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五月将过,皇帝就要起驾去盛京。宫里上下已经准备好了,而似乎因六阿哥的事,皇帝此行一个妃嫔也不带,女人们也都死了心。至于随行护卫,本该是纳兰容若随扈,可他前几日就告病,曹寅接下了所有责任。今日来私宅找他,一者要问问行程中一些事如何安排才好,二者探病之余,要告诉他信已经送到了。
可曹寅怎么也想不到,来到私宅时见到的兄弟,竟是已高烧昏睡不能言语。沈宛憔悴苍白,含泪说:“那日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夜里就发烧了。请了大夫来看,吃了几天的药也不见好。”
曹寅揪心不已:“纳兰府可知道了?”
沈宛别过脸,没有言语。
“病得不轻,哪怕不告诉家里,也该来找我才是。”曹寅连连摇头,转身一面让手下再去找好的大夫,一面亲自去纳兰府禀告。明珠夫人听说后,不敢惊动安胎的儿媳妇,亲自带人带车来接儿子回家。
一进门瞧见容若病得不成样子,她心疼得止不住眼泪。又见沈宛一脸消沉地站在边上,顿时怒火攻心,冲上来一巴掌挥打在她的脸上。小指上的护甲尖锐地划过她的面颊,长长一道血印子触目惊心。
“贱人!别再让我看见你,别再靠近我儿子,不然我一定要你的命。”明珠夫人气竭。众人小心翼翼地把容若抬了出去,明珠夫人更是强行把孙子也带走。沈宛被几个婆子死死按在屋子里头,根本挣扎不得。
一行人迅疾回家,再从宫里请了太医来瞧。可明珠夫人怎么都没想到,太医竟是对她摇头:“夫人要有准备,一切就看天命了。”
听见家里动静跑来的少夫人进门就听见太医这句话,吓得顿时腿软跌倒下去。边上颜氏和丫头们苦劝,要少奶奶一定保重身体。明珠夫人也哭道:“容若一定能挺过来的,一定能挺过来。”
五月二十九,离皇帝离京还有两日。这日就黄河河工之事与诸大臣商议,靳辅、明珠等人皆在。因诸事不少分歧,各种决策整整商讨了一天才渐渐明朗,散时已然日暮黄昏。玄烨坐在案前闭目养神,李公公端了一碗茶进来,轻声道:“皇上,明珠府有消息传递进来,奴才听见几句,说是纳兰容若大人病得不轻,怕是不好了,明珠大人刚才走得很匆忙。”
玄烨微微睁开眼睛,眼中的寒意让李公公看了不禁一颤,皇帝问:“他的病还没有好?”
“回皇上,正是。刚才的人来得急,明珠大人走得也急,怕是真不好。”李公公不敢再直视皇帝的目光,垂首说,“明珠夫人之前也从宫里请了太医,奴才听说去了几位都无功而返,算算日子,也好几天了。”
玄烨拿起面前的奏折,淡定地翻开一本。李公公见皇帝又心无旁骛地批阅奏折,便转身静悄悄预备离开。才走到门前,就听见皇帝在身后吩咐他:“他有什么事,随时来告诉朕。”
此刻纳兰府里,明珠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容若毕竟是他的长子,虽时常说儿子不好,在同僚面前冷脸相对,可容若的确也是他的骄傲,这一下突然就说病得不好了,身为父亲,终究难忍。
家里女眷已哭得不行。明珠回来时,儿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容若年少时没少挨父亲的责打,偶尔打重了也有过这样的情形。明珠觉得儿子不至于好不起来,立在床边许久没有靠近。明珠夫人在边上缓过神,哭泣道:“老爷,儿子说有话要跟你讲。”
明珠看了看她,才走近了几步,俯身看了看。儿子已病得没了原来的样子,曾经的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而今却不复存在。
“容若。”他唤了一声。
