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那日,皇帝下了圣旨,选定瓜尔佳氏的女儿为太子妃。圣旨拟定太子与瓜尔佳氏五月完婚,婚后入主毓庆宫,自此东宫将真正有女主人了。
内务府也在皇帝的授意下,要将毓庆宫内殿阁重新修缮一番。侧福晋本欲主持这件事,可内务府来的人却客气地对她说不必了,皇帝已经把毓庆宫里所有的事都托付给太后,太后此番亲力亲为,侧福晋她们只要管好自己的事便足够了。
想想这些年来,毓庆宫里事无巨细都是侧福晋一手掌管,文福晋这位堂妹入宫后,虽说是为她分担,可她除了勾去太子的心和魂魄外,根本没管过屋子里的事,侧福晋用心为太子料理一切,到头来太子不喜欢她了,连皇帝也一夜之间剥夺了她手里的一切。大概等到五月太子妃进门,她除了膝下两个儿子,就将真正一无所有,甚至太子妃还是他们的嫡母,若是抢了去,她也无话可说。
强烈的怨念几乎从毓庆宫弥散到整个皇宫,或许是侧福晋怨艾深重,或许是宫里的人看得多想得多,这般光景下,都能明白侧福晋有多委屈、多无奈,私下里拿毓庆宫里的事当笑话说。一个个都是不被皇帝眷顾的女人,如今看着毓庆宫里同样的悲剧,不生怜悯之心,反而有几分快意,好像自己的不幸旁人若也如此,她们就觉得心里舒坦平衡些。
但太子的事,毓庆宫的事,终究容不得旁人多嘴干预。在太后的主持下,毓庆宫的修缮渐渐进入正轨,太子婚礼的大事小事开始筹备。到底是东宫的婚礼,与诸位阿哥的规格都不一样,岚琪经手时看那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
太后却告诉她,当初皇帝与赫舍里皇后大婚,那才是真正花钱如流水一般。那时候,朝廷还紧巴巴的,不算宽裕,可是太皇太后说,一定要为皇帝举行最盛大的婚礼,为新君立下威严。那一场婚礼,就连不管事的太后都跟着忙前忙后。可如今想来,竟只记得花钱了。
时间一晃而过,五月太子大婚,迎娶太子妃的排场果然与纳妾不同,更是之前几位阿哥的婚礼无法匹及的豪华,宫里宫外,前后忙活数月,只为一场婚礼。可谁晓得太子婚礼不过三日,皇帝就带太子和诸皇子离开皇城巡视京畿附近乡镇,两三日才回来。
太子妃才进门,还没等到九日回门,就和太子分开了。虽然朝务重要,可皇帝也太着急,为此太后不得不当众安抚太子妃。可太子妃十分懂事,稳重地应答:“臣妾与太子长长久久,不争朝夕;但国家大事,黎民苍生,一时一刻都不能耽搁。臣妾在家时便听说,皇阿玛日理万机,昼夜不歇。太子既是储君,也必然以朝政为重,臣妾不敢牵绊太子。至于毓庆宫内的一切,从今往后,臣妾会好好为太子料理,请皇祖母多多提点。”
彼时宫内有脸面的妃嫔和诸位阿哥、福晋都在场,她们都阅人无数,太子妃的高贵稳重、大方从容,真叫人不敢相信她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不知瓜尔佳氏家里如何调教出这么有气度的孩子,可惜她父亲旧年病故,不然朝堂必然有一股新势力要迅速崛起。而太子有如此贤内助,毓庆宫的不安,也该自此平息了。
那日,众人在宁寿宫散了后,岚琪根本没想到太子妃会先到永和宫来拜会,甚至还向她行了大礼。岚琪也分不清该不该受礼,却拦不住太子妃跪拜。待二人都落座,她竟头一回面对小辈有些不知所措。但身份地位的不同,也的确影响着所有人的态度,与早年两位侧福晋不一样,而今的太子妃,不只是毓庆宫的女主人,更是未来的国母。
三日后,皇帝携太子与诸位阿哥回銮。路上兄弟几人随太子一道骑马,三阿哥说家里摆了酒席请众兄弟去,五阿哥说三嫂太厉害,还是四哥家里好,三阿哥也不会生气,反而与他们一道说笑家里的母老虎。众人又请太子一道,太子欣然前往,说等送皇阿玛回宫后,就来凑个热闹。
