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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首都像幅褪色的画,沙尘暴一茬接一茬,风沙肆虐,席卷过高楼大厦,整座城市都被吹得灰头土脸。

李铃风走在路上,眼睛有些发疼,呼吸间全是一股子难闻的沙土味,除非必要,他断不会挑拣这种时节出门,可今天不行。

今天是李缺祭日。

当初下葬时李铃风捉襟见肘,再加上这边没什么东西不贵,陵地也被炒得水涨船高,艰难凑出一部分钱,只能挑处性价比最高的。

陵园离市区很远,当初卖地的跟他说这块风水极好,那都是找大师精细勘测过的,下葬三年保管福泽亲人财运滚滚。

现在三年将至,眼看着他钱袋子上的窟窿上越捅越大,他真该把那人叫过来对峙一番,看能不能退他点钱。

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将手上那束白山茶放在冰冷的墓碑旁,他凝视着那张黑白照片,轻声呢喃。

“两年了。”

李铃风靠着墓碑说了很多,声音不徐不疾,想将这段日子的琐碎事情全都吐露出来,却被手机铃声突兀地打断。

瞥了眼来电显示,他握着手机走出很远,直到看不见那座墓碑,才滑动接听,面上情绪淡淡,近似一种冷漠的厌烦感。

“二十分钟内滚过来,来了几个客人,点名要你。”

李铃风没忍住笑出声,唇角上扬的弧度转瞬即逝。

什么点名要他,他又不是什么头牌,就他两年来的这幅尊容,没把客人吓跑都算他们心理素质强大,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上去顶包。

敷衍地嗯了句,李铃风径直挂断电话,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眼墓碑方向,那瞬间心头涌上很多复杂的感情,可最终也只是化作溢出喉口的一句叹息。

他转身,大步离开墓园。

打电话的是他领班,只不过这个班比较特殊。

他是男公关,再说直白点就是性工作者,在一家会所混日子,会所算不得京城顶级那批,消费却实打实的高。

外界都说有身份的人召妓跟普通人召妓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普通人大多想从他们肉体上获得快感,或者寻个精神慰藉,而那些有权有势的都以折磨人为乐趣,玩得变态,不把你当人,偏还端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forest不是什么顶级会所,但偶尔也会来一些达官显贵调调口味,正所谓高风险高收益,如果能坚持一晚上,倒也能赚个盆满钵满,而放眼整个forest,估计就只有他不惜命。

这样想着,李铃风闭上了眼睛,头靠在车窗上进入假寐状态。

出租司机大概四十来岁,忍不住透过车镜窥视后座的男人。

男人高高瘦瘦,皮肤很好,跟块通透白玉似的,找不着任何瑕疵。标准的三庭五眼,一双凤眼细长,眼尾略微上翘,两颗清透水润的珠子嵌柔和线条里,光是眨眼就叫人心酥了大半。

刚刚男人上车,司机和他短暂对视过一秒,忍不住心跳加速。

怎么会有男人长这么好看,简直比电视明星还要漂亮。

这样想着司机看了眼订单上的目的地,于是不难猜出他是做什么的,他目光突然有些感怀起来,那是一种不含恶意的叹惋。

临近下车的时候李铃风给自己化了个妆,化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不知道往脸上扑了多少粉底,原本自然白皙的皮肤变得惨白无光,那两笔鲜艳的口红甚至都还没抹均,像是凹凸不平的蜡笔痕迹,极似入殓妆容。

他下车结账,司机乍一见,心跳又漏了半拍。

不过这次是被吓的。

forest的装造布局不是富丽堂皇的欧式风,这儿的老板姓张,喜欢附庸风雅,取了个洋文名,内部装修却以古韵着称,或许这也算吸睛的一种手段。

会所位置并不起眼,藏匿在一家书店里,白日售书,晚上才算真正开业,店内有扇暗门,进去后有道长廊,廊间青灯高挂,几步一盏,暖色灯光铺满一整条石板路,尽头处是一扇看似沉重的木门。

李铃风刷了指纹,木门缓缓打开,门后立马跳出一张讨厌的脸。

是他领班,叫桂东来。

个子不高,长得尖嘴猴腮,一双眼睛就跟火眼金睛似的,盯人时势必要将你盯出一个洞来才肯罢休,譬如此刻。

他盯着李铃风,语速又急又快。

“你他妈要死啊,让你二十分钟赶过来,你自己看看你迟到了多久,你多大脸让他们等你!”

