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峥坐在玄序旁边闷不吭声地嚼着茨菇片,车里安静地有些诡异。
他们上车的时候玄序似乎是打算起身回到吴虞身边,但被孟峥挡住了也就作罢,留着吴虞坐在另一头。
车里只有孟峥嚼着茨菇片的声音,不久之后孟峥似乎也觉得有些没趣,对玄序说道:“你坐上来,我分你点。”
玄序依然是看向吴虞,吴虞对他比划了一下示意他听孟峥的,于是玄序拍拍身上的灰坐到孟峥旁边。
孟峥把包着茨菇片的油纸摊到他腿上,看着他犹豫了很久才捏起一块看着比较厚实的,但那块茨菇片还是碎了。
吴虞似乎想说点什么,银链动了一下,但孟峥立刻转头:“到家前别和我说话!”
吴虞的银链又转回原位。
孟峥拿起一块茨菇片递到玄序的面纱下:“撒了椒盐的,尝尝。”
玄序看向吴虞,但吴虞没有任何表示,他犹豫了一下接受了孟峥的举动。
车厢里再次充斥着悉悉索索的咀嚼声。
玄序吞咽地刚有些累就看见孟峥已经把水壶递了过来,他也就没客气,接过水壶喝了点,但等他发现吴虞在看他们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虚。
吴虞的银链子又转了回去。
孟峥转头瞪了一眼吴虞,又转回来问道:“好吃吗?”
玄序点点头。
孟峥收好油纸,拿出帕子伸到面纱下给玄序擦嘴:“之后吃药了只能吃些流食软食,下月再买。”
玄序点头。
孟峥起身的时候车厢颠簸了一下,孟峥麻利地开门下车取下包裹,瞪着吴虞说道:“今晚随便吃点吧,我先去把药放好,然后给玄序找些衣服。”他对玄序伸手:“过来。”
吴虞叹了口气:“去吧。”
玄序起身,但走到吴虞身旁就停下了,死死盯着吴虞。
吴虞直接起身下车:“老是看我干什么,他能吃了你吗?”他对孟峥伸手:“我去放药,你直接带他去吧。”
孟峥也没推辞,直接把药包都塞到吴虞手里。
玄序刚扶着车门下车就被孟峥从吴虞身边拖走。
玄序快速打量四周。
这应当是山上,但怪的是种着很多合欢树,虽然还没到花季,但玄序还是认得的。
四周被树遮掩看不清,但玄序看见吴虞黑色袍子消失的地方有一座至少十层的高楼,而等到孟峥将他拖到有门的地方时玄序才发现吴虞进入的那座高楼与他们要进的亭廊是相连的,只是入口不同。
孟峥指着一个个相似的分叉和他介绍:“这是门厅,如果有人来拜访都在那,师傅刚才进的是药塔,最顶层是收药用的,第一层是公用的,其余的每人分一层,只要别放火把塔烧了都没事。附近的山头都是咱们的,等师傅觉着你能独住了就给你分个山头。”
玄序忽然笑了一声,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
孟峥也笑笑:“咱们现在去仓库,给你找些衣裳。”他用力捏了捏玄序的手臂,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但马上缓和:“你喜欢什么颜色的?修鹀的衣裳什么颜色的都有。”
玄序指着脸上的面纱,孟峥点点头:“好。”
孟峥在修鹀的库房里很快找到几套不同的灰色衣裳。
玄序立刻脱下身上白色天丝麻的衣服换上一套不起眼的。
孟峥皱着眉头看他把衣服都叠好,然后叹了口气。玄序身上的伤口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对修仙者而言最致命的应当就是丹田处的那块疤痕。很明显有人用利器捅入他的丹田然后搅碎,结合他双手的伤,对方恐怕真的对他极为忌惮,又无法找个正当理由将他杀死。
玄序熟练地将衣服打成包裹,最后打结却试了几次都难以打紧,孟峥上前给他系紧,然后把包裹套在他的肩上:“我带你去你睡的地方。”
玄序点头。
孟峥带他绕过库房时指了指不远处的黑瓦楼,走近是玄序才发现那是一座建在池塘中央的四层黑瓦舫。
孟峥推他进去,玄序这才发现四层的舫中竟然有至少一半的空间是大厅,孟峥直接揽着他飞到最高处。
这里铺的是光滑的石砖。
玄序感到孟峥有些急,孟峥直接将他拉进又一个宽大的房间,把他带进房间角落的隔间里,直接将他手里的包袱丢到一人睡绰绰有余的床上,然后将他拉出去:“你就住在师傅的屋里,他睡在那。”
玄序看见房间中央有一张被层层纱幔遮挡的床,但还没来的及细看又被孟峥揽着从窗口跳出。
孟峥扶着他的肩膀:“玄序,还记得药塔怎么走吗?”
玄序点头,却发现孟峥的瞳孔中央多出一个白点,他想起孟峥晚上是看不见的,于是拽着孟峥的衣袖往药塔走去。
走到有梯级的地方玄序立刻把孟峥的另一只手推到栏杆或墙边,然后死死拽着孟峥。
两个人磕磕绊绊地走到药塔时吴虞已经点着灯笼在等了。
玄序把孟峥的手递给吴虞,吴虞没接:“你扶着他吧,反正两个都走不快。”
孟峥叹了口气。
吴虞示意玄序把孟峥带进药塔,玄序扶着孟峥进门就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他看见中间的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扶着孟峥坐下,转头却看见吴虞坐在孟峥旁边端起碗,还没等他有什么表态,吴虞就问道:“你也要人喂?”
玄序看着吴虞,犹犹豫豫地坐下。
“面纱摘了,反正晚上也没人看你。”吴虞漫不经心地说道:“吃完饭我先送小峥回去,你还记得路?”
玄序点点头摘下面纱,但习惯性地低着头。
吴虞和孟峥似乎已经这样很久了,中间孟峥要了几次菜,玄序都竖起耳朵听着,安安静静地吃自己的饭。他的手很难控制筷子,只能握着往嘴里扒拉。
直到吴虞碰到他时他猛地回过神。
他看见吴虞蹙起眉头,有些局促地想要起身,但吴虞叹了口气按住他,从他手里拿过筷子:“坐过来点。”
玄序看了一眼孟峥,孟峥还是平视着前方。
吴虞给他夹菜:“他找你你就看我,我找你你就看他,也不知道听谁的。”
玄序的手垂在身侧,有些生硬地探出头。
吴虞叹了口气,却有些无奈地笑了:“头别乱晃,张嘴。”
玄序倒是也不挑,喂什么吃什么,一碗粥很快见底。吴虞给他擦干净嘴边,又递给他一块糕:“吃完了自己回去,行?”
玄序捧着那只散发着红枣和姜味的暗红色米糕点头。
吴虞扶起孟峥:“走吧。”
孟峥冲着玄序的方向笑了一下:“四百万就带回来一个哑巴?”
