眼眶也发涩,咬了咬下唇,感觉那股才平息不久的恶心感又涌上喉口。
然后他听见alpha迟疑着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我不去医院。”
去医院就会有记录,尽管医院方有义务依法保护患者隐私和个人信息,但他不想让除了当事人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傅琛很快明白了他的顾虑,上前一步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事到如今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他停了停,似乎在斟酌用词,随后用一种恳求的语气继续道:“裴宇家是开医院的,我会提前和他打好招呼,你放心,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你决定好时间,给我发消息,我陪你一起过去,行吗?”
江知许看着alpha眼底流露担忧,他好像是第一次在对方脸上看到这么“精彩纷呈”的表情,犹豫片刻后疲倦地点头,表示同意。
谈话暂时告一段落,亦或者结束。他打算请人离开,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就听见门外保姆的声音,说准备切蛋糕了,先生让我来喊您下楼。
回了知道。等保姆走后他们才出来,一前一后沿着楼梯拾级而下。傅琛走在后面,隔了两个台阶的距离,角度原因他几乎一垂眸就能看见oga从领口中露出的一截白皙后颈,由此联想到那夜的记忆。
在欲望的海洋里迷醉颠乱,载沉载浮。
他把视线投向楼下金碧辉煌的大厅,大家在谈笑风生,推杯换盏。突然开口:“待会儿下去,还是尽量别碰酒了。”
江知许脚步不由得放慢一拍,但没有停下,也没有回答。
楼下一众宾客中刚才那个险些酿成大祸的“西瓜头”也在,小孩子眼尖,离挺远就看见了江知许,正要开口喊哥哥,却在看见身后的傅琛时舌头一个急刹车,闭了嘴。
他有些畏惧地偷瞄了alpha一眼,刚好与人四目相对。
傅琛用一种打量的目光盯着对方,不说话,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效果。小男孩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想起方才高阶信息素的压迫,很有自知之明地躲回他母亲裙后,决定还是不喊哥哥了。
江知许在旁边观察一大一小的眼神戏,他对刚才的突发状况还心有余悸,也明白童言无忌。不由得拧起眉。
小男孩是他大伯的孙子,所以才有资格随意进出自己的房间。
而傅琛看出他难以言说的顾虑,给他喂下一颗定心丸:“他不会乱说的。”
江知许看着他,莫名有一种心安的感觉。吐出两个字:“谢谢。”
这下轮到alpha拧眉欲言又止了——他的负罪感和愧疚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反而在今晚的一首插曲后像是给心里那把火添了助燃剂,由火舌舔舐烧至现在的熊熊大火。
“知许,其实你最不应该对我说谢谢,你明明应该恨我的。”
路边绿树和路灯的身影飞速朝后掠去,像老旧录像带按键回放一样。傅尧臣坐在副驾,抬头看车内后视镜,镜中反射出alpha有些冷厉的眉眼,眉间压出几道褶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傅尧臣忙于工作,疏忽家庭,不了解儿子真正的性格,以为他还沉浸在被单方面分手的痛苦中走不出,见此冷哼一声,开口道:“你如果真那么在乎,现在就可以买机票出国,顺便还能看望一下你母亲。”
傅琛听后不想搭理。他还没从今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中理清思绪——江酌言在切蛋糕的时候将他拉到一旁,从上至下打量一番,目光傲兀,像叼在嘴边那根高希霸雪茄。来自身居高位且比自己年长的alpha的来回扫视令他不适,不过也只能强忍,好脾气地问一句:“江叔叔,我脸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
江酌言并不急于回答,吸一口雪茄,然后鉴赏从自己口中吐出的烟圈。
缭绕白雾在俩人之间缓缓升腾,看得傅琛有一种虎心隔毛翼,人心隔肚皮的感觉。他抿抿唇,耐心等待alpha接下去的话语。
果然,江酌言并没有晾他太久,取下含在口中的雪茄夹在指尖,挑眉问:“你有没有想过报考军校?”