李铃风面不改色地扯谎:“特殊时期,路上碰见盘查的,看我鬼鬼祟祟问了很多东西。”

桂东来不说话了,懒得计较他话里真假,拉着李铃风先匆忙换完衣服,紧接着就往电梯方向走。

“我跟你说,今天来的都是些大人物,你就跟伺候你爹一样照顾人家,不要出岔子,不然我们都得遭殃!”

李铃风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所谓模样,也不反驳,只顺着他话嗯了声。

出了电梯,还没到拐角的地儿,迎面撞上几个保安扶着一个女人出来。

女人穿的紧身裙,裙子很短,暴露出大片的红痕淤青,原本姣丽的脸蛋上红肿一片,突兀地浮现几个巴掌印。

李铃风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所里当红的女公关。

能红除了气质长相要出众,那必然还要舌绽莲花,八面玲珑。

这样的角色进去都撑不住场子,那他进去不是纯找死。

他虽然不怕死,但也不想就这样被打死。

李铃风在门口顿住,刚想问具体点看能不能借口走掉,整个身体就被桂东来拽着带进包厢。

里面的装造布局古色生香,灯光晦暗,难闻的烟草味缭绕在梁柱间,丝丝缕缕,暧昧不清,忽略那些跪一地的男男女女,倒真像什么瑶池仙境。

沙发上统共坐了七个人,看着年纪不大,最多三十多岁,扫一眼就能分清主次关系。

坐中间的那人长相周正,很年轻,其他四个人都在留意他脸色,陪着着他玩。沙发边缘还坐着一个人,看不清脸,更像一个局外者漠然观察,估计地位不低。

而先前进来的那些男女公关都匍匐在地上,缩着身子极力控制着颤抖。

李铃风面上露出职业笑容,声音掐得发嗲,款款走近他们。

“几位哥哥晚上好。”

坐在中间的那个男人率先抬头,待看清李铃风的脸之后,他扯了下嘴角,讥讽道。

“你们老板倒是胆子大,什么货色都敢往我这送。”

这摆明了是嫌弃他的意思,李铃风心里门清,如果这个时候退出去顶多是挨老板一顿毒打,但要是继续留在这,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

正寻思着该怎么借口离开,那男人似乎多看李铃风一眼都嫌晦气,转而扯着他脚下的一个男生,语气轻佻。

“你长得倒是不错,出台费多少。”

李铃风偷瞟了一眼,那个男生他有印象。

forest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卖肉,有些侍应生只卖服务和身上的谈吐学问。

“我、我不卖的……”

“别他妈给脸不要脸。”男人显然生气了,挥手就是一巴掌过去。

男生的半边脸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

男人脸上泛着冷笑,“还端起来了,这样吧,你陪我出去玩一场,不上床,按小时算,一小时十万,怎么样。”

男生捂着脸,泪眼朦胧,还是摇头。

“成心不给面子是不?”

“啪——”

又是一巴掌。

他抬手那股狠劲宛若活生生的阎王,包厢里的这几个人,可能随便拎一个出来身份都不简单,却没有一个人敢跟他搭腔。

而那些男女公关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唯恐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出来做生意,你情我愿,你不卖有的是人卖,又不是什么黑社会搞些强取豪夺,平常场子里有这种人闹事也会被保安打出去。

可这次偏偏碰见这样一个得罪不起的神经病。

想到这儿,李铃风笑意盈盈地跪在活阎王跟前,“老板,他就是个一根筋的学生,不懂事,您跟他较什么劲呀,再说我们会所确实有不成文规定,服务员不能和客人有私交的。”