吴虞掐了他一把。
玄序转回桌前嚼着米糕,似乎没听见。
吴虞将孟峥带回他自己的院子里,习以为常地给孟峥更衣洗漱,把孟峥扶上床后才说道:“他不是哑巴,只是不想在人前说话。”
孟峥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就是想激他一下。我知道他是以为别人会害怕他。”孟峥拍了拍吴虞的手:“好了,师傅,回去哄那只小刺鼠要紧。我下午给他找衣服的时候又摸了他的手臂,从骨头看也才不过十五岁。”
吴虞给孟峥盖好被子:“十五岁摸到修仙的门槛,确实是好苗子。”
玄序拎着灯笼,有些吃力地往住处走。
他已经走错了两次。
黑暗里那些相似的道路比天亮时更难分辨。
等他看到第三个花圃的时候差点想把灯笼扔进那些花草里。
但他只是冷着脸退了回去,然后就看见了从黑暗中浮现的吴虞。
吴虞冲他笑了一下:“问了你两次,两次都点头。”
玄序拎着灯笼有些不知所措,但吴虞紧接着问道:“我不是让你吃完就回来?你把碗都收了,我还没吃呢。”
玄序心中咯噔一下,有些苍白地辩解道:“我……不知道。”
吴虞看见他的手指白地有些异常,上前拿过他的灯笼:“小没良心的。”他拉着玄序往后走:“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说,还好在主路上,要是走进小路你就等着在林子里过夜,谁能找得到你。”
玄序一路沉默着被拉扯着走到那座黑瓦舫前,他知道自己的任何辩解都很苍白。
吴虞把他推进大厅。
玄序看见吴虞脱下外袍,连忙过去将外袍和斗笠挂好,转身却看见吴虞正在看着他。
吴虞举起手里的盒子。
那是一个约能装下一座观音像的黑色木制盒子,盒子上雕刻着玄序没见过的花纹。
吴虞转身往月光倾泄的中庭走去:“过来。”
玄序跟了上去。
吴虞在中庭席地而坐,打开盒子。
玄序看见盒子里有一套排列整齐的银针和几株他从未见过的草药,他看见吴虞挑出一支有小指长的针,又拈起一株草药。那株草药在碰到月光时瞬间成了银色。
玄序看见吴虞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针,拇指和无名指压住草药,右手的小指到食指陆续划过草药的茎,挑起四条银线后飞快地划过拇指的指腹,将那四条银线捻成一根后穿进针里。
吴虞看了一眼玄序,伸手。
玄序连忙坐到边上伸出手,吴虞把线往他的手腕上绕,玄序眼看着那株草药变得逐渐透明,当药草消失在吴虞手心时他的手腕上已经多了一卷银色的线。
还没等他说话,吴虞已经拿起了第二株药草。
等月光已经偏移中庭时盒子里的药草也都成了玄序手臂上的线。
吴虞将那些银色的线一圈一圈地从玄序手臂上拆下捆好后放进盒子里收好,只留下最后一卷放在手心,然后毫无征兆地拉过玄序,弹出手甲划开玄序右手的手腕。
玄序只觉得手腕一凉,等他意识到疼时那卷银线已经浸透了他的血。他立刻将手往回缩,但吴虞忽然将他压倒在地,用膝盖压住他的臂弯,左手强硬地将他的伤处掰开,那团浸血的银线似乎活了过来,自己穿进吴虞右手捏住的针眼里。
玄序还没来得及思考吴虞的针是什么时候换手的,就感到右手腕处传来剧痛。
吴虞的针穿梭在他的伤口中,几乎是要用那根针将他的伤口搅碎,而那些银色的线则像是搅肉的利刃,穿梭在他的血肉中。
吴虞将那一团线用完后才若无其事地推开玄序,擦干净手中的针放回盒子里,然后把盒子推给玄序:“收好。下个十五修你的左手。”
玄序抱着盒子蜷缩在地上,吴虞直接穿过他飞到楼上。他眼看着吴虞的衣摆像是鬼魅的影子一样消失在栏杆处。
玄序在缓了半天后才撑起身子。
他的右腕依旧剧痛,但恐怖的是他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手腕中游走,仿佛在重塑手臂和手掌之间的连接。
他环顾四周,竟然没有一滴血留在地板上。吴虞似乎从挑开他手腕之前就已经算好了每一滴血液的用处。
玄序抱起盒子,一瘸一拐地爬上顶楼,走进孟峥带他去的那个隔间,放好盒子后躺到床上。
他大概知道被褥在哪里,但他已经没力气去找了。手腕里的那些丝线似乎在吸收他本就不多的精气。
直到他恍惚间听到了铜铃声,玄序瞬间清醒,从床上坐起来,但紧接着他就听见吴虞在门外说道:“我出去一趟。”
玄序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又躺回床上。
他听见吴虞离开时有什么光滑东西在石板上滑动的声音,但他没什么精力去管了。
等他被光照醒时吴虞和孟峥似乎对某些事情已经讨论了很久,玄序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就这样假装没醒。他起床一向很安静。
直到他不自觉地挠了一下右手的手腕,左手立刻触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玄序尽量缓慢地起身,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蛇吐着信子放开他,攀上墙壁,从门缝里游出去。
吴虞和孟峥的声音停下了,片刻后吴虞说道:“你去吧。”
在孟峥进门前玄序给自己戴上了那条烟灰色的面纱。
孟峥关上门后才问道:“手疼吗?”
玄序摇头。
他的手腕只是发痒,但伤处愈合时总会发痒的。
孟峥看着还放在床上的包裹说道:“把东西整理好再出来,每个格子都打开看看,你得知道自己屋里都有什么。”他抬头看了一眼被玄序放在柜顶上的盒子,顺手把盒子放进下面的小抽屉里:“这个见不得光。”
玄序坐在床上看着孟峥,直到孟峥又出去后才打开每个柜子。
等他整理好东西出去的时候孟峥正坐在吴虞的床头对他招手。
玄序垂着眼睛走过去,孟峥把他的右手拉进床幔,吴虞有些不耐烦地支起身子,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片刻,然后又躺下了:“一斤红豆一斤黑豆,混一起,让他挑豆子玩去。”
孟峥笑了一声:“这得挑到什么时候?”
吴虞翻身背对着他们:“别动脑筋,手捡,一粒一粒捡。”
玄序握紧右手又松开。
他听见吴虞笑了一声:“这样吧,你要是能拿筷子夹豆花就不捡豆子。”
孟峥把床幔放下,揽着玄序往外走:“走吧走吧,再犟下去就要你挑粳米和小麦了。”
孟峥把他拖到一边,催他洗漱的时候顺带似的问道:“师傅昨晚是不是出门了?”
玄序捧着棉布点头。
孟峥笑着看向楼下的水池:“下回他半夜出去就拦着他,拦不住就和他一起去。”
玄序把棉布洗干净后晾在架子上,重新戴好面纱:“拦不住。”他的声音依然沙哑地几乎只留下气音。
“那就和他一起去。”孟峥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道:“今天要开始吃药了。”
玄序点头。
喝完第三碗豆花后玄序最终还是拿起孟峥放在在旁边的大碗,往另外两个豆筛里挑豆子。
两斤豆子看起来并不多,但混在一起一粒一粒地捡着实让玄序烦躁,更何况他确实难以做到精准地捏到每一粒豆子。
孟峥收好碗筷后才问道:“想不想去我的那层塔里看看?”
玄序点头,孟峥拿起豆筛和碗往楼上走,玄序跟上楼时差点以为自己是又进了一次厨房,只不过那些吃的变成了草药。
孟峥把东西都放在小桌上示意玄序继续:“我今天应该都在这,你要是累了自己出去转转。”
玄序闷不啃声地挑豆子,眼睛的余光却跟着孟峥。
他看见孟峥拆开一包锦叶衣的药丢进药罐后又搬出一只药船开始磨些他没见过的药草。
这没什么可看的,所以他继续去挑他的豆子。
直到他快挑完时嗅到了一些不像是药的香味,转头就看到孟峥往药船里倒了一把芝麻。
玄序捏着豆子愣在当场。
孟峥把芝麻碎倒进陶罐里才起身,有些疑惑地看着玄序:“挑完了?”