“什么?”他一时未反应过来,年长者眼底浮现一抹笑意,把烟灰磕在玻璃缸的边缘,轻轻一抖,解释道:“抽雪茄的时候抖烟灰有个说法,不要像仇人一样碾碎它。我和你爸虽然不对付,但不会恨屋及乌。上次在医院,我承认自己说话方式不对,现在向你道歉。”
见alpha脸上的戒备依旧没有消失,江酌言也懒得拐弯抹角扯一大堆废话了,开门见山道:“军部今年改革,内部消息暂时还未公布——不再只对军校定向招生,只要是a级以上各项指标均达到的alpha,都可以报考。”
傅琛这下懂男人什么意思了。他微笑,问道:“江叔叔给了我一个建议,让我考虑报军校?”
“是。”
军部多年以来没有新血液,掌握实权的一直都是江家和廖家。江酌言深知新任的那位疑心病重,话里话外都透着对两家独大的猜忌。江平京前几天找他谈话,目的就在此。既然做不到保持高度集权统一,那么就要让那位知道他们的忠诚。
这是为什么今年军部新政策出台的原因,也是他找alpha谈话的真正目的。与其让别人捷足先登,还不如推荐傅琛。毕竟整个帝国的高层都知道他和傅尧臣不对付,他举荐死对头的儿子,至少不会惹人非议。
“为什么告诉我呢?世家子弟这么多,和江家交好的肯定轮不到我。”
江上校随口扯了个理由搪塞他:“因为你比例好,我刚才目测了一下,身高187到190之间,臂展和身高同长,进了军校说不定能入三军仪仗队。”
傅琛面不改色,心里却想您还能再敷衍一点么?可等到离开坐上车,他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考军校,就意味着和傅尧臣为他规划的人生彻底背道而驰。他想起施瑾提分手那天哽咽着说他们不是一路人。怎么会呢?他很想告诉对方,他们明明都是不被爱的孩子,被父母掌控的傀儡。可现下oga已经去了国外,第一次反抗朱婷,第一次做主自己的人生。他感到心里的那把火烧得更烈,要把他整个人燃为灰烬。
“爸,”他下定决心,不要活得像个木偶。“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打算报帝国理工了。”
即使没有抬头,傅琛也可以预想他父亲此时的脸色,如风雨欲来的天空,阴霾密布。
“你在耍小孩子脾气么?”
“没有。”他很坚定地摇头,车内光线暗淡,反衬得他目光格外深透。“我想报军校。我根本不想当外交官,只是你想我当。你想我成为下一任傅部长,可你从来不想我愿不愿意。”
男人并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媒体前的形象只是为了亲民,真正的他固执、冷硬、控制欲强。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刻薄地斥道:“你是听了谁吹的枕边风?还是今晚看江酌言手握强权,风光无限,心驰神往?你真以为军队是那么好待的地方?肩上的功勋是那么好得到的?战场上子弹不长眼,s级又怎样?”
最后一句话嘲讽十足,傅琛不由得攥紧双拳。从小到大,这样的贬低他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中考那年他以全市第一的优异成绩进入附属高中,苏云洲从国外回来,一家三口打算一起吃饭,可一直等到饭桌上的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冷凉,玄关处也不见男人踪影。苏云洲忍无可忍,电话里和alpha大吵一架,他那时站在半掩的门后,清楚地听见那句冷冰冰的、嘲弄的——不要以为考了第一就可以得意忘形。
像一大盆冷水从头倾倒,浇灭了他对父亲这两个字最后的热情。
“刘叔,你靠边停一下。”他再无法像三年前一样装作没听见。他不是聋子。
车内气氛降至冰点,司机难为情地回头,又将征求意见的目光投向自己领导。
傅尧臣面无表情,只说了四个字:“让他下车。”
宾客陆陆续续都散了,保姆在打扫卫生,听见门铃声,便放下手中的活去开门。
一张五官优越的脸,面带微笑。保姆对他有印象,恭敬地问道:“傅少爷,您找谁?”