病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看到是父亲,唇边略过一缕笑容,干涩沙哑的嗓子里冒出一声:“阿玛。”
“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你真的要做不肖之子,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明珠开口依旧忍不住责备儿子,可说这话时,已然双眼湿润。
纳兰容若又是一笑,果然要这样与他说话的,才是父亲。他皴裂发黑的双唇微微开合,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阿玛,你放下,放下吧。”
明珠皱着眉头,心里更是怦怦直跳。他怎么会想到,儿子竟然会发现不该发现的事。他怎么会料到,自己要杀太子的计划,竟然被儿子洞悉。即便对妻子、对惠妃娘娘,他也只是说要想办法让太子失去皇帝的信任,让太子自毁前途。除了几位心腹和相关的人,谁也不知道那天书房里发生了什么,而他的本意,不是杀六阿哥。
“你说什么?”明珠惴惴,他还不确定儿子说的事指什么。若是六阿哥被毒杀的原因,他不怕儿子知道,却怕儿子知道了还会告诉别人。此刻他若不说清楚,就是他永远的隐忧。
“阿玛,我算是个孝子吧,大概、大概要一命抵一命了。”容若唇边浮过笑意,却似在挖苦讽刺他的父亲,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终究还是说,“阿玛,你放下吧。”
“混账!”明珠明白了,急了,更想要逼着儿子把话说清楚。可他这一怒吼,刺激了明珠夫人,夫人扑上来指责他:“老爷,你不如先逼死我吧,儿子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家眷也来劝明珠,他一时被带走。夫人伏在床边泣不成声地安抚着她的儿子:“容若你好好的,额娘不再让他凶你。”
容若很不在意父亲的震怒,该说的他说尽了,此刻无力地握起了母亲的手道:“额娘……别为难沈宛,放她走。”
明珠夫人悲痛欲绝,可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大雨足足下了一整日,午后就开始分不清白昼黑夜,连几时日落都不晓得。只是雨停后,天色再没有亮起来,而第二天天亮,皇帝就要如期启程前往盛京。可宫里头却无半点热闹气息,寂静的紫禁城,玄烨走在宫道上的脚步声,仿佛都能传得很远很远。
永和宫门前的小太监瞧见圣驾来,赶紧通报到里头。环春迎出来,不同于以往地对皇帝说:“皇上,娘娘在六阿哥的屋子,就坐着不动,也不肯走。”
玄烨看向胤祚的屋子,那里有微弱的光亮,看不到里头的情形,却能想象出岚琪的模样。他心头一沉,举步要朝那边走去,身后却有小太监疾步而来,李公公喝止后听了几句话,赶紧跟过来告诉皇帝:“皇上,纳兰大人没了。”
玄烨眉头紧蹙,没想到纳兰容若真的会死。这么多年的君臣情谊,虽然此时此刻他恨明珠入骨,每天看到明珠都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但他没想过要让纳兰容若抵命,可他竟然死了。
“朕知道了。”皇帝稍稍呼吸后,便敛下心内的震惊。再如何痛惜人才,毕竟只是个臣子,怎及得上他失子之痛,怎及得上此刻岚琪的痛。
环春一路引着皇帝往六阿哥的屋子来,路上轻声说:“皇上,娘娘今天说话了,说她要去六阿哥的屋子,但也只是这一句话。”