玄序把最后几粒豆子分好。
孟峥把熬好的药端给他:“这三天的药都还好,大后天的药会很难喝。”
玄序点头,他对吃药没什么抗拒。
孟峥看着两个豆筛里的豆子,等玄序皱着眉头喝完药后才问道:“你要歇会儿吗?”
玄序把碗放到桌上:“我还什么都没干过。”然后他就眼看着孟峥又把两筛的豆子倒回碗里,和匀。
孟峥把碗再次放到他面前,笑道:“那继续,这几天你的事就是挑豆子。”
孟峥平静地补充道:“玄序,愤怒让你眼神狰狞。”
玄序不自觉地用左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纱,就听见孟峥转身说道:“我说的是眼神。”
玄序把手里的豆子攥地嘎嘎响。
孟峥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只拐杖丢给玄序:“前年我摔断腿的时候用的,可能有点高,你将就用。”
玄序抱着拐杖没说话,孟峥继续说道:“去找找师傅,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玄序这才拄着拐杖起身。孟峥听见拐杖声比想象的重,忽然笑了:“在生气啊?”
玄序拄着拐杖下楼,没再给孟峥任何眼神,他一直走到吴虞的黑瓦舫时才平复心情,拐杖的声音稍微轻了一些。
进入室内后他提起拐杖,尽量小声地爬上顶楼,走进吴虞的房间。
刚进门他就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坐在吴虞的床边,握着吴虞的手,探身似乎在低声说些什么。
吴虞皱着眉头,抬眼看见想要退回去的玄序就抽出手对他做了个过去的手势。
玄序拄着拐杖低头走到吴虞床边:“孟峥让您起床。”
吴虞叹了口气总算从床上坐起来。
边上的男人低笑道:“我喊了你半天动都不动,还是要孟峥来催才行?”
吴虞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玄序:“豆子挑完了?”
玄序握着拐杖:“本来是挑完了。”
“那就再挑一次。”吴虞说着伸出手:“手给我看看。”
玄序把拐杖靠在床上,伸出右手。
吴虞看了看他的手腕,然后对边上的人说道:“仪正,把我镯子拿来。”
仪正一只手撑在床上,似笑非笑地问道:“哪只镯子?”
吴虞捏着玄序的手腕:“都搬来。”
仪正笑了一声,走到一个柜子前,直接抽出一个抽屉搬到吴虞床上,玄序看着满满当当的镯子不由愣神。
吴虞从里面挑出一只镂空掐丝银镯,要给玄序戴上的时候玄序立刻把手往回抽。
吴虞皱眉看着他。
玄序偏开头:“有蛇。”那只镯子上有蛇的图腾
仪正笑了:“不识好歹。”
吴虞把抽屉推过去:“那自己挑。”
玄序推开抽屉:“孟峥喊你起床。”
吴虞忽然压住玄序的肩膀,隔开仪正的手:“干什么!”
仪正试图摘下玄序面纱的手愣在空中:“看看。”
吴虞瞪了他一眼:“出去。”
仪正耸耸肩从阳台出去了。
吴虞用力压住玄序的肩膀,冷着脸问道:“你到底把什么卖给锦叶衣了?”
玄序低着头没搭话。
吴虞拉着玄序的右手,手甲压在他的手腕上,云淡风轻地说道:“织光在重新搭建你的经脉,但还没长好,如果再被挑断,你的手会永远握不住剑。”
玄序一怔,连忙要抽回手,但用尽全力也无法从吴虞手里把手臂抽回。
吴虞挑了一条孔雀尾羽形状的银镯套在玄序手腕上比划了一下,放了回去,又挑出一条金线串珍珠的套在玄序手腕上。
玄序尝试了几次,吴虞的手甲依然压在他的手腕上,已经给他套上了第六只镯子:“还不说?宁愿再也不能握剑?”吴虞松开手:“锦叶衣最喜欢说的话是什么?”
吴虞盯着玄序,叹了口气:“锦叶衣最讨厌会掉价的货。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子能保住价吗,四百万?”他松开手,玄序立刻把手抽了回去。
玄序握着自己的手腕心有余悸地喘气,那只镂空的银镯里裹着暗红色的石头,他颤抖着想要把镯子摘下,但那只镯子是暗扣的,他的左手使不上力气。他抬头时才发现吴虞还在盯着他,一下子都忘了吸气。
吴虞的眼神里有一种平静的愤怒,玄序第一次在这个人面前感到害怕。他清楚地认识到如果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吴虞会真的再次废了他的手。
玄序低下头,看着黑色的地砖,酝酿几次后才说道:“锦叶衣说,他十年后来收利息,收我身价的一成。”
吴虞整理好那个满是手镯的抽屉,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担心自己还不起?”
玄序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那只手镯。
吴虞皱着眉头看他:“但是你现在也还不起,你现在要怎么凑到四十万?”
玄序愣了一下,极不自在地趴在床边:“当时你们说一共一千。”
吴虞隔着面纱揪他的脸:“你以为药草不值钱?”
玄序拿起拐杖,重复道:“孟峥喊你起床。”他拄着拐杖往外走。
吴虞叹了口气:“玄序,出门之后往右手边走,去花坛坐坐。”
玄序坐在花坛边上。
他开始思考吴虞的话。
确实,四十万现在是个能压垮他的数字。
但曾经不是。
他不由自主地握紧拐杖。
只要他能再次御剑,狩猎灵兽或许能还的上。
他想起十几年前受到击退留海的委托,那项委托的酬金就有十万。
他看着眼见半人高的花草,忍着将它们敲碎的冲动干坐着。
他大概明白吴虞是想让他转换情绪,但被他压在心里的事情太多,当附近没人的时候压在他心中的恶意就会迸发出来。
玄序有些焦躁地用手指敲着拐杖,直到他感受到背后有什么在逼近时本能地把拐杖抡过去。
仪正后退一步躲开,倒是玄序因为中心不稳差点摔倒。
仪正没有再靠近,玄序拄着拐杖穿过他走出小院,但仪正却保持着一个让他感到不舒服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玄序加快速度,一瘸一拐地往药塔走去。
在路过前厅的时候,仪正忽然开口叫到:“褚空青。”
玄序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但他快不过仪正。
仪正只是几步就追上了他:“我对你有些映象。”
玄序眼看着避不开,低下头问道:“您的自称,不应该是朕吗?”
仪正笑了一声:“真是你。”
玄序眼看仪正伸手立刻用手臂挡住面纱,但仪正皱了一下眉头,转身接住一枚银簪。
仪正叹了口气,把簪子还给吴虞。
吴虞没接,只是推了玄序一把:“挑豆子去。”
玄序看着仪正说道:“您认错了。”他拄着拐杖往药塔走去。
仪正把玩着手里的簪子看着玄序的背影对吴虞笑道:“眼神可憎。”他指了指胸口:“这里,有恨,都已经变色了。”
他说这些话并没有避讳玄序,因此看到玄序有些踉跄时笑地更深:“锦叶衣要从你这套多少钱才够?”