待圣驾回到皇城,太子侍奉父亲到乾清宫后,便回毓庆宫洗漱更衣。已对父亲提过要去三阿哥府里,父亲很高兴,还赏了几坛酒让他带去。太子回来吩咐下人准备些什么好让他带去,并问太子妃:“有没有什么东西好送给三福晋的?叨扰他们家里一场酒吃,该谢谢她才好。”
一旁的侧福晋忙道:“前日太后赏臣妾一对富贵双喜流苏,臣妾平日也不爱用流苏,太子不如带去赠给三福晋。”
太子才要点头,太子妃却在一旁责备侧福晋:“太后所赏之物,岂能随意转赠?你自己收着就好。”说着就冷下脸,让侧福晋和文福晋都退下。
太子没计较,穿戴齐整要出门时,太子妃却道:“太子往后还是不要时常出入阿哥们府上才是,您是东宫储君,他们必然不能像其他手足那样对待您,臣妾以为他们邀请您不过是客气,您去了,他们反而碍手碍脚,落得背后闲话。”
“背后闲话?”太子显然不悦,念妻子年轻,并未动怒,只是负手而立,口中笑道,“你年纪小小,人情世故却看得极深,可你是不是太多虑?我们兄弟几个一道长大,彼此都知道脾性,他们既然邀我同往,岂会觉得碍手碍脚?”
太子妃漠然一笑,平和地对丈夫说:“大阿哥离宫数年,三阿哥、四阿哥也搬出去一年有余,太子深居宫中怎知世间险恶?外头花花世界一浸染,心思念头可就要变了。太子可以不信臣妾,但臣妾相信,去过一两回,将来您自己就不爱去了。”
“这样的话,往后你还是少说为妙,外人听去或皇阿玛听去,便是你挑唆我们兄弟不和,你身为兄嫂,如此行径,恐叫人寒心,太子妃的尊贵稳重何在?”太子心生怨怼,懒得再与妻子废话,索性叫来侧福晋,向她拿了那一对富贵双喜的流苏,好送给三福晋。
太子离去,侧福晋不愿在太子妃跟前扎眼,可太子妃却喊住她,另将文福晋也叫来,高高端坐上首,疾言厉色地叮嘱她们:“不要轻易与阿哥、福晋们走得亲近,更不能为了博宠一味顺应太子的心意。你我陪在太子身边,要紧的是扶持太子经历朝廷大事,学得一身治国齐天下的本事,岂能每日懒散闲逸、虚度光阴?若是叫我听见你们哄骗太子安于享乐,定不轻饶。”
侧福晋二十来岁了,文福晋也比太子妃年长,却叫一个十三岁的丫头训得灰头土脸,两人退出来后,都闷了半晌不说话,侧福晋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文福晋却又凑过来冷幽幽地笑着:“我这种虾兵蟹将,姐姐往后还是不要放在心上。叫我说太子妃又如何,她坐得上去也拉得下来,先帝爷还废了原配呢,太子妃换人有什么稀奇的?姐姐且努力一把,妹妹我泡了好茶,等着看您的好戏。”
侧福晋恶狠狠地瞪着她,文福晋却哼笑一声,扬长而去,搅得她心里直犯恶心,心知堂妹故意挑唆,可即便堂妹不挑唆,她也有几分受够了太子妃。刚刚进门不过六七天的黄毛丫头,竟一副要把她们治理服帖的架势。但一边想着,一边心底冷笑,太子妃这架势,恐怕不能长久,宫里人先头还图个热闹,新鲜来了个如此稳重的太子妃,可再过些日子,她这副嘴脸就该讨人厌,恐怕不用自己费心做什么,她就能先失尽人心。太子今日的怒意,就是最好的证明。
正这样想着,见宫人从太子妃殿内出来,她不好在门前久留,便带着宫女慢慢往回走,可那些人的脚步快过她,不等她到自己屋子里,就见宫人们牵着皇长孙,抱了弘晳,将两个小阿哥从她屋子里带出来。侧福晋心头一阵发慌,只见一人上前对她俯身道:“侧福晋,太子妃娘娘让奴才们将小阿哥们带去她屋子里,让奴才知会侧福晋,从今往后小阿哥们的起居,就不必您操心了。”
侧福晋瞪大了眼睛,可那奴才打了千儿就起身离了。这一拨人都是皇帝为了迎接太子妃,新安置来毓庆宫的人,对侧福晋都谈不上什么老脸或情分,一个个都跟他们主子一样,刻板无情,几句话几乎让侧福晋呕出血来。虽然她早就担心太子妃会抢走她的孩子,可这是不是太快了?太子妃难道不想自己生养了?