男人面无表情地瞧他,掐着他下巴,慢条斯理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给你们老板打个电话,我跟他说说。”

进来之前他知道这些畜生不是普通人,却没想过会这么权势滔天。

在他眼里,forest幕后操纵的那双手,就已经是顶天的存在了。

李铃风表情僵在脸上,疼痛自下颌骨传开,像是要被捏碎一样,他费劲挤出一个笑,配合脸上那副浮夸的妆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莫名的滑稽感。

“老板——”

话还没说完,男人像是觉得脏手一样,甩开他的脸,对着沙发角落道,“易岸,你觉得他怎么样。”

问完他嗤笑一声,“长得寒碜,胆子还挺大,凑合一下做你今晚木桩?”

角落里男人的脸晦暗不清,下颌微扬,是审视打量的弧度,半晌才懒散应了句。

“随便。”

李铃风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角落那人,心里闪过十多种应对的方法话术,却在看清他脸的瞬间怔住。

太像了。

眼睛、眉毛、嘴唇。

甚至是看人时那种轻飘飘的眼神。

他恍惚间甚至忘了今夕是何年、自己又身处何地。

时间仿佛回到几年前晚霞绚丽的傍晚,他们漫步在后海街道上。

“还是老地方,上二环?”

男人跟他打商量似地开口。

那人从鼻腔哼出一道气音,稍纵即逝。

如若不是李铃风神经敏感,过分留意他的举动,这声讥讽般的轻笑旁人断然听不出来。

“免了,可不比李少胆大,上赛道玩吧。”

他话说的轻描淡写,看似有商量余地,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在场的其他几个都是人精,知道在外什么叫谨言慎行,也知道这李四平日里的荒唐德行。说白了,这人就是他老子的一颗雷,往上一查一个准,却又碍于他老子的面不得不对他委曲求全。

这会听见易岸的话都纷纷搭腔起来。

“我朋友在五环那边投资过一个赛道,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们清场。”

“对对,再多些人喊过来一起热闹热闹。”

“这敢情好,小四爷觉得呢?”

李怀谷嘁了声,像觉得没意思,一脚踹在那学生肩上,支着下巴看他,吊儿郎当地开口。

“行,那你来做我的木桩。”

李铃风垂下脑袋,思绪已经清明。

耳边似乎响起学生低声的抽泣,地面铺就着一层厚重的羊毛毯,跪在上面并不会冷,可他莫名感觉心寒,像一片雪花钻进心脏,融化后的凉意旋踵即逝,只留下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水渍。

近来京城升温不少,晚上出门不穿羽绒服也不会觉得冷,傍晚下起了雨,雨势不大,却延绵下了两小时,清雨擢尘,夜色里浮动着枯枝尘土味。

李铃风伸手打开了车窗,静静看向窗外。

那群人报给他们一个地址,让他们打车过来。坐在他旁边的是那个学生,脸上巴掌印明显,红白交错着蜿蜒下几道泪痕,说话声音很小。

“刚才谢谢你,我叫许共青。”

李铃风没应声,他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刚刚难得一次的出言相助也没换来什么好结果,反而还把自己搭进去了,于是这会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总之心情挺差劲的。

许共青并不介意他的沉默,偷瞥了一眼前面开车的司机,发现司机完全不关注他们,才敢嗫嚅开口:“请问你知道他们说的木桩是什么意思吗?”

李铃风单手撑头,修长整洁的手指揉摁着太阳穴。

大概知道吧。

以前听会所里资历老的说过一些,再加上他们提到的赛车场,于是不难猜出他们想玩什么。

收回窗外的目光,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你站在原地不能动,刚刚那个男人开车从一公里外冲向你,车身熄火之后,哪对搭档之间的距离最小,哪对胜出。”

闻言许共青脸色一白,伸手抓着车门,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铃风不着痕迹地扫他一眼,“劝你不要做傻事,他们有一千种办法找到你。”