吴虞没回话,等玄序走进塔里才说道:“去谈谈。”他拿过仪正手里的簪子插回头上,往最近的亭子走去。
仪正跟在他身后:“那小子在门口看我们。”
吴虞头都没回:“当然,他想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态度,以及他既然知道你是谁,当然需要确认我的地位。”
仪正往回看了一眼,冲着玄序的方向笑了一声,等他看见那片灰色的衣摆动了几下后才转回头:“他是不是以为自己藏挺好的。”
吴虞皱起眉头:“小峥也见过他。星明剑剑主。”
仪正看见吴虞已经坐下,也就大咧咧地问道:“他会读唇吗?”
吴虞摇头:“如果会,他就应该知道小峥和我谈过这件事。”
仪正冷笑一声:“上一次见的时候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好小子,虽然也只见过那一次。”仪正摸着下巴笑道:“你应当没见过,少年人的狂妄。”
吴虞皱眉。
“你当然不懂的,你一直没什么朝气。那种狂妄放在成年人身上确实让人讨厌,但放在少年人身上则很让人喜欢。少年人,特别是有成就的少年人有这样的狂气是很正常的,就好像他们天生就该这样,走在人群最前面,当天下的救世主和英雄。”仪正又看向药塔,那片灰色的衣摆已经消失了:“当时他说会在咱们妖界的大比上夺得头筹,我并不觉得他是在说大话,他的眼睛在发光,实力也配得上。”
吴虞叹了口气:“还有几年?”
仪正挑眉:“明年。要往后推几年吗?”
吴虞起身:“不必。明年的什么时候?”
仪正想了想:“八月吧,我喜欢秋天,你去看吗?”
吴虞点头:“我有个条件。从库房拨四十万给魁首。”
仪正有些茫然:“就四十万?”
“足够了。只是不知道等他发现欠锦叶衣的钱只会越来越多时会是什么表情。”吴虞忽然露出一个坏笑,再也没理仪正,直接往药塔飘去。
玄序坐在桌前没事人一样挑豆子,等吴虞从窗口进来的时候孟峥刚把芝麻糊放到他面前。
吴虞皱眉:“午饭吃这个?”
孟峥把玄序面前的豆子收走,把调羹塞进他手里,让他小心烫,然后才对吴虞说道:“玄序吃药这几天只能吃流食。”还没等吴虞说话,他继续补充到:“别想开小灶,一共三个人。”
吴虞叹了口气:“不给我开,单独给他开不行吗?”
孟峥看着在不断搅动芝麻糊但因为不想摘下面纱而迟迟不动口的玄序,平静地说道:“会馋。”
玄序立刻反驳道:“不会。”
孟峥笑笑:“真的?”
玄序搅动着碗里的芝麻糊重复道:“不会。”
吴虞耸耸肩:“那你下去炒两个菜吧,我有话问他。”
等孟峥下楼后吴虞才坐到玄序对面:“挑一盆豆子要多久?”
玄序看着碗说道:“半个时辰。”
吴虞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镯子,已经有些变形了,继续说道:“伤口恢复的时候会痒,别挠,会长歪。”
玄序点头:“你要问什么?”
吴虞听见孟峥切菜的声音,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中的毒?”
玄序愣了一下才回答道:“两年前。”那段记忆似乎让他很不舒服:“我自己吃的,但是没用。”
“因为半只脚踏入仙门的人除了灵力散尽怎样都死不了。可偏偏你的心脉里还有些残留。”吴虞伸手摘下他的面纱:“残留的毒蔓延到伤口上,才导致伤口迟迟无法恢复。”
玄序握紧调羹。
“被骗的。”吴虞叹了口气:“你的眼睛藏不住事。结丹太早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心智和身体都停在结丹的年纪,不遇到挫折心智就不会成长,可偏偏有些挫折来地太迟。说到底,虽然你结丹后又闭关二十年,也不过还是停留在十五岁罢了。”
吴虞夺过他手里的调羹:“别捏碎了,我说过再伤到就真的治不好了。”他拿起碗,撇出上层已经变温的芝麻糊:“十五岁,就算是在人界也是需要家里人帮衬的年纪,你大可不必把担子挑在自己身上。”
玄序抬眼看着吴虞,他的眼睛确实藏不住事,吴虞能清楚地看到里面透着茫然和不知所措。
他笑了一声:“锦叶衣在和你做交易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玄序犹豫了片刻,等听见炒菜的声音时才回过神,看见吴虞还在等着他的回话,这才小声说道:“他说他送我到他以前的师门,但是十年后我要给他我身价的一成。”
吴虞把调羹送到他嘴边:“所以你只欠锦叶衣的钱,至于欠我的,你当一年的教具就能还清,到时候你是要留在这还是走自己的路都是你的事。”
玄序探头抿了一口芝麻糊:“但治病是要钱的,我会还你们看诊的钱,还有住宿。”
吴虞笑了一声:“好。到时再说。”
吴虞踩着孟峥炒好菜的时候下楼。
孟峥看见玄序跟在他身后,倒是没觉得奇怪,只是把菜布好,盛了两碗饭。
吴虞从橱柜里拿出几枚冰糖用油纸包好塞进玄序手里:“去逛逛,饿了就回来,多晒晒太阳。”
玄序拄着拐杖出去了。
孟峥把筷子放在吴虞面前:“你给他施什么法了,怎么变性子了?”
吴虞耸了耸肩:“没什么,年纪小,不聪明,比较好糊弄,随便说点什么就信了。”
孟峥扒拉着饭稍微听了会儿才问道:“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欠锦叶衣的钱是还不清的?锦叶衣是在把他当肥羊,连毛都要拔干净。”
吴虞叹了口气:“等锦叶衣过来要账的时候再说。你们通个气,别又愁地不敢吃饭了。”
孟峥有些头痛地问道:“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织光]的价值吗?”
吴虞在短暂的沉默后才再次叹气:“只会更贵。他的丹田也要重修,但这是我的课题。你的课题要修正,最迟下个月接好他的腿,这次你可以从我的库房拿。明天写信给那三个,得找些药材。”
孟峥给自己加了一碗饭:“您不是说脸要给依慧吗?”
吴虞叹气:“这次我来,依慧一直想去南海。”
孟峥白了他一眼:“你就是不想出门。”
吴虞放下碗,但孟峥抓住了他的手臂:“等等,今天你刷碗,我要去趟竹林。”
吴虞叹了口气坐下。
孟峥找到玄序的时候玄序正趴在草地里,听见有动静就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直接说到:“他说晒太阳对身体好。”
孟峥翻过美人靠,打量一眼玄序,笑了一声:“我去竹林,去不去?”
玄序点点头。
孟峥吹了声口哨,不久后一只白虎出现在游廊里。
孟峥骑到白虎的背上,把玄序拉着坐在前面,一手箍紧玄序的腰,一手拽住虎背上的鞍。
玄序只感觉有一阵风扑在脸上,睁眼时就看到白虎已经跃过房顶。
孟峥忽然俯身在玄序耳边说道:“舔花蕊里的露,我也干过。紫色的比较甜。”他忽然感觉怀里的玄序挣扎起来,朗声笑道:“干什么?被说中就急了?你面纱上还粘着花粉呢。”
他看见玄序面纱下的耳朵通红,连忙说道:“不闹了不闹了,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给你做个鱼竿钓鱼玩。”
玄序这才停下挣扎,但耳朵还是红地像是熟透的林檎。
白虎在竹林停下后孟峥立刻在就近的竹子里挑出一根细长的,麻利地削去多余的枝条,从腰包里拿出一卷线绑好,又拿出一根针压弯后绑在线上递给玄序,然后对白虎说道:“小玉,带他到水边去。”
玄序从虎背上滑到地面:“我自己去。”
但白虎一直从背后拱着他,一路把他推到溪边才躺下。
玄序刚准备甩杆,忽然发现孟峥只给他鱼竿没给他饵块,只好叹了口气干坐着。
小玉打了个哈欠,挪到玄序身旁喝水,片刻后走进溪流中央,玄序还没反应过来就溅了一身水,一条巴掌长的鲫鱼被拍进他怀里。
玄序拿着那条已经不动的鲫鱼看向小玉。
小玉蹲在水中央,绿色的瞳孔里有些不解。
玄序把鱼丢回水里,拿起转身往回走。
他看见远处有根竹子倒下,知道孟峥在那,立刻往那里走去。
小玉叼着一条更大的鲫鱼跟在他身后。
孟峥看见他的时候正在削竹子的外皮:“怎么回来了?”