“江上校。”
“哦,江上校刚刚送宾客去了,要过一会儿才回来。您可以到会客室等他。”
“那麻烦你了。”傅琛不和人客气,走进去,等了不到五分钟,看见出现在门口的oga。
显然是刚洗完澡,换了一套珍珠白的丝质睡衣,长袖长裤,只露出脖子和脚踝,头发微湿,细白的手腕上圈着一根黑色皮筋,手里还抱着一盆百合花。素白纯净,花如其人。
江知许见到他一愣,随后便问:“你找我爸爸么?”
“嗯。我有些事想和江上校说。”
“哦。”oga温吞地点点头,把今天新到的鲜花放在茶几上,然后换下那几株枯萎的。
oga站在他身旁,距离很近,他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清香,从袖口和领口溢出,不知道是沐浴乳的效果还是信息素的味道。冷杉,清新、苦涩和木香交织而成的味道。
他放下茶,见人低眉垂眼摆花的样子问:“你是喜欢百合么?”
对方小幅度摇摇头,回答:“是我妈妈喜欢,所以我们家摆的都是百合花。”
“你父母感情很好。”
“是啊,我感觉在我爸心里,我妈是第一重要。有句话不是说,父母才是真爱,孩子是——”意外两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胎死腹中”。江知许对上alpha的目光——对方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腹部,谁能想到哪里孕育了一条生命?一个真正的意外。
他感到无所适从,而alpha的目光赤裸裸、毫不遮掩。
傅琛觉得有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心底一点点发酵,膨胀,最后占据他整个胸腔,以至于他鬼使神差般问道:“你真的决定好不要它了吗?”
周一返校,各班同学都接到了下周三举办秋季运动会的通知。这算是附属高中的一个传统,每年的运动会都举办得热烈而盛大,花费不菲。
班主任在班上呼吁大家踊跃报名,对于高三的学生而言,这是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届运动会,因此希望大家都能积极参加,为三年青春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同学们在台下鼓掌附和称好,下课后班长和体育委员拿着名单和纸笔问谁想参加,现在就可以报名。
“还是和往年一样吗班长?”有人举手发问。
“除了开幕式不一样,其他项目都和往年一样。”班长边说边翻看名单,为大家答疑解惑:“我们前两年的开幕式流程国旗校旗和会旗都是由四个男生抬着入场的,今年不一样,是骑马入场。”
“哇哦,那不得找马术好的人去,外形条件也要好。”
“对。”班长点头表示同意,抬了下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睛,朝台下望去,问道:“有人自愿报名吗?今年还有一个规定,就是不能都是alpha,得有两个oga。”
班上的大部分oga都比较矜贵,不愿意在骑马射击方面下功夫,因此想找技术好外在条件又好的实在有些难为情。他扫了一圈,最后把目标锁定在后排的座位上,征求意见般问道:“知许,我记得你马术不错,你想要去吗?”
“嗯?”被突然叫到名字的江知许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从走神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不好意思地回答:“抱歉班长,你刚才说什么?”
“运动会开幕式是骑马入场,四个人,两a两o,我记得你马术课的成绩不错,上回训练障碍还得了第一,所以问你想去不去?”
alpha的目光中带着恳求——学校把开幕式的流程交给他们班算是一种信任和看重,不能让校领导失望。
江知许犹豫不决。如果在一个月前,他会不假思索地答应。因为马术是他的强项,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既能让别人看见更好的自己,也能为班级带来荣誉,两全其美。可是现在他失去了决然的勇气。
“班长,我能考虑一下么?运动会在下周三,我这周末给你答复,好吗?”略微思索后他只能如此回答——alpha在他刚转来的时候帮助了自己很多,他不想当着那么多人驳了对方面子。
“好的,那我等你回复哦。”
一上午都心不在焉,讲台上老师说的话变成琴键上的音符,随着每次指尖的落下而飞出窗外。江知许的不在状态明显到裴宇都看出来了,在课上给他递小纸条,上面歪七扭八地用圆珠笔写着一句话:打扰一下,老师现在在讲哪里啊?