赛车场地已经被提前清空,李铃风他们赶到的时候李怀谷兴致很高,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正和旁人说话,许共青过去沉默地跟在他后边。

李铃风扫了眼易岸位置,他一个站得很独,身上几乎没什么气场,也不参与他们的讲话,话题抛到他身上了就一笑置之,懒得搭理应付。

雨还下着,只剩些细丝,落在皮肤表面有些凉,李铃风面无表情地擦掉那些水渍,眼底心思沉沉。之前在forest里觉得他们像,现在重新审视打量,才发现他们大不一样。

抛去身份地位不谈,李缺像冰,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易岸就像这场雨,润物无声,没什么存在感,但却让人无法忽视它的作用。

这样想着,李铃风闭了闭眼睛,识趣地跟在易岸身后,不作他想。

场上除了刚刚包厢那七个,还多出来几个人,身边都带着女伴或男伴,只不过身份和李铃风许共青不一样,那些人不是公关,都是些抱着攀高枝的想法的草鸡,视线略过李铃风他们时总是有些鄙夷的。

殊不知在那群人眼里,他们之间并无二致。

“哟儿,小四爷今个换口味了,不是号称京城第一直吗?”

迎面走来一个男人,别人都叫他姚公子,皮囊很好,称句风流倜傥不为过,看见李怀谷身后跟着的人调笑道。

李怀谷也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男人又脏又臭的谁爱上谁傻逼,我抓他过来当木桩而已。”

一句话几乎把在场的富家子弟都阴阳了遍。

易岸站就像个旁观者一般站在边缘,扫视了圈众人的表情,扯了下唇角。

比起那些歪歪绕绕,他果然还是更喜欢李怀谷的不屑遮掩。

李怀谷和姚今六年前因为一点事结过梁子,这事鲜为人知,毕竟两人的交际圈并不重合。但好巧不巧,今天组局的是从南方过来没几年的富商,也不知道在李怀谷这条线上搭进去多少钱和人情,就是运气差了点,今晚过后,李四这条线怕是要断了。

姚今没和李怀谷呛声,只是笑眯眯地道:“那就赛场上分胜负,小四爷。”

李铃风期间一直低着头,安静跟在易岸身上,乖巧得过分,直到耳边落下一句轻飘飘的问句。

“不害怕么。”

易岸音色很好,虽总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调儿,但富有磁性,也凉得透彻,让人印象深刻。

李铃风谨记自己的角色,低垂下的睫毛长而密,扑棱眨了几下,“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我没有选择,只能相信先生。”

易岸眼底掠过一丝兴味,虽然眼前的男人妆容浮夸,但他莫名觉得那双眼睛当是好看的,于是他笑了下,堪称温柔道:“想赢就别动。”

整个赛道场地很广,全长24公里,路面最窄12最宽20米,不过这次他们用不着这么长的地,只需要丈量一公里出来,他们这些木桩就在终点等着。

第一个上场的是对男女,男的拎得很清,不论他技术好坏,这种局里只有陪太子玩的份儿,输赢是次要,怎么哄着那位开心才是重点。

所以他开得不徐不疾,最终在离女人还有十几米的距离停下。

后面又上了几组,大部分都是开着玩的,也有开得凶的,譬如姚今,全程一踩到底,将他那位男伴撞到在地,倒是没出血,打了120急救将人拉走了,也不知道最后结果怎么样。

易岸是紧接着他们之后上场的,李铃风本以为自己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紧张,可真等站上赛道中间的那一瞬,他才发现自己出奇得平静。

晚间的风很大,雨丝被风吹的偏移,有些溶化进他脸上的粉底里,他看不见易岸的车,只能听见轮胎碾过地面的嗡嗡噪音。

几个弯道后,车灯光迎面扫来,声音由远至近,车速没有任何减慢的意思。

李铃风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睛。

视觉关闭,听觉触觉便放大了几倍,跑车轰鸣声越来越近,脸上的雨丝密密麻麻溶在一起,他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