玄序坐到他旁边:“你没给我钓饵。”
孟峥抬起眉毛:“靠着水呢,不会自己挖蚯蚓?”他看见玄序的耳朵又开始变红,连忙开始圆场,拔出腰上的匕首递给玄序:“忘了你没工具。”
玄序接下匕首,只觉得这只匕首不是什么寻常东西,但他没有灵力,所以无法探别。
孟峥看他还坐在原地,有些疑惑地问道:“不去?”
玄序把匕首还给他:“钓鱼没意思。”
孟峥看见小玉嘴里手臂长的鲫鱼叹了口气:“你自己吃吧。”
小玉叼着鱼走进竹林里。
孟峥修整竹子的形状,对玄序说道:“躺着吧,把衣服晒干。”
玄序躺下了。
等他再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空中,天已经黑了,孟峥把他箍在怀里,低声说道:“我看不见,别乱动。”
小玉低吼一声,停在药塔外。
玄序下去时才发现自己裹着孟峥的外衣,他犹豫了一下牵住孟峥的袖子,孟峥直接握住他的手,摸索着把一直压在腿下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那是一根新的拐杖,玄序扶着孟峥从小玉身上下来,借着药塔的光看见孟峥瞳孔中的白点,不由有些好奇:“孟峥,你进师门是为了治你的眼吗?”
孟峥“嗯?”了一声。
玄序刚察觉自己的问题有些冒犯,就听见孟峥回答道:“不是。我的眼睛已经治过了。我进师门是为了别的事。”
玄序扶着孟峥走进药塔:“不能根治吗?”
孟峥倒也爽快:“能,只是有些难,眼中的邪祟被引出后必须一击必杀,否则又会缩回眼中,但这邪祟偏偏对咱们妖族的手段有防备。”孟峥指了指眼睛:“现在留下的是尾巴,刚中这邪祟时我连白天都难以视物,两眼都被覆着玉一样的膜。”
玄序刚懵懂地哦了一声,就听见吴虞的声音:“其实要击杀也不是难事,只是妖界少有修士。”
吴虞端给玄序一碗芝麻糊,习以为常地拉着孟峥坐下给他喂饭,看见玄序抱着碗发愣的时候才问道:“怎么了?”
玄序摘下面纱:“没什么。”
吴虞继续给孟峥喂饭,第三次和玄序对上视线的时候笑了一声,用筷子沾了点菜汤递到玄序面前:“就这点,给你尝尝味。”
孟峥终于没忍住笑了:“我就说会馋。”
玄序立刻喝完手里的芝麻糊:“没有。”他拿着拐杖离开药塔,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隔间。
他从柜子里搬出被子。
那床被子应该是被用过的,上面充满了樟脑和香粉的味道,上一个住在这里的可能是个女人。
玄序嗅着被子上的香味感到有些昏沉。
他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他害怕睡着后梦见那些不好的东西,但这床被子似乎有什么咒术,他只感觉自己深陷在棉花里,难以挣脱。
开端只是一场莫名的审判。
他甚至没有理解为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杀了一个魔族后解放一名被掳掠的少女。
然后那名女孩当着他的面跳下山崖,他甚至来不及御剑去救她。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指责声就将他吞没。
他们指责他只顾着除魔却没有卫道,他们指责他的失误害死一条人命。
等他满身狼狈地回到宗门时得到的却又是另一个噩耗。有长老从他的住处搜出了妖族的信物。
他看向他的师弟,他们明明很清楚,那并不是什么信物,只不过是他们击杀那名危害人间的妖族时留下的证物。
可他们什么都没说。
他被封印修为关在禁地,他很清楚那不过是在留有勾造他罪名的时间,可他告诉自己不能跑,一旦逃跑就坐实了那些莫须有的罪。
他没有蓄意害死别人,他没有和妖族勾结,他更没有准备叛宗。
但等他再次被提审是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想用召回星明剑来自证清白,可召剑的瞬间又一项“当庭反抗屠戮同门”的罪名被扣下。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那时有个师弟会出现在他面前,更不明白为什么在星明到他手上时那个师弟的头颅会落下,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刚成型的金丹已经被挖出,他只觉得那声音凄厉,之后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叫声。
之后他一直被关在牢房里,他向每一个人重复他无罪,可他无法解释那些证据,他向每个路过的人强调那妖族的证物当时参与讨伐的同门都有存证,可换回的是对他污蔑同门的惩罚,混着毒药的热油被灌进他的咽喉。
他们知道这不会要他的命,但却让他的声音嘶哑不堪,如同困兽。
玄序猛地从床上起身,但借着微光他看到了柜子上的铜镜,他几乎是本能地将铜镜打翻在地。
那张扭曲的脸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
然后他意识到在铜镜摔落时他似乎听见了咋舌声。
玄序坐在床上,全身发冷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汗。
他深吸一口气,爬起来找到另一身衣服换上,等再躺回床上时那床被子上的香粉已经失去效用。他闻着香味只觉得异常清醒。
辗转反侧后玄序戴上面纱,抱着自己的被褥和枕头走出隔间,小心翼翼地在吴虞的床边铺好被子。
就在他准备躺下的时候头上忽然被打了一掌。
吴虞挑起床幔,皱着眉头问道:“在干什么?”
玄序咽了口唾沫:“给您守夜。”
“我又没死。”吴虞似乎有些气:“就算是守夜哪有半夜才开始守的?”
玄序扣着手镯上的镂空处开始给自己想借口。
吴虞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床幔:“那你上来吗?”
玄序几乎没有犹豫就挑开床幔,但等他看见睡在另一侧的仪正时要走也来不及了,吴虞直接把他按在中间,紧接着仪正就把打开的被褥抛回吴虞身上。
仪正按着他的肩膀问道:“大晚上又叫又砸东西又乱跑,就为了上这张床?”
玄序往吴虞身旁挣扎:“你床上怎么有男人!”
仪正反问道:“为什么不能有?还是你以为只有你想上这张床?”
吴虞躺在一边闭上双眼:“还不睡吗?”
玄序抓着他的手臂:“我不和他一起睡!”