“你们……”侧福晋要追过去,却被身旁宫女拉住劝,“您去了,只会挨太子妃娘娘的说,这事儿您得跟太子商量。”
侧福晋眼眶含泪,唇齿颤抖,胸前起起伏伏,大口透着气,憋出一句:“他也不会帮我。”
虽说毓庆宫的事一向叫宫里人避讳,不敢如其他是非那般嚼舌根子,但如今毓庆宫里人越来越多,太子又渐渐年长,不再需要长辈过分保护,毓庆宫里的事或多或少会流传出一些。譬如太子妃将两个皇孙抱去自己抚养的事,说话间就传了出来,宫里人不敢热闹议论,背地里却都倒吸一口冷气,暗叹皇帝怎么给太子选了个厉害的角色,不过十三岁的小丫头而已。
康熙三十六年,恪靖公主下嫁喀尔喀。这一次,皇帝似乎为表诚意,派出了庞大的送亲队伍,裕亲王和大阿哥被任命为送亲大使,将一路护送恪靖公主到喀尔喀。
宜妃一直傻乎乎地认定因为自己的尊贵,养女出嫁才得到皇帝的重视,在宫里骄傲了好一阵子,直到二月末传来清军逼退准噶尔部在漠北游走的军队时,众人才在惊愕中醒过神。
原来皇帝此番派出庞大的送亲队伍,并不是因为看重翊坤宫,而是另有所图,假借送亲派出兵马,向噶尔丹发起了一次强有力的进攻。噶尔丹在毫无防备下被清军击溃,不得不投降求饶,表示愿与清廷修好。
上一次,裕亲王就是吃了这个亏,可这一回却是皇帝事先有旨意,若是噶尔丹有意示好就不再追击,让裕亲王他们迅速回京,等待噶尔丹前来投降示好。
但一直等到三月初,也不见噶尔丹有投降臣服之意,这时候朝廷上才真正传出话来,皇帝有意再次御驾亲征。
昭莫多之战,噶尔丹精锐部队遭清军全灭,兵败如山倒,无处可归,逃窜的噶尔丹所率残部不过千人,清军班师回京等待噶尔丹投降。时至三月,噶尔丹毫无音信,朝野上下已谣传皇帝会再次亲征,剿灭噶尔丹,可实际上皇帝依旧按兵不动,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
至于此次战役的褒奖,将军费扬古占头功,领旗出征的裕亲王和大阿哥只是分得些许功劳。但这是大阿哥第二次上战场,比起上一回不过是跟在伯父身后旁观,这次带兵与噶尔丹残余部队对抗过,算得小试身手。
惠妃对这样的结果十分满意。另一个喜讯是大福晋再次有了身孕,说是正月里怀上的孩子,自从她连生四个女儿后,已有三四年没有消息。大阿哥这些年勤于跟着皇帝参政,对于女色已不像新婚那会儿那样上心,越来越成长为一个优秀的皇子臣工,才让惠妃无论在宫里受到什么委屈,也能耐下心思等待她的儿子羽翼丰满。
可是纵然有皇帝褒奖功劳,有妻子怀孕的好事,大阿哥却并不满足。特别是等到三月仍旧没有噶尔丹的动静,父亲也不急于再次出征,急躁的他忍不住向皇帝进言,不想遭到父亲的责备,不仅不认同他的观点,更直接把他发配回家宅,让他闭门思过两日。
惠妃心中焦虑,派人找明珠开导儿子。果然明珠早就有所准备,那一晚趁着夜色到了大阿哥府上。大福晋正好在书房与丈夫说话,瞧见明珠来了,礼貌地招呼了一声,便离开了。
为避免太多人看到明珠来大阿哥府里,书房里连茶水都没有上,大阿哥坐在桌案前冷笑道:“您如今来看一看自己的外甥,也要这样偷偷摸摸?”