他把纸条折好收起,看摊开的课本上的页数,52。再环顾四周,发现老师已经讲到55页去了,正在解释最后一大题。
他侧过头对人用口型说了句什么。傅琛离他太远,即使没有近视也看不清楚。
alpha同样听不进去,左耳进右耳出,心底的燥意伴随课堂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增加,他烦到去看手表,竟然还有二十分钟才下课。
时间像被拖着走,一分钟里的六十秒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他坐立难安,第一次不礼貌地打断老师讲课:“不好意思,我能去一趟卫生间吗?”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他。裴宇也不例外,他心想今天一个个都怎么了?不是上课发呆就是要上厕所?
收到短信的时候傅琛在盥洗台上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他立体的眉弓处,眉毛和眼睫湿漉漉的,近看有一种直冲心灵的攻击性的美。他将双手放在烘干机底下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下,他收回已经烘干的手,转而去摸它,打开是oga给他发的短信,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下午去吧,我请假。
他一瞬间五味杂陈,可还是回复对方一个“好”字。
江知许很少见到alpha开车,傅琛无论在校内还是校外都行事低调,与柯靳比是相反的两面。今天第一次坐人的车,竟然是去医院打胎,他同样百感交集。
路上俩人都沉默无言,江知许一直佯装看窗外风景,不去分心想接下去要面对的——在冰凉的手术台上大张双腿,再由医生拿着器具进入自己的私密处,扩张生殖腔口…他没有告诉alpha他对麻药过敏。
这一路的难熬程度与上午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总算抵达裴宇家开的私人医院,alpha把车停到地下车库,然后替他拉开后座车门,说道:“走吧,在三楼。”
做手术的医生是位年过半百的oga,姓林,穿白大褂戴口罩,笑起来时眼角渗出几丝细纹。见到他们后摘下口罩,脸上并没有表现得有多惊讶——他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什么身份的患者没接触过——明星爱豆、某某高官的秘密情人、尚未成年就乱交搞出人命的富家少爷……诸如此类见识得太多,所以习以为常,把他们请到办公室坐下后问了一些术前的禁忌症,例如是否处于某种疾病的急性期阶段?
江知许听着医生提出的问题一一摇摇头,目光盯着办公桌上摆放的一盆绿植,叶片青翠欲滴。
“既然没有这些情况,”中年oga结束询问后建议道:“做微管可视是最好也最安全的,整个过程只需要几分钟,而且注射了静脉麻醉药,不会感到痛苦。”
“还是换一种吧,我对麻药过敏。”他听后将目光从那盆植物上移开,平静地回答。
旁边的alpha像被火烫伤了一般皱起眉,问:“那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可以最大程度减轻痛苦。”
医生摇头,露出无奈的微笑。
“傅先生,无痛人流都是要打麻药的。”
剩下的话不得已咽回去,alpha如鲠在喉。江知许和他对视一眼,玩笑般道:“你别这样看我,好像我命不久矣。”
见对方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反而更加深刻,他又宽心道:“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很快就结束了。”
确实很快就结束了,前后才二十分钟。傅琛守在手术室门口却感觉过了两个世纪那般漫长,口袋里的手机在响,是傅尧臣,他烦躁地挂断,又响起来,铃声刺耳像催命符,他干脆关机了。
腕表的指针走到三点,手术室的红灯刚好熄灭。oga在林医生的搀扶下走出,脸色有些苍白,其他无恙。
他步伐稍快走上前,医生以为他们是情侣,自然松开了手,对他嘱咐:“先别急着走,留下观察两个小时,没有异常才能离开。”
“知道了,谢谢林医生。”他干巴巴回了一句,目光就立刻落回oga身上,忧心忡忡地问:“还能走吗?”