这次的妆应该被雨淋花了。

面前撞来一道风墙,风墙坚韧无比,却在靠近白色终点线的瞬间轰塌。

轮胎声消失,空气里多了丝汽车机油味,油腻的,像朽木。

李铃风睁眼,面前的红色超跑离他只有不到半米距离。

周遭短暂的沉默后有人率先鼓掌。

“牛逼。”

“我操。”

李铃风就那样呆楞在原地,维持着一个动作,像座立体雕塑,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种茫然的无措。

后知后觉,他才发现心跳得厉害,规律的节奏有如擂鼓,可隔着车窗和易岸遥遥对视时,他眼里任何没有情绪波动。

最后上场的是李怀谷许共青。

李怀谷开得很凶,估计被易岸的成绩刺激到了,甚至全程没有缓速,反而越来越快,对着终点的疾速驶去。

许共青站在终点那根白线上,腿在发抖,整个人表情要哭不哭的,恐惧几乎溢满全身,最终在距离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他控制不住撒腿往旁边跑了。

这一举动就相当于这组成绩作废,直接认输。

李怀谷气势汹汹地从车上出来,一脚踹在许共青身上,恶狠狠地开口:“找死!”

他那力道直接将许共青踹翻在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又不解气地继续拳打脚踢,像是泄愤一般,招招到肉。

其他人怕事情闹大纷纷跑过去打圆场,倒也不是怕人死了,只是开会期间,天子脚下,再怎么放肆也该收敛些,万一人死了太子没事又把他们牵扯进去,那可真是冤大发了。

于是都附和着让李怀谷别生气,木桩不懂事就换个再来一次。

李铃风看着他们动作,又瞥了眼易岸表情。

他是笑着的,但那双眼睛里情绪很淡,就如同成年人看小孩过家家一样,充斥着对生命的藐视和漠然。他很敏锐,可能一早就察觉到了李铃风的视线,却没有第一时间揭穿,而是过了会儿,很绅士地以一种礼貌的眼神望向李铃风,声调随意。

“你似乎很注意我,这是第三次了。”

那瞬间李铃风好像看见了头披着人皮的野兽,本该是青脸獠牙的异端,却偏偏收敛一身反骨,伪装游荡在青天白日里。

于是莫名的,从后尾脊柱骨生上来一股寒意,遍布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垂下视线。

“对不起先生,请别生气,是我没规矩。”

易岸笑了笑,似乎没把这事放在心里,目光落至他垂下的那节莹白颈项,语调漫不经心。

“怎么会,今晚你让我拔得头筹,高兴还不来及。”

那晚李铃风赚了六十万。

这是他头一遭收到这么大数额的打款,盯着着屏幕短信里的那几个零,心里默数了好多遍,甚至恍惚生出一种错觉。

就好像这些不是他平日里的柴米油盐、吃穿住行,而只是一串虚无缥缈的数字。

这笔钱他不能全拿,forest会抽去四成比例。他有自己的私人账号,如果按照往常出台,他会先跟客人协商好将钱打进私人账户,但面对易岸他没这个胆子,满心满眼都只想快点离开那地方。

但不管怎么样,这个月业绩算达标了,后半个月能自由活动喘口气。

到家已经后半夜,他房子租在七号线的百子湾附近,一室一卫的户型,空间不大,都是精装修过的,进去后所有东西一览无余,虽然有个小厨台,但做起饭来油烟味太重不好清理,只胜在房租便宜和交通方便,李铃风不喜折腾,将就着一住就是两年。

厕所和浴室挨一起,用了一块玻璃隔开做了干湿分离,对着洗漱台卸完妆,李铃风沉沉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镜子里的人面无表情,嘴角略微下垂,水珠沿着那副素净的面庞不断滴落,衬得脸上寒气渐渐,他的美其实较偏女气,不符合当下流行的锥子脸大眼睛标准,轮廓较圆,却有一种清清冷冷的疏离感,恍似秋天的白霜,冷而不扎人。

洗漱完李铃风疲惫地倒在床铺上,刚酝酿出点睡意,手机在床头嗡嗡震动起来,半眯着眼睛摸起接听,他有气无力地开口。

“喂。”