明珠笑道:“勾践卧薪尝胆复国灭吴,臣若蛰伏数年能将大阿哥捧上高位,什么都值得了。”
大阿哥轻轻一笑:“那样的话,眼下可说不得。”
因不能滞留太久,他直接就此次的事与大阿哥一番分析。说到皇帝为何不乘胜追击剿灭噶尔丹,明珠道:“当年噶尔丹发兵喀尔喀,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趁机占领了准噶尔领土,噶尔丹战败后,一直逗留在科布多不能西还,但他狼子野心不灭,这些年一直加强兵马,不断地骚扰喀尔喀部落,这些仍旧是朝廷心头大患。事实上,噶尔丹的实力早就不能和当年相提并论。皇上心里明白,再征噶尔丹,必然凯旋。”
“这样说来,皇阿玛一点儿都不稀罕我带回的功劳?”大阿哥似乎不大明白舅父的话重点何在。
明珠无奈一笑,继续说道:“臣的意思是说,对皇上来讲,如今想要剿灭噶尔丹只在弹指之间,根本不是当年那般几乎要举全国之力的大事。加之策妄阿拉布坦一心想要夺回他父亲的汗位,一直以来都效忠清廷,您亲历战争,此次策妄阿拉布坦对噶尔丹的有力阻击,也是我大军得以全歼噶尔丹精锐部队的重要原因。”
大阿哥眼中放光:“不错,策妄阿拉布坦堵住了噶尔丹的后路,他几乎腹背受敌。”
明珠说道:“噶尔丹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叔父,当年他的父亲僧格被暗杀后,噶尔丹自西藏返回,登上准噶尔大汗之位。彼时的准噶尔部内斗不断,权力动荡,策妄阿拉布坦就率部众依附噶尔丹。世易时移,如今他却把扶持自己得以存活的叔父推上不归之路,如此不仁不义之人,大阿哥以为皇上会如何看待?”
大阿哥不解:“皇阿玛?”
明珠却说道:“噶尔丹若是野狼,策妄阿拉布坦就是豺狼,噶尔丹尚有几分坦荡豪迈气概,策妄阿拉布坦就是宵小猥琐之徒。大阿哥,君子易处,小人难防。”
大阿哥好像明白了一些,问道:“所以说,皇阿玛是想等噶尔丹杀回准噶尔部,先解决策妄阿拉布坦?”
可明珠依旧摆手:“噶尔丹如今的气数,已无力与他的侄儿对抗,皇上必然另有打算。防备策妄阿拉布坦是必然的。此外臣等估摸着,皇上该是想借此对众阿哥有所历练,毕竟再击噶尔丹,已不是什么大战争,臣以为之后再战,皇上或许会想让众阿哥都从功劳里分一杯羹。”
大阿哥忽然起身,不服地说:“明明是我们首战的功劳。”
明珠笑道:“您的首功皇上已经褒奖,只是下一次再战,必然情形有所不同,臣希望大阿哥心中要有所准备。您要知道,越来越多的兄弟进入朝堂,早已不是昔日您一人独来独往的光景,往后不论战功还是朝政,您都要和兄弟们分享。皇上向来不喜欢一人独大,他与裕亲王、恭亲王兄友弟恭,自然也乐于看到众阿哥手足情深。您若因此冒尖表示不服,皇上必然厌弃于您。”
胤禔目光颤颤,抿着唇闷了半晌道:“我听舅父的。”
那晚待明珠离开,大福晋只身一人来书房,劝大阿哥早些休息,她有了身孕不好照顾丈夫,请他去别处屋子睡,可是胤禔还是跟她一道回去了。明珠的那些话,他没有对妻子提起,但伺候丈夫更衣时,大福晋还是屏退了下人,对胤禔说道:“明珠大人必然是拥护你的,可我心里却不大安心。胤禔,你心里要明白,究竟是他们想要得到什么而来追捧你,还是你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才依附他们。若是后者,我必然也支持你;可若是前者,你心里就要好好想一想,有些路一旦走上去,就回不了头了。”
胤禔将心沉下,与妻子道:“我自有分寸。”
时光一晃而过,整个三月,皇帝都没有再次攻打噶尔丹的意思,众人渐渐把这件事放下了。四月时,五阿哥的侍妾刘佳氏顺利分娩,生下小阿哥,太后和宜妃欢喜不已,宜妃再三求太后将刘佳氏的地位抬高一些,最终先给了格格的名分,会在朝廷大臣中为她选一家做依靠,好为将来册封侧福晋做准备。
太后这样安排,宜妃十分满意,只是她等不及孩子满月就想出宫看望孙子的愿望,被太后和皇帝驳回,彼时宫里人当笑话一样传开。岚琪听闻,心中却想起自己被玄烨偷偷带出宫的光景,更加明白自己在玄烨心中的与众不同和独一无二。