“那就回去。”
玄序立刻安静下来。
仪正轻笑,不顾玄序的扭动从背后抱住他,对吴虞说道:“借我两天?我带给成祺玩。”
吴虞皱起眉头:“不借。再说话你就滚。”他终于伸手从仪正手下捞出玄序:“你也是,再闹就回去。”
玄序点头,把脑袋埋进吴虞的手臂里。
吴虞的身上有草味,和他白天舔舐花露时闻见的味道很像,但没了花的甜味。玄序感觉自己又一次在往下陷,但这次没有坠落,始终有什么在托着他,让他避免溺于苦涩的水里。
他以为那是吴虞,所以在醒来后发现自己趴在仪正胸口时感到异常愤怒。
仪正一手压着他一手把玩着他干枯的头发,看见他醒了也无动无衷:“吴虞出门了。”
玄序的神情立刻由愤怒变得温顺,任由仪正把他拎起来抱在腿上。
仪正抬起他的下巴,摩挲着他脸上的疤痕,然后低笑一声:“小门小派就是目光短浅。”
玄序闭上眼睛。
仪正给他挂上面纱,冷笑一声:“亏他们做得出来。”他的的手伸进衣物抚摸着玄序的小腹:“把这么好的苗子当成炉鼎,也不知道能精进几个人。”他的手要继续往下探时玄序忽然睁开眼睛,握住他的手腕,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不要!”
仪正收回手,整理好玄序的衣物,把他抱出床幔,恰巧看到孟峥进门就走了过去:“怪我,吓到了。”
孟峥点头,从仪正手里接过有些呆滞的玄序:“那边在催您回去。”
仪正叹了口气,消失在孟峥面前。
孟峥把玄序抱回隔间的床上,笑着问道:“你昨晚和师傅一起睡了?”
玄序闭上双眼,捂住脸。
孟峥坐在他边上继续问道:“怕黑?”
“不是。”玄序从喉咙中挤出声音。
“那就是做噩梦了。”孟峥继续猜,他没得到否定的回答就知道猜中了,继续问道:“师傅没骂你?”
玄序生硬地说道:“我把镜子打翻了。”
孟峥看了一眼已经变形的铜镜,笑笑,他能看出不是无意打翻的:“没事,那么多年也该换了。”
玄序应了一声。
孟峥想了想,继续说道:“镯子很好看,师傅送你了?”
玄序终于把手从脸上拿开,看着镯子说道:“他给我戴的,我拿不下来。”
孟峥还是笑:“那现在想起床吗?师傅说今天你至少得挑三遍豆子。”
玄序看着孟峥。
孟峥叹了口气:“你起床,我背你去吃早饭好吗?”
玄序磨磨蹭蹭地坐起来问道:“吃什么?”
“梅花粥。熬好久了,放了三勺糖,所以等喝完药在吃。”孟峥转身背对着他:“上来吧。”
玄序没动:“我想骑小玉。”
孟峥转头看着他笑:“行。但是小玉不能进来,你得下楼。”
玄序牵着孟峥的衣袖从床头拿起拐杖。
孟峥牵着玄序走出吴虞的住所,扶着他坐上小玉身上的鞍,任由玄序牵着他的手往药塔去。
路过花圃的时候他看见玄序在瞟着里头的紫藤,也就顺手掐了一串递给玄序。
他看见玄序捧着花,耳尖有些发红,不由皱起眉头:“玄序,你一直那么容易相信别人吗?”
玄序愣了一下,低下头,放开他的手,双手死死抓着身下的鞍。
吴虞出去了整个白天,等回到卧室后就发现有些异样,但等挑开床幔后他也只是冷下脸:“又做梦了?”
玄序抱着枕头坐在床里侧:“没有。”
吴虞把外衣丢到地上,冷声问道:“那你怎么不在自己床上睡。”
玄序把右手伸给吴虞:“不痒了,还给你。”
吴虞没理他,自顾自地躺下:“要么闭嘴躺下,要么回自己床上去。”
玄序等了一会儿才慢慢趴到床上,吴虞把被子盖到他身上。
玄序往吴虞身边靠了点,发现吴虞没动,就慢慢挪了过去,抱住吴虞的手臂。
吴虞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臂从玄序手里抽出,然后把玄序揽进怀里:“别乱动了。”
玄序枕着他的肩膀,小声哼了一声:“吴虞,我没有睡觉穿的衣服。”
吴虞皱起眉头:“缺什么找孟峥说。”
玄序安静了片刻后再次开口叫到:“吴虞。”
吴虞终于睁开眼睛看向玄序:“讲。”
玄序被吴虞看地心里有些发毛,低下头说道:“没事。”
吴虞冷着脸下床,把玄序拎回隔间。
但他的安静没有持续太久,几乎是他刚躺下就听见隔间那传来开门声,不久后他就看见玄序又回到他的床边。
他透过床幔的缝隙看见玄序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地扣弄着手环上的镂花,终于叹了口气,掀起床幔:“什么事?”
玄序低着头,等吴虞放下床幔后才问道:“吴虞,你说的当教具什么时候开始?”
吴虞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孟峥就是我徒弟。”
玄序顿了顿又问道:“那他治好我的腿我是不是就不能住这了?”
吴虞终于起身,掀开床幔,然后用力拍了一下玄序的脑袋:“四百万,你以为钱是那么好赚的!”
玄序抱着头,又等了一会儿才问道:“吴虞,你还生气吗?”
吴虞放下床幔躺了回去。
玄序慢慢挪到床头,趴在吴虞头边问道:“那我能上去了吗?”
吴虞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的被褥,声音有些沙哑:“别吵了,有什么事明早再讲。”
玄序立刻爬回吴虞怀里,抱着他的手臂闭上眼睛。
吴虞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在他腰上。
玄序咬着嘴唇克制自己的情感,直到吴虞再次开口问道:“不睡觉就算了,你哭什么?你要是想家了我可没办法,没手续我去不了人界。”
玄序抽泣了一声,咬着吴虞的衣袖含糊不清地说道:“你把我治好,我能挣钱还你,我以前很厉害的,你相信我。”
吴虞叹了口气,双目无神地看着床顶:“我信你,那你能不能先放过我?你把我咬死了只靠孟峥可治不好你。”
玄序的抽泣停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咬到吴虞,一时间只顾着含糊不清地念着对不起。
吴虞叹了口气,他感觉这段时间是睡不成了,干脆直接坐起来。
玄序趴在他腿上抽泣,吴虞拍着他的背,漫不经心地说道:“说实话哭地太难听了,同情不起来。”
玄序的呜咽短暂地停了一下,然后彻底放开声音嚎起来。
吴虞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甚至不敢捂耳朵,他总感觉如果捂起耳朵玄序会坐起来撕扯他,所以他只好继续拍着玄序的背,忍着烦躁说道:“要哭就哭痛快点,把委屈都哭出来就好了。”
等玄序如他所说的那样趴在他腿上嚎叫的时候吴虞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叹了口气。
天亮约三刻钟后孟峥就已经无声地从窗外翻进屋里,看见吴虞的床上没有放下床幔时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无声地走过去。
等他看见眼底乌青的吴虞靠在床头时眉头才舒缓,刚准备开口,就看见吴虞头痛地指了指自己的腿。
孟峥这才发现吴虞的腿上还趴着个玄序。
玄序枕着吴虞的双腿,蜷缩在吴虞身侧,双手还牢牢地抓着吴虞的里衣。
孟峥伸手探了探玄序的鼻息,确认他还在熟睡后忽然啃上吴虞的嘴唇,半跪在床沿上抓着吴虞的肩膀狠命地撬开吴虞的牙关,咬噬着吴虞的舌头和嘴唇,直到自己先喘不过气才退回,靠在吴虞的胸口喘着粗气。
吴虞靠在床头,双目无神地看着床顶,有气无力地说道:“小峥,我好累,放过我吧。”
孟峥的双目猩红,低声笑着用额头轻轻推着吴虞的脖颈:“我放过您,谁来放过我?这几天您的空闲都被悫君占了,我哪敢争。”但就在他准备去咬吴虞的耳垂时却停下了,皱着眉头啧了一声,附在吴虞耳边说道:“您今晚总要换个人哄哄了。”
玄序试图睁开眼睛,但不知为什么眼皮异常沉重,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睁开一条缝。
他朦胧地看见一个像是孟峥的影子站在床头,又趴了片刻才猛地从吴虞腿上弹起来。
吴虞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趟回被子里:“拿点冰的给他敷敷眼睛,今天不用叫我了。”
孟峥用手背探了探玄序的眼皮,笑着问道:“怎么?什么事能哭一夜?”
