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他便下了决心,剜了自己的一双眼,以眼替眼。
千目树种入眼,他的眼睛有木头的褐色闪过,随即,那一双眼又变成了白眼黑珠,和以往的眼睛一样。
只是,这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又不一样了。
万物好似蒙着如氤似岚的道韵,在他眼中更为清晰。
瞬间,他的修行便更进了一步,可以说是勘透世间本源,千目树果真名不虚传。
“谢仙长这事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江云稷感慨万千。
【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算尽也枉然】,这话说的是妙清,于他而言,也如雷霆入耳,振聋发聩,当下,他心中就生了怀疑。
人运有变数,轻易断定不得。
而他所修行,便是断定那一道的人运,国运,天运——
怀疑只一丝,然而,就像是千里之堤中多了一处的蚁穴,它们啃啮出了一道缝隙,江水拍来,巨大的威势下,那蜿蜒绵长的堤坝便溃了。
江云稷的道心也是如此,只一下,它便崩塌了。
尤其是,等他去了摇山,看到往日恢弘不凡的七星宫覆灭,瞧着那高山成江水,泥土又倒灌湖水,将那一城的冤屈和血煞压下……心中更是惊疑骇然。“我是赊刀一族的罪人。”江云稷的声音几乎都哽咽了。
他从来只是族人的骄傲,是赊刀一族千百年难见的天才,可就是因为他,因为他的贪功冒进,心生贪念,为了一个外物,明明心中有感似有不妥,却还是心怀侥幸,为妙清道人落了那一句谶言。
一句谶言,换一对的千目树树种。
自此,恶意的种子萌芽。
“我瞧到、瞧到族人死得死,逃的逃……天灾人祸,是那一城枉死之人的罪孽怨怒缠着我,也牵连了我的族人。”江云稷颤抖着手摸上了自己的眼睛,“所以,我剜了它,丢了它……”
他逃避了,只想着瞧不到就不会有事一般。
似鸵鸟埋沙,掩耳盗铃,只以为自己骗了自己,不看不顾,事情便不会发生。
哪里想着,这剜了眼一丢,反倒又惹了事。
“千目种子上有一道影鬼,灯下昏黑,我也是剜了眼后才有所察觉。”
“这影鬼带着千目,恰好落入了河中,河中有一废弃的神像,它入了这藏脏洞,迷惑了人将这神像打捞而起,供在了这一处的小观里……受了香火,鬼身也有了神性。”
说起这事,江云稷憋闷得不行。
他丢了这眼,是逃避,也是想断了这一份孽缘,哪里想到,妙清道人竟然在千目树种上留了暗手,上头有一道影鬼,如今影鬼入神身,因着之前的修行和羁绊,竟然反过来压制着他。
除了这一处小观,他哪儿也去不得!
他的影子和神像的影子羁绊,神像更是拷在脚上的一个大铁球一样。
更甚至,旁人请神的小神像,他还得帮着雕刻。
憋屈!
着实憋屈!
可以说,他都成了这影鬼的守观人了。
“不过,这影鬼的性子是小了些,倒也没什么恶性。”江云稷说了句公道话,“因着影鬼的缘故,虽然千目树种已经离开我的身体,我仍然能有所感知,今日得见道友,便是我的生机——”
顿了顿,他又道。
“也是我赊刀一族的生机。”
所以,即使憋屈得不行,又有族人随身,他也没有自己断了这羁绊,老老实实地刻了那小神像,也由着影鬼顶着他的模样,任由它如影子也似衣裳,飘忽地去信徒家中。
它爱去瞧热闹,便让它瞧着去。
“影鬼?”潘垚意外。
她想起了妙清道人说过,钰灵仙子的阿娘怀着她的时候,便是被影鬼吓着了,这才连累她腹肚中的弟弟没了气息,骨肉被同胞姐姐吞噬,最后成了胎中身。
“是那一只影鬼吗?”
“是。”江云稷点头。
如今这情况,他也算是和影鬼同用一身,影鬼所遭受的,残留的记忆,在江云稷眼中毫无保留,清晰可见。
“也是个可怜人。”江云稷低头。
虽然瞧不到这影子,他却知道它正闹着。江云稷和潘垚说起了影鬼和妙清道人间的渊源。
“有一次,妙清新得了一道符箓,威力甚猛,他一时技痒,便落了雷霆劈了一片林子,这影鬼生前是个樵夫,那时,他恰好在林子中种树苗,受了这无妄之灾,自然心中不甘。”
樵夫砍树,也知不可竭泽而渔。
春日时候,上山砍树时,他背着背篓,背篓上是树木的小苗,入了山,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小苗种到那稀疏的山地之中。
如此,十年百年,后人也能有树砍,有柴烧,有一份营生。
雷霆落下,当即,他的身体焦黑,成了一个炭块,妙清道人瞧到了,却没有过多的放在心上。
蝼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