玄烨颔首,径直进了门,屋内只有炕桌上点了一根蜡烛。摇曳昏暗的烛光下,岚琪侧坐在空荡荡的床榻边。虽然陈设布置还是从前的模样,但六阿哥用过的家具器皿,早已经全部换成了新的,似乎为了顾及德妃的感受才布置成原样,但这间屋子里再没有孩子甜甜的气息。可就连玄烨走进门,都仿佛能听见儿子从前的撒娇,一声声“阿玛”,早已刻在他的心上。
岚琪听见动静,稍稍转过身,这一举动让玄烨惊喜,要知道她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已经整整半个月,即便有人在耳边对着她喊话,她也可以完全听不见。玄烨看到她主动转过身,不由自主就上来说:“是朕来了。”
岚琪点头,起身,朝玄烨福了福身子。她整整半个月没有正常进食,每天靠环春绿珠喂药喂汤吊着的身子,瘦得让玄烨不敢多看几眼。那尖细的下巴,凹陷的双眼,即便被侍弄得干净整齐,也难以掩盖形容面貌的剧变,昏暗的烛光下不能仔细看,这更让玄烨揪心。
难以想象,那个曾经还拿汉武帝李夫人的典故胡乱开玩笑的人,如今会毫不顾忌地在自己的面前展露她的狼狈。
“坐下吧。”玄烨伸手想拉一拉岚琪,可她却缩了回去,自己坐到原来的位置,目光亦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玄烨看着她,胸前似堵了什么,痛得他难以呼吸。屋子里静了好一阵,玄烨开口:“朕明天要去盛京。”但坐着的人只是点了点头。
“你要不要一起去,朕带你去散散心。别的人都不跟去,朕就带你一个人去,岚……”
“皇上。”久违地再听见岚琪的声音,玄烨恍如隔世,生怕她又不说下去,赶紧先问她:“要说什么?”
岚琪神情冷漠,稍稍欠身道:“皇上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玄烨才稍稍兴奋一些的神情骤然暗淡,屋子里又陷入无声的寂静。一声叹息后,他坐到了岚琪的身边。
“皇祖母病了很久,太医说是心气郁结。苏麻喇嬷嬷说皇祖母是担心你,一天见不到你,一天就不能舒畅。皇祖母越来越虚弱,可她不让朕来逼你,甚至连一句劝说的话也不让说。”玄烨慢慢说尽心事,也不管岚琪听不听得进,“朕答应过你,你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有一天能缓过来。可朕害怕等你缓过来,皇祖母已经不在了。那时候朕痛苦,你更痛苦,悲剧只会不断地延续,何时是个头?”
这些话,身为帝王的玄烨,即便对着太皇太后也没说过半个字,不知是觉得岚琪根本不会听,还是在她面前不需要掩饰。他说着说着觉得胸前抑郁稍稍散了,继续道,“朕已经知道是谁害了六阿哥,可是朕不能杀他为胤祚报仇。这关乎着朝廷的根本,一旦灭掉了一方势力,朝廷的权力就会失去平衡,会有更多的麻烦接踵而来,甚至依旧把刀刃指向我们的孩子。若是十年前,朕会觉得杀一儆百才能震慑那些畜生,可现在朕冷静下来,就会想,杀一儆百朕就在明处,往后更加难以看清暗处的他们做什么勾当;而朕忍下来,就是他们在明处,一举一动哪怕一点点的心思,都逃不过朕的眼睛。所以……”
“所以皇上要让恶人逍遥法外,胤祚终归是没了,杀了他们孩子也回不来。结果对臣妾来说没什么不同,可对皇上和朝廷来说就大不一样。”岚琪的目光似乎凝滞在一个点上,语调更是冰冷无情,“这些道理,臣妾每天都想,臣妾每天都等着环春来说,说皇上杀了什么人,说皇上把哪个坏人绳之以法了。可是一天也没有等到,而皇上明天就要去盛京,臣妾明白等不到了。”
玄烨怔怔地看着岚琪,他不晓得该怎么去想这番话。至少有一点他明白,对于周遭没有任何反应的岚琪,实则每一天都听到了别人传达给她的信息。可刚才玄烨,却对她说了与她一直等待的结果截然相反的话。