只是岚琪这份淡淡的喜悦没有维持太久,宫外接二连三的喜讯让她皱起了眉头。大阿哥福晋之前传出喜讯后,很快三阿哥福晋就有了好消息,更几乎是同时,太子的侍妾有了身孕,七阿哥的侧福晋也有了身孕。
成年皇子中,子嗣开花结果喜讯连传,唯独四阿哥府上没有动静。若非四阿哥膝下已有一女且之前还夭折了一个孩子,这样的情形下必然会更加尴尬。但无论如何,四福晋作为妻子的尴尬在所难免,岚琪可以想象宫外的毓溪在一次次听到宫内报喜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眨眼工夫,已是过了七月半,宫里本又该操心今年中秋怎么过,突然一道圣旨下来,惊坏了所有人。谁能想到自春上太平至今,酷暑才过,皇帝就突然宣布要再征噶尔丹。此番不仅要御驾亲征,还要带几位成年皇子一道出征,除了太子留京监国,从大阿哥到八阿哥,凡已成年离宫的皇子此番皆领旗出征。
那日圣旨下,四阿哥将领正红旗大营,儿子来永和宫向母亲禀告时,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岚琪望着长大成人的孩子,想想过去的十几年,满腹感慨,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拉着儿子的手,道了声“一切小心”。
诸位皇子都要领旗出征,他们的额娘们自然是最激动的,宫内好一阵子热闹,都纷纷去宁寿宫给太后道喜,说孙儿们都长大出息了。如此光景下,唯有毓庆宫内气氛沉闷,眼瞧着兄弟们都随父出征上战场,太子却要独自留在京城,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自幼骑射不曾偷懒,兵书兵法也看了无数,可是无一处施展之地,太子的头衔给予二阿哥荣光的同时,也束缚了他的一切。
同是这日,索额图从乾清宫退下后来求见太子,恰好见太子妃带着一对皇孙要去宁寿宫给太后请安,在门前遇见,太子妃神情高傲,不予理睬。索额图面上没有计较,心中却暗惊,皇帝指派这一门婚事,莫不是要遏制太子羽翼的膨胀。外来的敌对势力已经让他应接不暇,如今又多了一方太子妃外戚的势力,对外尚且立场不同、矛盾分明,这内里若起了争执,竟是辨不出立场对错,要如何处置才好?
待于书房见到太子,果然神情郁闷。索额图宽慰道:“您是一国储君,当初明珠党羽矫诏将您骗到前线大营,皇上大怒,为的就是您的安危。皇上远征离京,若在外有个万一,好歹有您在京中稳住朝纲,万不得已时也可当即继位。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是重中之重。”
太子却冷笑道:“等兄弟们领得战功归来,我作为太子却身无长处,叔姥爷,您可知这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就说今年,我出门数次,可每一次每到一处,所做的无非是带着一众官员焚香礼拜,社稷、太庙、神佛、先祖,甚至于古今圣人。我这个太子最会做的事,就是拈一炷香,嘴里神神道道,其他一无是处,您说我这样和宫里的萨满法师有什么区别?”
索额图一脸阴沉,太子的话他明白,他也看在眼里,历朝历代的太子,因各自的父亲和国情朝政的不同,他们的境遇都不一样,但有一点相同,就是身为储君的尴尬。他们做得太好,会被疑心觊
觎皇位;他们做得平淡,又会被诟病庸碌无能。在能与不能之间不断寻找合适的位置,越找越迷茫,太子在位年份越长,心胸眼界就越狭小,胤礽,已经做了二十几年太子了。
索额图定一定心道:“臣愚见,众阿哥初涉朝政,朝堂之上,功高年长的文武大臣不少,而阿哥们不过因皇子身份,小小年纪便与他们平起平坐,皇上如今把阿哥们都带出去打仗,也不过是想给他们增加阅历,每人身上镀一层金。说起来,就是领过战功的皇子,在朝臣们面前也更挺得起腰杆儿,更硬气。至于这仗到底怎么打,没去过的人看不到,去了的人回来也不会乱说,皇上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但臣年初从漠北走一趟归来,知道得清清楚楚,皇上此番带众阿哥一道出征,说不好听的,杀鸡焉用牛刀?”
