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羽是远比潘一格更好采访的对象。他总是谦虚地说自己不太会描述,可每次总能很好地描述出他所感受和体会到的情绪。无论用中文,还是用英文。而他一直都很会拍池羽,因为他一直都能感知到他的世界,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让他的哪种情绪浮出水面。
比如此刻。他能感受到,池羽的视线正渐渐收窄,注意力也在高度集中,如激光一般只聚焦于一点,只思考一件事。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了几倍,而情绪也被多日的期待推到顶端。情绪被无限挤压,而池羽仿佛置身于风暴中心。他无比安静。
次日清晨五点,天气晴朗。在对讲机上简短交流几句之后,钟彦云打着手电找池羽过来对装备。与昨日不同,钟彦云让他多背了五十米的绳子。
有了昨日的经验,加上分外配合的天气,池羽只用了不到五个小时便爬到顶。只是,这次又遇到了不同的挑战——
雪非常硬。
这里是海拔六千米以上的高山,在“刚下几小时新雪结构不够稳定”和“下了一天的雪已经变硬结冰”之间,存在一个很短的最优条件的窗口,昨夜已经过去了。经过一晚上的大风,浮雪被吹走,而新雪冻成了硬雪。这是他们前天从半山腰试滑的时候没有经历过的状况。垂直高度每升高一百米,都可能会有新的地形或雪况的变化。这也是高山滑雪最有挑战之处。
还是王南鸥先说:“积雪稳定不稳定?”
“稳定是稳定,就是太稳定了。新雪变硬了。”池羽按住对讲机,冷静地汇报了一下情况。
梁牧也等不了李长洲的监视器,自己把手里的望远镜拉近。他从望远镜里面看得到池羽登顶,看不出具体雪况,只能看见池羽在穿板,用后刃反复实验雪的硬度。他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尖。
坚硬的雪上非常难保持立刃,这又是大山,最上面三分之一可被称为“nofallzone”(死亡区域),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跟徒手攀登差不了太多,是不能摔倒的一段滑行。
所有人都看着拿着对讲机的梁牧也。王南鸥想说句话,也忍了下来,等他发话。
梁牧也喉结滚动,许久之后,他才说:“前面先绳降吧。”
钟彦云这时候插入进来,也说:“池羽,绳降下第一部分吧。”
梁牧也问:“今天背了多少米的绳子。”
钟彦云回:“一百米,够了。”
昨夜大风的时候,他就料到山顶积雪可能会发生变化,所以今早力排众议,让池羽又多带了五十米绳子。就是这五十米动力绳,很可能挽救了这一次滑降任务。
梁牧也见许久无回复,又问了一遍:“池羽,收到回复。你觉得可以吗。”
池羽很快,语调很平地回应道:“梁导copy,钟哥copy。我觉得可以。刚刚建了个保护点,我准备绳降下了。”
保护点牢固,板子穿好,绳子固定器扣好,绳尾安全结。池羽万分冷静,正一项一项逐项检查。
保护绳可以保障生命安全底线,遇到无法下脚滑的地方可以继续用冰镐或者绳降设备下降。未名峰最上面三分之一实在太陡,高山滑雪加上混合攀登是一种稳妥的方法。
梁牧也刚想再说点什么,又想到池羽之前说过的话。
——“我想去,我要去。”
——“我说了我可以,请你相信我。”
——“我是可以在6516米折返的人。”
usramini的取景框里,池羽捋顺了身后一百米的动力绳,在未名峰顶站直了身体。六岁时候特伦勃朗林间的风终于吹到几千米外,喜马拉雅的山脊之上,如一场风暴。他站得很高,伸手可摘日月星辰。
许久之后,梁牧也给出指令:“池羽,dropin。”
第100章无尽
梁牧也很难形容这一场滑降给他的感受。他看过池羽的每一种滑行,偏自由式的,不断起跳做出花式技巧的,偏滑行的,在大山粉雪上流畅连贯刻滑的,或者陡坡精准而用力的,他都看过。韦尔比耶坡度大,可是雪好。慕士塔格高海拔,但并不陡峭。阿拉斯加是大山自由滑行者的天堂,更不用提。
可没有一次的滑行像现在这样。
池羽在未名峰顶端,竭尽全力地跳刃。对,是跳起来,换前刃,然后再跳起来,换后刃。
立刃,施压,核心收紧,相信板刃,相信自己。
根本谈不上美观,可内行人看得出来,他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恰如一种堂吉诃德式的征程。
哪怕是最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陡峭的雪道,最糟糕的雪况,用到的仍是雪场大冰山上滑45度陡峭双黑道学到的技术。全程注意身后的流雪,不要被带倒。池羽儿时曾经在东岸四处结冰的大山滑行过万里,那时候每一天的练习,都是为了这一天安全滑降做准备。
王南鸥屏气凝神看了三十分钟,看用尽了身上最后一米动力绳,池羽滑到一个凹陷处,解开身上绳索。没有了绳索的辅佐,往后,才是真正的nofallzone。
王南鸥举着望远镜,也轻轻喊了一句:“加油。”
梁牧也打了个手势,让李长洲把镜头拉进。结冰区看起来马上就要结束了。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十米……
下半个山体的雪是软的,被太阳晒化了一些,非常吃刃。雪况安全了,梁牧也低头看手表,知道这个时候阳光会正切过山脊。预先架好的机位角度非常完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