皇帝紧紧皱眉,摇头道:“朕不能这么做。”
“如果能死,就好了。”岚琪出声,却不知叫谁去死,但紧跟着就说出让玄烨心惊胆战的话,“每天睁开眼还活着,臣妾就失望极了。如果再也睁不开眼睛,如果死了,就能去陪着胤祚,他就不会孤孤单单地上路,在那个冰冷的地方找不到额娘。找不到额娘他会哭,可是……我连哭声都听不见。”
“岚琪。”玄烨看到她眼底浮起的泪水,稍稍伸手扶住了她的身体。眼前的人慢慢转向他,泪珠子滴滴答答落在他的手背。本该温热的眼泪却寒如深潭的水,一点一滴钻心地凉。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贪恋你对我的好。你不喜欢我,不心疼我,我若不是你宠爱的妃子,他们就不会杀胤祚。”岚琪狠狠地甩掉了皇帝的手,“是我的错,我不能丢下他。我想去陪胤祚,我想去陪我的孩子。”
“不可以!”玄烨双手紧紧捉住了岚琪的胳膊,那比从前瘦了不知多少的身体让他的怒意消散不少。可他还是坚定冷酷地命令她,“朕说过,你能做任何事,可你必须有缓过来的一天。死?乌雅岚琪,你休想。”
岚琪的泪眼之中,满满都是恨意,她这一辈子都没这样对待过什么人,可她竟然拿含恨的眼神紧紧盯着玄烨。玄烨也不曾避让,含怒的双眼承接她所有的恨意。两人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玄烨觉得岚琪的胳膊都要被自己捏碎了,终于稍稍松手,嗓音干哑地问:“你死了,朕怎么办?”
手里的人颤动起来,昏暗的烛光下可以看到她五官在扭曲,瘦削的身子忽而重重跌进自己的怀抱,从无声的颤抖中渐渐发出哭泣的声音。一声声“胤祚回来”,一声声“我的孩子好可怜”,岚琪疯了似的大哭。
尖锐的哭声即便捂在玄烨的身上也掩盖不住地往外散去,门外头等候的环春几人乍然听见哭声,却是都含泪松了一口气。六阿哥的棺木抬走之后,她家主子可没再掉过一滴眼泪,活死人般的人,终于哭出来了。
撕心裂肺的哭泣和宣泄,虚弱的岚琪最终晕厥在了玄烨的怀里。环春几人看着皇帝把娘娘抱出来,都吓得说要宣太医。玄烨却说不必,只道:“她哭累了。”
皇帝亲自把人送回寝殿,在烛光明亮的地方看清了她的脸,眼下深浓的青黛让人心痛,不知她多少个夜晚不眠不休。而刚才疯了一般的哭泣,也让她娇嫩的肌肤充血肿胀。玄烨轻轻擦去残留在她脸上的泪痕,因为是心上的人,根本不会在乎容颜的折损,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好好照顾德妃娘娘,朕明日离京,入秋方能归来。朕希望能看到你家主子,至少比现在好一些。宫里的事随时随地有人告知盛京。李总管留守在乾清宫,有什么事,直接去找他也可以。”玄烨这般吩咐了环春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环春和玉葵在寝殿陪了一整夜。痛哭过的人,睡梦中也时不时会抽搐哭泣。但似乎是累到了极致,并没有因此醒来。这一晚该是岚琪自孩子殁了之后睡得最沉的一晚,直到翌日天明,沉甸甸地睁开眼睛,大哭后的头痛袭来,才让她清醒地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主子醒了?”环春轻声问。
岚琪转头看到她们个个顶着黑眼圈,冷漠了半月之久的人终于开口说了句:“你们累坏了。”
环春温柔地问:“主子饿吗?”
岚琪摇头,又想到昨晚的事:“皇上来过?”
环春怕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便把昨晚的事都说了一遍。岚琪静静地听着,末了问她:“皇上呢?”