“小铃铛,这个点还没睡呢。”

电话里那边传来嬉皮笑脸的声音,掺着嘈杂的背景音乐。

李铃风睡意散去大半,看了眼时间,发现将近凌晨三点半,毛茸茸的头顶又蹭进被窝一点,懒得反驳他这是苏轼行为,低着声音道:“什么事。”

“正好你也没睡,一起出来玩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我在工体西路这边。”

不难猜出他在哪,工体西路那地界最不缺的就是夜店迪场,往下一排酒吧迎街而敞,每栋建筑都装点着七彩光雾,低沉的震动声乐能透过水泥墙壁溢出街道。

周净秋是那块常客,嗨到人家打烊是常有的事,在那只要你长得好看或者会带气氛,满足其一就能混得很开,而恰好周净秋两点都符合。

“没事挂了,我睡了。”

李铃风见惯了红灯区,平常不爱往热闹地方钻,更何况这几个小时下来他心身俱疲,哪有精力再去夜店嗨。

说着他想挂电话,周净秋急忙开口,话音染上京腔。

“别介啊,今天是我生日,不能不给面子吧,快来快来,位置都给你留好啦。”

周净秋总有一种魔力,能让事情想当然的发展,浑身浸出被从小养在糖罐里的天真气,本该是惹人反感的言行,他做出来却有种浑然天成的理所应当。

或许也正是他这股想当然,才能忽视李铃风身上的刺和防备,成为他第一个朋友。

周净秋是土生土长的北京户口,家里几套房产,总资产过亿,自我评价中产阶级,算不得富二代。奶奶和爸爸都是大学教授,虽是书香门第,可他半点没继承到这基因,从小不学无术,目前美院大二在读。

两人的相逢就是在forest里,周净秋身上艺术细胞不高,却具备了艺术家的神经质,那天突发奇想去观察性工作者,准备以此为题进行创作,正好碰见了摆烂的李铃风。

两人对视一眼,周净秋当即决定,就是他了。

于是掏钱包痛快了李铃风一个星期,李铃风觉得他眼神过于狂热,开始并不是很想接待,委婉提示自己只做1,两人在一起就撞型号了。

周净秋说:“谁说我包你是为了上床,你来给我做模特呀。”

这下李铃风更懵了,就他化完妆后的那副尊容,居然还有人想让自己当模特。

这是什么超前的行为艺术吗?

心里笃定有诈,却不曾想周净秋真的只是画画。

后来一来二去的两人渐渐熟络,李铃风虽然没和他到知无不谈的程度,但心底还是承认了这个朋友。

挂掉电话随便套了两件衣服出门,李铃风懒得再化妆,反正大半张脸都藏在口罩里。

等他到工体西路那边已经将近凌晨四点。

有时候李铃风觉得运气是个很玄乎的东西,他刚赶到那家酒吧门口,就看见几辆警车停在外面,红蓝灯光交错闪烁,民警抓着乌泱泱十几个人出来,很不巧,其中就有周净秋。

还未细想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周净秋也看见了他,精致的面容上委委屈屈,冲着他喊道:“小铃铛,记得来捞我。”

他们一行人走后,李铃风在酒吧门口吹了会儿风才冷静下来。

周净秋虽然平日里不着调,但有底线,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所以李铃风断定这次不管是什么事只能是陷害或者意外。

既然是民警,那大概是这片辖区里的。

李铃风轻吐出一口气,呼出的热气与冷空气相撞化成团稀薄的雾气,很快在夜色里散尽,拢了拢身上的外套,他慢慢往三里屯派出所方向走。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局子,却是周净秋第一次进局子。

周净秋全程恨不得逮着机会就喊冤,有个稍微年轻点的民警哭笑不得,边做记录边对他说:“停停停别喊了,国美的是吧,尿检结果出来了,你没事,等会通知你们辅导员——”

“不行警察叔叔!”周净秋急忙打断他,“我真的冤啊,让我朋友来接我好不好,他就快来了,真的。”

要是通知辅导员,回头他爸妈肯定也得知道,他们要是知道自己因为这事进局子,那他以后别想安生了。

想到这,周净秋苦着张小脸,犹犹豫豫地又加了一句。

“不然……我保证书多写一千字?”