“杀鸡焉用牛刀?”胤礽皱眉。
“不错,此番出征,根本不需要如此阵仗,如今的噶尔丹已是苟延残喘,不足为惧。”索额图阴冷一笑,“大不了皇上是去漠北漠西扬我国威。策妄阿拉布坦也是一患,眼下恭顺朝廷,皇上不便发难,但难保他将来野心勃勃。皇上下棋,从来每一步都为全局算计。”
太子却越听越郁闷:“说到底还是给他们功劳。那我呢?眼下还能说是镀金,将来可就是实干,一年一年积累,眼瞧着他们长成大树,我却还要躲在皇阿玛的羽翼之下吗?”
索额图道:“无论如何,太子地位崇高,众阿哥只是臣子,再多的功劳也无法与您相比。”
胤礽却眼含深意地望着叔姥爷:“现在我只是不平,将来我就该畏惧他们。难道要落到太子之位朝不保夕的地步?”
索额图轻笑道:“真到那一日,他们的气数也就尽了。”
此刻宫外,不等四阿哥回到府中,他要领旗出征的事已经传回家里。毓溪穿戴齐整等在门内。因宋格格赶着要来贺喜四阿哥,毓溪便将李侧福晋也一道找来。胤禛进门见到妻妾等着自己,心中自然欢喜,只是妻妾都在,有些话不好说开。待李侧福晋和宋格格离去,他才与毓溪说道:“你瞧这天还是来了,那会子与你说,后来皇阿玛没亲征,你还笑我多想。”
毓溪欢喜地冲他福一福身子说:“四阿哥英明,妾身愚钝,还请四阿哥早日凯旋,妾身一定备好酒菜为您庆功洗尘。”
“这是自然,届时宫里庆功,你也要去喝一杯酒。”胤禛拥着毓溪道,“安心在家等我回来,额娘那里不必你太操心,你自己保重就好。”
毓溪点头答应,但想到之前讲好的那件事一时办不成了,此刻又不宜提起来让胤禛心里添堵,便按下心思,且等他胜利归来时再提不迟,到那时候就不能再推托,胤禛是答应了她的。
之后毓溪为胤禛准备行装。他出征的铠甲也要赶快制出来,直到出征前的日子都十分忙碌,其他的琐事就都搁下了。
八月初,皇帝率领众皇子与八旗将领出征讨伐噶尔丹,浩浩荡荡的队伍将京城的土地踩得直晃荡,宫内妃嫔和宫外皇子、福晋们,无不悬着心,期盼他们早日归来。她们并不如大臣们能洞悉此次战役的轻重,在她们看来,打仗就是极恐怖的事,旧年被噶尔丹一路打到乌兰布通的阴影,至今想来仍旧心有余悸。
日子一天一天过,前方捷报频传。中秋时,女眷们在宁寿宫小聚一番,虽没有铺张热闹,但因前线总传来好消息,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几位阿哥福晋又都挺起了圆滚滚的肚子,浑身喜气。真真国运昌盛、皇室兴荣的好年头。
中秋一过,天气越来越冷,前方传来的消息说,皇帝带兵从鄂尔多斯一路追到宁夏,噶尔丹终于不战而降,皇帝才停止了追杀,宣布不日班师回朝,估摸着九月中旬就能返京。
女眷们说起这些话时,关起门来也装模作样讨论几句,不明白皇帝为何不杀了噶尔丹,这样一次次放他走,谁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事。皇上之前为了裕亲王放跑噶尔丹而龙颜大怒,现在却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明明都追那么远了,却又半途折回来。
岚琪听她们叽叽喳喳讲,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只等后来去看望苏麻喇嬷嬷,嬷嬷告诉她草原如今的形势。皇帝不杀噶尔丹,应该就是想硌硬着策妄阿拉布坦,再者有噶尔丹的存在,漠北漠南也会有所提防,就会对清廷更加依赖,如此种种牵制关系,确实是皇帝一贯以来的手腕。
说这些话时,嬷嬷笑岚琪:“娘娘如今不忌讳朝政了?”