玉葵立在一旁道:“皇上就快离宫了,今天要出发去盛京。”
岚琪静了须臾,挪动身子要起来。环春搀扶她一把,就听主子说:“给我换衣裳。”
她抬眼看窗外的天色,明晃晃的阳光让她禁不住眯起了红肿的眼睛。却是这一刻眼中的刺痛,让她久违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昨日一整天暴雨冲刷,分毫没有带走暑气,今晨浓烈的太阳一升起,又热得人在太阳底下稍稍动弹就冒汗。可妃嫔们还是打扮齐整地聚集起来,皇帝就要出远门,不知一两个月会不会回来。本还以为能跟出门,现下都死了心。但若不让他在出门前多看自己一眼,之后回来,恐怕更要忘得干干净净。
皇贵妃抱病未出,宜妃还在养身子,荣妃和惠妃到了。让她们稀奇的是,温贵妃竟然挺着肚子领着觉禅氏也来了。
此刻皇帝还在慈宁宫,等从慈宁宫来了才要登车离开。众妃嫔顶着日头晒了小半个时辰,好些都不耐烦时,突然听见一阵骚动。荣妃和惠妃循声望去,后头的人说着:“德妃娘娘来了。”两人面面相觑。
便见人群中散开一条路,一身水绿色旗装的德妃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而来。清爽鲜嫩的衣裳亮眼但不张扬,可衣服再漂亮,也盖不住她脸上的憔悴。哪里还是那个满面福气、漂亮高贵的永和宫德妃?瘦削的脸颊,青黛的眼圈,还有这身不合体的衣裳微微晃荡。柔弱的人支撑着一份体面而来,但每个人都看得见她心底的悲伤。
荣妃倒是舒口气,迎上来搀扶她:“太阳那么晒,怎么也不打把伞?”
岚琪微微含笑:“在屋子里待久了,晒一晒也好。”
之后向温贵妃行了礼,温贵妃也可怜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索性没开口。荣妃让她立到自己的身旁,惠妃也上前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她是聪明人,这会儿可不能提什么节哀,不过是平常的客气话。
几位娘娘不提,下头的人也不敢多嘴多舌。况且德妃突然到来,哪怕只是憔悴羸弱地支撑着体面,也让她们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是偷偷瞟着眼睛打量德妃,暗暗在心里嘀咕。
岚琪到后不久,圣驾终于从慈宁宫过来。玄烨缓步走来,本来对妃嫔们前来相送有些厌烦,正要打发李公公请她们都回去,忽然眼前一亮,看到艳丽丛中一抹清爽的存在。他稍稍快了几步走近,定睛仔细地看,竟然真的是岚琪站在那里。
众妃嫔齐声行礼,莺莺燕燕之中,岚琪稍稍抬头,恰与玄烨对视。皇帝对她欣慰含笑,岚琪亦是微笑,稍稍点一点头,心有灵犀。
玄烨没再向女眷们走去,吩咐李公公说:“你知道的。”而后便往御辇走去。妃嫔们尾随皇帝,直等车轮滚滚,圣驾浩浩荡荡离去,众人才松口气要散开。
荣妃本要和布贵人一起送岚琪回永和宫,李公公凑上来说:“娘娘既然出门了,不如到慈宁宫坐坐,太皇太后她……”
“我正要去呢,只是脚下虚浮走不快。”岚琪应道,对身旁搀扶她的荣妃和布贵人道,“姐姐搀着我,慢些走吧。”
那边厢,觉禅贵人搀扶温贵妃上了肩舆。温贵妃离去后,觉禅氏领了香荷慢行。香荷正嘀咕早该带把伞出门,忽听后头传来声音:“你们听说了吗?纳兰大人昨晚病故了,多年轻啊!”