下腹部的疼痛没有完全消失,每走一步就牵扯着痛觉神经。但是江知许不想在alpha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因此摇摇头,嘴硬说自己没事。
alpha闻言伸手去扶,彼此之间的指尖触碰到一起时,好像电流流经四肢百骸。
“我自己可以走的。”他并不习惯这种触碰,十指相扣,这不符合他们当下的关系。他挣了挣,但是没能成功。
alpha的手掌宽大,指骨修长,掌心与掌心贴合在一起,为他冰冷的肢体末端注入一丝温度,令人感到莫名的心安,也令人眷恋。
“我发现你对其他人基本上有求必应,唯独对我,一直在说拒绝。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都措手不及,知许,你没有必要顾及我的感受而委屈了自己,你应该自私一点的。”
傅尧臣那辆四个圈的奥迪a8出现在校门口时裴宇是第一个发现的。他用手肘撞了一把身旁的傅琛,语气中透着不可思议:“欸,我没看错吧,那车牌号是傅叔叔的车?”
傅琛闻言顺着alpha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见马路边停泊一辆熟悉的车型,车牌号也没错。他目光暗了暗,想到下午在医院未接的两个电话,不知道他爸此番前来的目的是什么。
“真是活久见!傅叔叔今天父爱泛滥,想来接你放学了?”
“你幼不幼稚?”他并不是很想深聊这个话题,尤其在江知许面前,所以一个凌厉的眼神瞥过去alpha就自觉闭上嘴,然后换了话题。
“那傅叔叔来接你,知许就坐我的车吧,”边说边对着旁边的oga抛一个媚眼:“我送你回家哦。”
傅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自己说的那番话,还是出于愧疚,当即就替人拒绝了:“不用,他和我坐一辆。”
此话一出,裴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总感觉这个回答透着一股酸气,明明是兄弟却好像变成了情敌,在为谁送喜欢的人回家而争风吃醋。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觉得自己真是被陆斯泽的思想污化了,怎么能幻想傅琛和知许之间有什么呢?
摇头,把肮脏的想法甩出脑海。说道:“行,那我先走了,拜拜。明天见。”
“明天见。”
江知许从出校门口到现在一直没说话,听到裴宇向他俩道别才回了一句,算是默认了alpha的话,跟在人身后上了车。
傅琛替他打开后座车门,里面并没有傅尧臣的身影,司机刘叔转过头解释:“少爷,是先生让我过来接您的。”
江知许看见alpha在听完司机的话后脸上裂出一道细纹,显而易见的厌恶。这算不算一种监视?上次去alpha家里给人过生日,他抬头望见大厅的四个角都安装了摄像头。
可最后傅琛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表示知道,在江知许坐好后跨坐进来,对司机吩咐:“先去西颐港,再回家。”
后座空间宽敞,俩人之间隔的距离却可以再坐下一个人。傅琛有意缓解车内死气沉沉的氛围,主动提起运动会开幕式的事情:“班长人是不错,你作为转校生刚来的时候他帮了你不少,你欠他一个人情,还回去是应该的,但也没有必要这次还。”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你不好意思拒绝,我可以去帮你拒绝。
江知许却没有收下这份好意,回答道:“运动会在一个星期后,时间足够久,要不要参加,我会认真考虑的。”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没有一个明确答案。傅琛情感上不想让人去,然而理智告诉他去不去是人家的自由,自己无权干涉。
沉默又一次在俩人之间缓缓升起。江知许觉得他和傅琛的相处方式,既做不到和裴宇一样自然,又不是对柯靳那般,一见面就要皱眉、嘴角下压。他们的关系像手心忽然长出两道纠缠的曲线,暧昧不清。
车子抵达目的地,江知许推开车门下车,遇见从外面回来的沈庭书。沈教授落了文件在家折返回来取,看见儿子从一辆陌生的车上下来便多留心几眼,目光对车内的傅琛对视,他认出了对方是前几天生日会上见过的,傅尧臣的儿子。
“傅琛送你回来?怎么没喊他下来坐会儿喝杯茶?”
沈庭书对alpha印象不错,谦逊懂礼,朝车里年轻人微微一笑算是打过照面。
“他还有事。”江知许扯了个谎,不敢抬头去看oga的眼睛,生怕露出端倪。等了十几秒,见车子已经远去才问道:“您今天这么早就回来?”