年轻民警摇摇头,似乎被他逗乐了,没再搭腔,收拾完材料离开了桌子。

比起他这边的聒噪,和他一起进来的另外几个人就安静多了,其中三人尿检呈阳性,被单独关在一间房,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有鞋底蹭地面的摩擦声,响一会停一会,像场漫不经心的游戏。

“也哥对不起,这次是我大意了。”

有人小声开口。

为首的男生个子高挑,黑发有些凌乱,额前还湿着几绺,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望着墙壁。

“没事,咬死吃的克仑特罗就行。”

李铃风再见到周净秋是在派出所门口。

周净秋蹲在那,看不清脸,耷拉着脑袋像只丧气小狗一样。

李铃风一路走来,虽然动作不快,但戴着口罩还是有些喘不过气,这会看见周净秋那样,原本想好的说教也不忍说出口。

他摘下口罩,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慢慢踱步到周净秋跟前,伸手想扶他起来。

“不是没事么,怎么还这幅样子。”

周净秋不肯起来,撇着嘴:“对不起小铃铛,连累你这么晚还要在这里陪我。”

“其实今天不是我生日,我骗了你。”

李铃风有些无奈,知道他绝对不只是因为这些才难受,但又不擅长安慰,只能同他一起蹲下,目光平视而去,声音放得轻缓。

“我知道,不关你的事。”

“是不是被吓坏了?”

易岸接到陈也电话的时候正在牌桌上,看了眼来电显示,他一边摸牌一边听电话,玉质的麻将牌手感格外温润,碰撞在一块儿会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

“砰嗒——”

一块红中被扔往中心位置,发出不小的动静,边缘磕碎一道口子。

易岸挂了电话,桌上的其他三人都停下看他,他上家调笑道。

“怎么了这是,能让你动脾气的人可不多。”

易岸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一张牌,语气说不上好坏。

“陈也打过来的,人还在派出所。”

“这小子也是个能和李四媲美的祸害了。”上家笑笑,继续摸牌出牌,浑然不在意,“听说已经溜冰好几年了,要我说你就别管他了,让他进去吃点苦头也好。”

又有人帮腔道:“今晚好像还真和他没关系,姚今搞的鬼。”

易岸没吭声,过了会直接拎衣服起身。

“我出去一趟。”

三里屯位于寸土寸金的核心区之一,派出所占据范围并不广,甚至还有些隐蔽,司机娴熟地将车停在外面,替易岸打开车门。

这趟出来他心情并不美妙,尽管心里乌云密布,面上情绪仍旧寡淡,直到下了车,走到派出所门口。

乍见李铃风那张脸,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好像也并非毫无所获。

男人高高瘦瘦,本该是清冷的长相,此刻却蹲着身子仿佛哄小孩一般,神情柔和,散去几分疏离,肤质白皙光泽,像夜色里的一块璞玉,色泽剔透无垠。

隔老远都能看见那优越立体侧脸轮廓,凸面直颌,将整个人衬得格外柔婉,即使未施粉黛也足以让天地失色。

三月的京城万花凋敝,远还没到群花绽放时,可有那么一瞬,易岸却觉得,已经见到了盛开的西府海棠。

李铃风费劲劝了大半天,双下肢蹲得有些发麻,想站起活动一下,却因为久蹲导致脑供血不足,起身时一阵头晕眼花,倒不至于摔倒,只往后跄踉了小一步。

蓦地,手肘处被人扶了下。

李铃风回头,待看清来人的时思绪瞬间清明。

他慌忙后退一步,低下头去扶周净秋,好遮掩住刚刚的刻意。

“谢谢。”

“没事。”

易岸笑了笑,眼里没什么情绪起伏,最后睨了眼他们二人,徐步走进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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