岚琪不好意思,但也坦然说:“从前端着规矩尊重,总是小心翼翼,如今看来也不至于矫情。可孩子长大了,偶尔与胤禛说说话,跟不上他的话也罢了,若是连听也听不懂,他不嫌弃我,我自己都觉得难受。那样和儿子就越来越疏远,我可舍不得。”
嬷嬷说道:“娘娘知道一些并没什么错。太皇太后昔日不也是对前朝洞若观火,只要不僭越失了分寸,真跑去插手指点江山就是了。知道总比不知道好,就像上一回宜妃娘娘惹的笑话,在宫里得意了那么久,结果皇上派大部队送亲,其实是找噶尔丹麻烦,叫她很尴尬。”
岚琪笑道:“尴尬也是咱们说的,她自己还是很得意。宜妃这些年比早些时候好多了,其实如今宫里的妃嫔们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时不时惹麻烦,可我心里偶尔还是会生出不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明明眼前的一切平静安宁。”
嬷嬷意味深长地看着岚琪,半晌只是道一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娘娘并没什么错。”
九月中旬,皇帝二次御驾亲征噶尔丹,大捷而归,八旗将士浩浩荡荡入城后,诸位阿哥随皇帝向太后报捷后便散了,去各自生母那里请安。永和宫里,毓溪早早随岚琪等候,岚琪知道他们两口子小别胜新婚,不耽误儿子说话,早早就打发他们回府去。
看到丈夫平安归来,毓溪当然满心喜悦,可她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夫妻俩一进家门,她就停下脚步,推了胤禛道:“说好的,往后你要住到西苑去。我已经吩咐了妹妹,她会照顾你,一路风尘辛苦了,好好歇息。”
胤禛茫然地看着妻子,毓溪温和地笑着:“你答应我的。”
“可一定要急在……”胤禛想推却,他兴冲冲回来,有太多的话想对毓溪说,可妻子却把自己推开了。
“快去吧。”毓溪何尝不心酸,脸上却挂着温柔的笑,催促丈夫,“你这样,妹妹她该为难了。”
胤禛无奈,毕竟他亲口答应过毓溪,沉沉一叹后,转身往西苑走,心中郁闷至极又不好发作,手里紧紧握了拳。可才走出十几步远,忽听得后头一阵慌乱,他转身就看到站在原地的毓溪身子跌下去,惊得他立刻跑来,还没近妻子的身,已听得丫鬟大叫:“福晋流血了。”
西苑中,一身华服的李侧福晋徘徊于门前,早就听说丈夫和福晋回来了,福晋之前与她说过,等四阿哥回来,进门就住进西苑,之后的日子都要她好生照顾。这是李氏想也不敢想的大好事,昨晚激动得一夜没睡,一早起来等到这一刻,却迟迟不见胤禛过来。
心急了,便打发近身丫鬟巧珠去问。巧珠好半天才回来,李侧福晋着急地问:“四阿哥和福晋还没进门?”
巧珠却皱眉说:“奴婢过去的时候,门前一团乱,就看到四阿哥从地上抱起福晋往正院跑。奴婢问了边上的人,才知道四阿哥本来已经往我们西苑来了,可福晋好端端地突然晕过去,还有人说流血了,这也没伤着哪儿,流什么血呀?奴婢也没见地上有血迹。”
可李侧福晋是过来人,听得这些话,怔怔地坐到椅子上,嘴里嘀咕:“福晋难不成是有了?”