觉禅氏浑身一僵,整个人定住了。
莫说觉禅氏定住了,香荷也知道纳兰容若是主子的亲戚,从前还请纳兰大人帮过忙,突然听说他死了,也觉得不可思议。
几位常在答应慢慢走上来,朝觉禅贵人欠身行礼,见她不走,便告辞先行。一面继续她们之间的谈话,大概是有人问了什么,但听一人说:“还能有几个纳兰大人?明珠府的纳兰容若呀。没想到皇上今天提也没提过,还以为纳兰大人被器重,皇上会有所表示。”
“兴许表示了,不过咱们不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
字字如针,从耳朵钻入心里。觉禅氏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她的视线渐渐模糊,这么多年来支撑她挺直脊梁的信念消失了,纤柔的身体轰然坠下,吓得四周人惊慌失措。
这边岚琪正往慈宁宫去,突然听得身后嘈杂,众人都转身看了眼,那边围着的人多,瞧不真切。有小太监跑过去看光景,回来道:“娘娘,是觉禅贵人中暑了。”
荣妃嘀咕:“她还真是娇弱。”
边上不曾走远的惠妃闻言却是一个激灵,知道必然不是中暑那样简单。今早容若病故的消息传进宫时,她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更何况觉禅氏。
“我去瞧瞧,你们只管去慈宁宫吧。”惠妃让她们先行,自己往这边来。只见觉禅氏跌在香荷的怀里,人尚清醒,双目含泪,面色如纸,看得她心惊肉跳。生怕叫旁人察觉出什么,忙唤手下的人,“咸福宫太远,先送去我那儿,让太医来瞧瞧。”
若是平日,觉禅氏断不会跟惠妃回长春宫。但此刻的她看似清醒实则早已糊涂,脑袋里乱糟糟的什么念头也没有,只等被送到长春宫偏殿的床榻上,
也没醒过神。
这边折腾好了,就有人来慈宁宫告知荣妃一声,恰遇荣妃和布贵人从慈宁宫出来,她们把岚琪送到这里就好,之后太皇太后必然有话要单独和她讲,她们不用在跟前听。布贵人忧心忡忡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缓过来了,若是强撑才更可怜。嫔妾还宁愿见她掉眼泪,刚才那些微笑,实在瞧得心都碎了。”
荣妃则叹:“哪能强求十天半个月就缓过来。”
大热天的慈宁宫幽静清凉,竹篾的气息混合着药味弥散在每一个角落。岚琪缓缓走到门前,却停下了。
犹记得第一次为太皇太后侍疾,她急匆匆跑来,进门和玄烨撞个满怀。彼时玄烨的神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可如今再也回不去那段时光。皇帝不一样了,她乌雅岚琪也早就不同。在此之前她相信玄烨说的,一步步往前走就能走到未来。可眼下的她,却希望能时光倒转,让她再好好疼爱一回自己的孩子。
门前竹帘打起,苏麻喇嬷嬷出来。她去永和宫看过德妃两回,今日见她自己能来了,可是憔悴成这模样,不等说话眼睛就红了。上前来挽了手道:“主子才吃了药,正念叨奴婢去永和宫瞧您好不好。”
“嬷嬷辛苦,都怪我不好。”岚琪嘴角有笑容,可正如布贵人所说,她笑得太可怜了。
苏麻喇嬷嬷拉着她的手进了门,寝殿内搁置了许多冰块,与室外俨然两季分别。岚琪走来慈宁宫身上已微微出汗,她身子本虚弱,不禁打了个哆嗦。苏麻喇嬷嬷看在眼里,便让小宫女去拿一件风衣来。
“主子,瞧瞧谁来了。”苏麻喇嬷嬷拉着她到太皇太后的榻前。病弱的老人正闭目养神,嘴边慵懒地说:“谁呀,出个声儿我听听?”
“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一大早的,您怎么又歇下了?”