“哦,我落了东西在家,取完就走。selena这些天请假,没人做饭你要不要跟我去研究所吃?总点外卖对身体不好。”
“不用,我中午吃得有点撑,现在不饿。”得知oga不会这么早回家他松了口气,语气透出倦意。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不是填饱自己的胃而是回到房间反锁门躺在床上。
“那我上楼写作业了。”
“嗯。去吧。”
又做梦了。
杂草丛生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小径,两侧高大的树木在黑夜笼罩之下犹如鬼魅,风声摧残枝叶发出的怪响,梦中的身影一直在跑,跌跌撞撞,荆棘的尖刺扎破细嫩的皮肤,如火灼烧般疼痛。身后男人粗粝的嗓音隐隐约约传来,越来越近,暴怒的话语中夹杂不堪入耳的字眼…
江知许惶遽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他没有让整个房间都陷入黑暗,睡前留下一盏壁灯,流泻的荧光映出他瘦削冷白的脸,下颔收得有些尖,紧抿双唇,额汗如珠。
十几年前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他忘不了那晚发生的一切,每一桢画面都清晰无比,对他而言时间似乎并不能治愈伤痕。
缄默良久,等待剧烈跳动的心脏恢复正常的频率,他才慢慢从噩梦中恢复如初,疲累地闭上眼,再度睁开,一双眉眼在薄暗中依旧明亮,只是眼尾泛红,隐有水泽。
他定了定神,够到床头柜的手机打开看一眼时间,才凌晨两点。可睡意经此一击烟消云散,他披了件外套推开阳台玻璃门走了出去。
上次失眠还是在得知傅琛和施瑾在一起后,单方面的失恋让自己抱头哭泣,一晃眼已经过去这么久。相爱却不能相守,后者出国,前者则阴差阳错和自己上了床,三个人的游戏中他对施瑾最愧疚。
虽然游艇那晚傅琛被人下药,而自己会错意,误以为是普通发情期,一个临时标记就好。但他还是觉得抱歉。
外面响起敲门声,他以为是自己幻听,等回头看发现门被推开,沈庭书不知何时出现,摁了墙壁的开关,整个房间亮堂堂。
“还不睡么?”oga问道,缓步走来。
江知许不想让人发现任何破绽,因此强打精神诙谐地回道:“我在看孤魂野鬼有没有出来游荡。”
沈庭书笑了一下,故作惊讶:“这么有闲情逸致?”
江知许于是不再和他玩笑,板起脸来正经地问:“您不是也这么晚没睡?找我谈心么?”他边说边走到oga身边挽上他的手臂将人往里带。“外面风好大,不要感冒了。”
“有个数据错了,核对到现在,耽误了时间。我预感你没有睡,看来真是心有灵犀。”沈庭书拉着人在沙发坐下,距离他们上次促膝长谈还是去年,圣诞节前夕他和江酌言飞去国外陪儿子一起过节。
他知道江知许从小性格独立,遇事总是第一时间自己解决,非必要不会麻烦父母,所以对儿子放心的同时也有不少忧心。刚好趁着所里的新研究项目告一段落,他能放假休息几天,于是挑了今晚这个夜深人静的时段找人谈心。
“我前几天听selena说,你最近胃口不好,而且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是有什么心事么?”
oga的温言细语让江知许鼻间一酸,一向控制得很好的情绪在这一刻有些失控。可他不能说,未婚先孕是让整个家族蒙羞的事,他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不能像野兽般寡廉鲜耻。
“没事妈妈,”他摇摇头,不想让对方为自己担心,以学业为由再一次撒了谎,心里默念对不起。“可能是马上要体考和自主招生考试了,心里有点压力。”
沈庭书点点头,附和道:“高三有压力是正常的,不过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无论你最后考上哪所大学,我和你爸爸都希望,那是你自己喜欢的。”
“你要记住,我们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是你可以依靠的港湾,也是可以无话不说的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