深宫里,皇帝自向太后请安后,就直接回乾清宫去了。离宫那么久,不论是朝廷上的事,还是漠北战后的事,都急赶着处理。在回京路上,他就开始一项一项督办,一刻都不曾闲着。妃嫔们见皇帝毫无到后宫来的心思,就没什么热闹可看。哪晓得宫外却传进来消息,即便永和宫的人低调,旁人也够新鲜稀奇,等岚琪这边听闻喜讯还没缓过神,宫里就已经传开了。
怎么也没想到,一向身子孱弱的儿媳妇,竟然怀孕了。
夏日里听青莲说,毓溪自暴自弃,后来经亲娘劝解又有胤禛安抚后,即便不折腾了,也不再服用调理身体益于坐胎的汤药。对此,岚琪并没有不高兴,她也希望毓溪可以活得轻松一些,但也因此更不会期待毓溪有身孕。没想到却是在那样的时候,上天终于把孩子赐给了他们。
太后得知消息,立刻派太医前往为四福晋诊脉,又将岚琪叫去宁寿宫,怪她不小心,明明最期待那孩子有身孕,反而这样糊涂。岚琪对着太后当然自责,一直在宁寿宫等到派去的太医折返。听说毓溪虽然见红,但没有大碍,之后的日子好生保养,胎儿能保得住。且四福晋孕初的日子没有任何不适反应,也是份福气。推算日子,该是明年三月末四月初的光景临盆。
“这下好了,孩子们高兴,你也不用操心了。我说他们小两口是有福相的,果然不假。”太后很欢喜,吩咐岚琪之后要多关心孙媳妇,又让身边嬷嬷准备了好些赏赐,赶着送去四阿哥府里。
这日晚些时候,青莲进宫来,说四阿哥想陪在福晋身边,暂时不亲自来向娘娘道喜,派她来禀告一些事。岚琪再听青莲说毓溪一切安好,只是虚惊一场后,飘忽不定的心才真正安宁下来。
但听得他们进门后的细节,岚琪不禁问:“胤禛原打算去西苑?”
青莲点头,无奈地说:“奴婢瞧着,像是四阿哥答应了福晋,要和李侧福晋多多亲近。福晋这么安排一定是为了能让李侧福晋为四阿哥再生个孩子,毕竟平日里四阿哥几乎不去西苑,也很少见宋格格。”
“实在难为那孩子了。”岚琪叹息,想起李氏和宋氏之前的纠葛,便叮嘱青莲,“这些日子好生看紧她们,别叫她们惹是生非,绝不能伤了毓溪。”
此时乾清宫来人,说皇帝一会儿到永和宫歇着,请德妃娘娘稍做准备。岚琪便让青莲早些回去,安排下十三、十四阿哥的晚膳,敦促他们好生温习功课。温宸本就在宁寿宫和姐姐一起,她不必担心。
之后,德妃正坐在镜台前稍做打扮,绿珠却气呼呼地跑进来说:“娘娘别等了,万岁爷去翊坤宫了。”
环春手里还拿着簪花,一时气愤:“怎么就去翊坤宫了?”
绿珠恨道:“让宜妃娘娘半路上截的,宜妃娘娘她可真做得出来啊,领着温恪公主等在皇上的必经之路上。要是她自己也罢了,有温恪公主在,皇上总不能当着公主的面甩脸色吧?小公主娇滴滴求几声,皇上能不答应吗?”
岚琪坐在镜前,望着镜子里脸都气歪的绿珠和环春,苦笑道:“一年里到后宫的日子,七八成都在我这里,我若和宜妃计较这一回,别人只会说我的不是。罢了,改明儿总要来的,不过咱们白忙活一场。”
可环春本为了四福晋高兴,盼着向皇上道喜,现在却见不到皇帝,气愤得难得说没分寸的话,竟是毫无顾忌地指责宜妃:“明知道今天有喜事,皇上也盼着和您一道高兴呢!宜妃娘娘哪天不能拦,非要挑今天不可?皇上出门回宫,向来都在咱们这儿歇的,翊坤宫里的人,还不知能不能伺候好。”
“行了,你们歇着去吧。皇上不来,咱们还自在些。”岚琪不想听这些话,若说不失望必然是假的,可她们都三十好几了,再为了这种事争风吃醋地计较,很没意思,玄烨去哪儿都是歇着,本来宜妃也是他的妻妾,谁照顾都一样。
之后夜渐深,也没听说皇帝要从翊坤宫出来,岚琪更加不盼着了。夜里环春冷静下来,来伺候她洗漱,有意说些四福晋的事哄主子高兴,提起岚琪对四福晋很偏心,对两位侧室几乎无视,疼福晋的那份心思,都赶上当年太皇太后疼娘娘。
岚琪笑问:“你们是这样看的?其实我自己也知道,现在我对毓溪说的很多话,都是从前太皇太后对我说的,若真能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