柔柔的声音传过来,老人家颤抖了眉头,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岚琪立在跟前,瘦弱憔悴得不见从前的模样,心里头便是一阵阵的痛,她稍稍伸手,轻轻唤了声:“孩子,你来啦。”
“太皇太后。”岚琪伏到她身前,被老人家抱了满怀,背脊上是她温柔的抚摸,耳边听见她一声声说,“你再不来,可就见不到我了。你怎么那么狠心呢?若是早知有今日,这十年何必在我身边,让我在这人世上,又多一个牵挂呢?岚琪啊,你太狠心了。”
“太皇太后……”岚琪又哭出声,虽不是昨晚在玄烨怀中那样毫无顾忌地宣泄,此刻的眼泪,也流尽心中的痛苦。太皇太后搂着她说:“哭吧,眼泪流干了,你才不会痛。你要好好活着,连带着胤祚的份儿,好好活下去。”
苏麻喇嬷嬷悄然退下,让送风衣来的宫女不必拿进去了。一行人都退出来,却见阿哥书房里的人跑来说:“嬷嬷,大阿哥和太子打起来了,您看怎么办才好?”
苏麻喇嬷嬷皱眉:“皇上的队伍还没出京城呢,他们就这样胡闹?”可转身瞧见里头太皇太后和岚琪依偎着说话,实在不忍打扰,便吩咐他们,“请惠妃娘娘领大阿哥回去,太子送回毓庆宫,一会儿我再去瞧瞧。”
消息便又急匆匆送到长春宫。这边太医正忙着给觉禅氏看病,她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听闻儿子和太子大打出手,惠妃整个儿吓蒙了,撂下觉禅氏就往书房来。而惠妃前脚走,太医后脚也散了。长春宫里的人又都跟着惠妃去书房,偏殿里就没剩下几个。
觉禅氏靠在榻上,刚才人来人往一番折腾,她算是清醒了一些。可她不能在人前流泪哭泣,压抑着压抑着,竟就真的哭不出来,仿佛眼泪都往肚子里咽了。
“八阿哥,别乱跑。”外头突然传进女人的声音,只见一个小孩子蹦蹦跳跳跑进来,不知是不是平日就在这里玩耍,熟悉了这里的一切。乍见几个陌生人,孩子愣了愣,稚嫩的声音问:“你们是谁?”
乳母很快就跟了进来,八阿哥便问:“她们是谁?”
乳母当然认得觉禅贵人,更知她就是八阿哥的生母,但觉禅贵人深居简出,极少在宫内行走,便是年节宴会上,也只是低调地混在人群里。后宫妃嫔那么多,八阿哥本来就认不全。
“是咸福宫的觉禅贵人。”乳母忙回答,又向觉禅氏行礼,而后就对小主子说,“八阿哥,咱们走吧,觉禅贵人生病了,要让贵人好好休息。”
“好。”小孩子答应下,乖乖跟着乳母走,可到门前时,突然又跑回来,笑眯眯地站在榻边,朝觉禅氏伸出了拳头,似乎要给她什么东西。觉禅氏愣了须臾,才模棱两可地伸出手。掌心被放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她心里还以为是孩子恶作剧,可八阿哥的手挪开后,就看到一块已经被捏得融化的糖。小家伙笑着说:“给你吃,不要怕药苦。”
乳母急忙折回来,尴尬地笑了笑,抱起八阿哥匆匆就跑了。
他们一走,香荷就对觉禅氏兴奋地说:“主子,八阿哥长大了呢,八阿哥实在太可爱了。奴婢还是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看,八阿哥长得可真好看,和主子很像。”
觉禅氏低头看着手心黏糊糊的糖,香荷又说:“到底血脉相连,八阿哥都知道心疼您了。”