玄序往后缩了点,但吴虞立刻说道:“把他弄下去,帘子都拉上,今天谁都别进来。”
孟峥笑着拽住玄序的胳膊把他往下拉:“今天还是挑豆子?”
吴虞闭着眼睛问道:“锦叶衣的药今天是不是开到第四包了?”
孟峥应了一声。
吴虞叹了口气:“玄序,那包药吃了会疼。”吴虞翻了个身一副不想再理会任何人的样子:“把第五包也煎了,吐血之后给他灌下去,明天给他喝第六包。今晚给他熬点银耳。”
孟峥揽着玄序走进药塔。
玄序刚用那条裹着冰的汗巾敷完眼睛,孟峥就把药端给他:“先喝药。”
玄序没有任何犹豫就接过碗,入口前才问道:“他说会痛,有多痛?”
孟峥耸了耸肩,把另一副药盛起来:“你喝下去就知道了。”
玄序皱着眉头把药喝了下去。
他记得吴虞说会吐血,他也知道吐血一定是会剧痛的,但他没想到会痛地像是在把他的咽喉生生剖出,他只觉得喉咙再一次被灌入热油,在那瞬间他只能听见耳朵里有什么在隆隆作响。
孟峥神情阴翳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着抓住自己喉咙,几乎要掐死自己的玄序,玄序的口中在不断喷溅出血液和一些模糊的黑色肉块。
孟峥捏着药碗。
这碗药只要给玄序灌下去就会立刻止血,抚平他的疼痛,但孟峥靠在桌子旁却忽然不想这么做了。
他只是比较能忍,而不是没有脾气。门派的其他人多少都知道把握尺度,就算偶尔冒犯一下也要恭恭敬敬地回来给他认错。
直到玄序趴在地上,喉咙里发出漏风一样的嘶嘶声,眼睛紧盯着孟峥时孟峥才回过神。
孟峥看见玄序几乎是哀求的神情,沾满鲜血的嘴在不断开合喊着他的名字,可发出的只有嘶嘶声。
孟峥又等了片刻,才拎着药碗走上去,把药灌进玄序嘴里。
如果就这么死了,吴虞恐怕对他的态度会有所改观。
他需要一个让吴虞放心把别的徒弟交到他手里的温良形象。
玄序被灌下药后又咳出几口血,咳嗽逐渐有了声音。
玄序红着眼角凑到孟峥旁边,声音依然有些嘶哑,但比先前已经好了太多:“孟峥,刚刚好痛啊。”
孟峥笑了一下,给他擦了擦脸和手:“只有这一回。去把手和脸洗干净,今早熬的是山药粥,等下再给你冲个鸡蛋,加糖吗?”
玄序点点头,自觉下楼去找水。
孟峥神情恹恹地瞥了一眼从暗中浮现的小玉。
小玉舔舐着地板上的血迹,发出一连串心满意足的呼噜声。
孟峥冷声警告道:“这个不能吃。”他抱起双臂,不知是在警告自己还是警告小玉:“别弄死,弄死会出事,而且万一吴虞真的想保住他,直接弄死只会让吴虞不高兴。”
小玉低吼着沉入影子里。
孟峥嫌恶地看着窗外,玄序已经回来了,脸上和手上有水渍在太阳下反光,他看见玄序抬头往他笑时立刻抵住眉心,压下心头的烦躁。
一名白衣女子端坐在月白的水晶厅中央。
放眼望去,整个亭子里最亮眼的色彩就是她袖口和裙摆绣的翠绿色流苏图样。
女子只挽着简单的发髻,发髻上也只有一支被漆成翠绿色的木簪——那就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饰品。
可这素淡的装扮却也难掩女子的美貌,反而称地她像是蚌壳中炫彩的珍珠。
女子的双手洁净,连指甲都明亮得地像是涂了清油的粉水晶,她眼中含笑,手指灵活地抚弄着水晶长几上的东西,若是不注意,多会以为她是在抚琴。
可躺在那的并不是琴,而是一个双臂被捆在脑后的鲛人,从相貌来看应当是名男性,他的鱼尾被两枚翠绿的钉子钉在长几上,腹部和胸腔都在被迫向上弓起。
而他的尾,化成双腿时应当分化成性器的地方已经裂开了一条粉色的缝,当中有一条圆润的凸起在不断跳动。
可那条缝太小了,那条凸起无法弹出,只是不断有温润的透明液体从缝隙中渗出,顺着鳞片往尾鳍流动。
女子拂动的便是那个地方。
那凸起早就从食指粗细的白色被玩弄成几乎要撑破缝隙的深红色,但即使如此,他也无法打开那条缝隙除了根部以外的地方,从他的小腹到被允许裂开的地方被贴着一道暗红色的符纸,那道符纸强迫他的腹部紧紧闭合。
女子的指腹又一次划过他脆弱的缝隙,这次没有直接划走,而是迅速又有力地不断推动着那块深红的凸起,他本应该叫出声的,但贴在他脸上的符纸只允许他的眼睛活动,因此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挣扎着在有限的范围内晃动自己的腰肢,眼角渗出的珍珠不断掉落在水晶的地砖上。
女子似乎觉得珍珠碰撞水晶的声音极为悦耳,闭目倾听片刻,可还没等她再次施加刺激就感受到了熟悉的气场。
女子依旧面带端庄的微笑,撒娇似的哼了一声,慢慢从下往上揭开鲛人腹部的符箓,随着她的动作,一条暗红色的柱子从那道紧实的小缝里缓缓翘起,那根肉柱粗壮地突兀至极。
等那道符箓被彻底揭开,一直被压制的肉棒急不可耐地弹起,大量的液体从顶端倾吐而出,洒到鲛人的胸腹上。
女子这才起身,不动声色地施法洁净自己的衣物,绕开只剩下胸口有轻微起伏的鲛人往亭口迎去,欠身行礼:“午好,师兄。”
被她唤做师兄的男性鲛人穿着极为繁重的深紫色纱衣,蹙起对男子而言略有些纤细的眉毛,深蓝色的眼中透着责怪,可还没等他开口,女子就补充道:“方解师兄,是他先冒犯我的,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方解叹了口气:“拖下去。”
从亭外游进的鲛人无声地给长几盖上布,抬出亭子。
方解对女子伸出手:“去别的地方谈。”
女子笑了一声,也伸出手,却在碰到方解的瞬间收回,飘出亭子,脸上带着捉弄成功的笑:“师兄,我是会水的,你忘了我早就想来这海里看看。”
方解收回手,无奈地游到她身前带路:“那你觉得这海里怎样?”