“他懂什么?”觉禅氏冷漠地皱了皱眉眉头,反手将糖蹭在了榻上。然后挪动身体坐起来,让香荷给她穿上鞋子,一边低沉地说,“你记着,往后我就是死在路上,也不要让惠妃的人碰我。”
香荷见主子如此强势,不敢多嘴,赶紧收拾了东西要离开长春宫。长春宫的人因知大阿哥闯祸,娘娘一会儿回来必定发怒,也懒得来管觉禅贵人去哪里,由着她们主仆离开,个个忐忑不安地等惠妃和大阿哥回来。
而书房里,惠妃正在给太子擦药。太子额头上被胤禔抓了两道口子,头发也散了,衣裳也撕破了。俩孩子真是大打出手,胤禔也受了伤,可惠妃再怎么心疼自己的儿子,也不能撂下太子不管。这件事都不晓得会有什么结果,她现在必须放低姿态。
苏麻喇嬷嬷来时,太子已经上好药,惠妃在给他梳头发。苏麻喇嬷嬷自然不会在惠妃面前尊大,只是和气地说:“奴婢瞧见大阿哥坐在外头赌气,劝他也不肯进来,毒日头晒着可怎么好,娘娘去劝劝吧。”
惠妃恨道:“嬷嬷就别管他了,晒脱了皮才好呢,这样犯浑的孩子,叫我怎么才好。”
苏麻喇嬷嬷也不再多说,温柔地问太子怎么样,太子说他没事,苏麻喇嬷嬷便要他回毓庆宫。太子拒绝,说还要继续上课,对惠妃客气了几句,自己就走开了。
惠妃便对苏麻喇嬷嬷道:“太子毕竟和众阿哥不同,我总觉得,还是从前那样分开念书的好。六阿哥的事还在眼前,皇上怎么就不担心,照旧让他们回来上课。”
苏麻喇嬷嬷不接她的话,皇家是说六阿哥急病而亡,就不该私下里随便议论,更何况是对着惠妃。只是问:“娘娘可知道太子和大阿哥究竟怎么打起来的?奴婢也好去回太皇太后。”
惠妃心里紧张,急忙说:“让我亲自去请罪吧,一定是大阿哥不好,更是我的过错。”
“娘娘且安心,太皇太后并未生气,说小孩子在一起打打闹闹总是有的,只是想问个缘故。”苏麻喇嬷嬷很客气,安抚了惠妃,又把随侍太子和大阿哥的人都找来,冷脸问了半天,才晓得是为了六阿哥的死。不知太子和大阿哥言语上起了什么冲突,大阿哥说太子连他也想害死。太子少有地急了,兄弟俩就扭打起来。
“三阿哥和四阿哥呢?”苏麻喇嬷嬷又问。
回话的小太监说:“像是叫他们身边的人拉开了,奴才们也没留神。”
苏麻喇嬷嬷看了眼边上的惠妃,见她神情定定的,不知在想什么,便笑道:“既然弄清楚了缘故,奴婢要回慈宁宫复命,娘娘您看?”
惠妃回过神,忙道:“我也就走了,总不大好在书房久留。”
待两人出来,大阿哥仍气呼呼地坐在廊下晒太阳。苏麻喇嬷嬷劝了几句他不理睬,便由着他们母子去,自己径直回慈宁宫。这会儿太皇太后和德妃,已经缓过一阵悲伤,德妃娘娘正伺候老人家擦脸。苏麻喇嬷嬷将书房里的事说了,太皇太后叹息:“等皇帝从盛京回来,还是叫他们兄弟分开吧。其他阿哥打架咱们训几句就成了,可是和太子动手,可大可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岚琪伺候好了太皇太后,自己坐在一旁洗脸补妆。出门前为了让自己精神一些,没少往脸上涂脂抹粉,刚才抱着太皇太后哭一场,脸上都花了。这会儿洗尽铅华,清清透透一张脸,眼下的憔悴清晰可见。苏麻喇嬷嬷心疼极了,拿来脂粉亲自为她稍作掩饰,温柔地说:“无论如何,娘娘都不能叫人看轻了。”
太皇太后则在一旁问:“四阿哥打架没有?”
岚琪心里一震,只听苏麻喇嬷嬷说没有,说是被身边的人拉开了,没有卷进太子和大阿哥的矛盾。太皇太后果然问岚琪:“这些日子,胤禛来看过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