女子的眼里多了些狡黠:“自然是与地上不一样的,先不说四处都是水晶和大理石亮堂地晃眼睛,我看穿梭在你宅邸里的小厮和姐姐们也都是出挑的美人。”
方解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子:“小厮,姐姐,师妹,你泾渭分明的称呼让我感到陌生。”
方解极为夸张地做出打量的动作:“但我见姑娘穿着端庄素净,手段却污浊不堪,只能承认姑娘你确实是我那鸡立鹤群的依慧师妹了。”
依慧用袖口掩住口鼻,娇嗔一声:“师兄。”但她语气一转,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咬着牙说道:“您倒是别让脏东西来惹我,刚才那玩意儿差点将我的外衣撕下。”
方解无奈地转过身,继续向前游去:“师妹,你生气的时候可就不端庄了,这次修鹀不在,可没人替你掩饰。”
依慧甩着袖子跟上去:“何须掩饰,本就是外人误解又不给咱机会解释罢了。什么时候那些外人也能对咱们说三道四了。”
方解在一处裂谷上方停下:“你就在这等吧,下头过于黑暗,就连我都难以看清最深处。”
依慧靠在一株珊瑚旁,也没有一定要跟随的意思:“好哦。不过师兄,我自己还想要一匹鲛纱,红色的最好。”
方解在沉入深渊前眯起眼睛盯着依慧,似乎想从她端庄优雅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但还是什么都没问,直接沉入深渊。
依慧抚摸着那棵粗糙的红色珊瑚树,她前几日才知晓红珊瑚长一寸需要约二十年的光阴,可她刚开始感慨这棵珊瑚树少说也需要几千年沉淀时,从深渊中传来的巨大波动就将那棵鲜艳的珊瑚树震碎荡飞。
依慧手中只还残留着情急之下抓住的寸把长的珊瑚,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从刚从深渊中浮出的方解,痛心地问道:“师兄,你可知道这一株珊瑚要长多少年!没准它比你爹娘还年长呢!”
方解将手中的蓝色花朵丢给依慧,疑惑地问道:“真假的?”他四处看了看,深渊附近已经平坦地只剩下一片白色的沙地:“你怎么好像没见过珊瑚?这不到处都是吗?”
依慧抱着花问道:“到处都是什么?”
方解用他蓝色的尾鳍挑起海床上的白沙:“珊瑚的尸体。”他看向依慧:“你若是真可惜珊瑚,干嘛还踩着他们的骨灰呢?”
依慧抱着花面无表情,笔直地往上浮去:“师兄再见,我会告诉师傅海里没什么好玩的。”
方解爽快地笑了几声,但立刻用严厉的语气说道:“你们在外就别说认识我了,我也是要面子的!特别是你和修鹀!”
依慧漫不经心地答道:“好哦。”
她顺着光往上漂浮,等她浮上海面时却发现身边漂来一片小船大小的贝壳,贝壳上除了两匹闪闪发光的红色鲛纱还有个装满水晶珠子的白玉匣。
依慧爬上贝壳,又将头探入水下:“多谢,这秋风我个人很满意。”
玄序抱着碗慢慢地喝粥。
孟峥坐在他边上用一枚玉凿皱着眉头修整一节白色的竹子。
有些事情他还是要做的,而且必须尽心尽力去做,得做到让所有人都觉得他费劲心血才行。他必须把玄序的腿修地完美,最好完美到像是从未断过。
玄序的说话时依然带着嘶嘶声,但相比起先前像是老树皮摩擦的动静,至少现在已经像个还在变声期的少年人。
玄序在孟峥呼出一口气后才问道:“孟峥,你在刻什么?”
孟峥抹去额头上的细汗:“骨头。你右腿有些骨头已经变形,不能拼回去,所以要找替代的东西补上。”
玄序看着那节白色的竹子,皱起眉头:“这竹子怎么是实心的?”
孟峥微微一笑:“这是师傅前些时候才买回来的骨玉,等你好了记得要还一节给师傅,要不是他说让我用他的药库,我今天就得出去找。”
玄序似乎有些心虚,只顾着点头。
孟峥继续说道:“今天下午就给你接上。”他看见玄序眼里多了些光彩,继续笑着说道:“这样等师傅修好丹田的时候你就能继续练剑了。”
玄序有些疑惑地看着孟峥:“你怎么知道我是用剑的?”
孟峥摊开自己的右手:“你看,每个人手上的老茧都不一样,哪怕是人界的绣娘手上也有老茧的。”
玄序看着自己的右手,他的手上也有些薄薄的茧子,恍然道:“是我未结丹前留下的茧子。”他看向孟峥:“那你是不是认识别的剑修,所以才知道这样的茧子是剑修才有的?”
孟峥点头:“我的三师弟也是剑修,不过他的剑法缭乱,看不出门道。”
玄序立刻来了兴趣,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那他步入那个境界了?”
孟峥思索片刻后才回答道:“这倒是难以判断,咱们妖界多数人都不急着结丹。”
玄序的眼中透着茫然。
孟峥轻笑道:“我想你既然曾是剑修,那应当知道这世间分神仙修人妖魔鬼七界,有个说法是妖界是魔界的盖子,因此就算是妖界的修士渡劫也都尽量往人界甚至修真界去,否则天雷劈下,被封印的魔族趁乱入世就不好了。”
玄序皱着眉头说道:“可我见过的妖界修士都很厉害。我记得血河尊者,在人界只是一日便能屠戮整个城镇……四千人,就算是挥剑四千下……”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孟峥见他的手在抖,连忙说道:“先不说这个了,我接骨时你不能动,因此等中午你要喝一剂药,大约会一觉睡到明天,所以你挑完豆子再喝一碗粥,好吗?”
玄序点头。
就在孟峥准备继续修整那节骨玉时,他忽然听见玄序有些拧巴地小声说道:“孟峥,你人真好。”
孟峥挑起眉毛,看见玄序从脸红到耳尖,还没等他想好敷衍,玄序立刻戴上面纱,像是争辩一般急促地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们人真好,吴虞也很好,你们都很好!”他不给孟峥说话的机会,拿起拐杖抱起一边盛着豆子的小盆匆匆往外走去:“我……我去亭子那里挑豆子,那里凉快些。”他拖着腿,逃跑一般快速挪到门口,刚出去又折了回来,顿了一下,下定决心似地说道:“孟峥,真的谢谢你们。”
孟峥笑看玄序有些滑稽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他把玩着手中已经整形好的骨玉。
骨玉最值钱的地方不在于能完美地替代骨头,而是在于就算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也能继续修整使用。
而那条被[织光]重塑的手臂,拆下后也会因为[织光]的作用保持生机,更何况被[织光]塑造的经脉能将灵力运转到绝佳,一直是有价无市的稀罕货。
至于其他部分,眼睛和牙齿总会有人需要的,别的内脏并没有受损,遇到合适的病人也不是不能用。
孟峥忽然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是他的坏习惯,他总会在计划制定到结尾时先幻想一下胜利后的事情。
孟峥冷笑一声,对阴影中的小玉勾了勾手。
小玉立刻凑到他腿边。
孟峥靠着小玉坐下,抚摸着小玉洁白的皮毛,冷笑着说道:“真的是他。”他的脸上带着嫌恶:“锦叶衣可真是会做事啊,竟然把这么个东西送到吴虞面前。早知道当时就该先下手杀了他。”他幽幽地看着窗外:“怪我,我本来是想着你好久没尝到金丹往上的修士是什么滋味了,就想着将他留到妖界大比。只是没想到除了你还有别人想要那颗金丹。”
小玉发出委屈的呼噜声。
孟峥揉着小玉硕大的头颅,将额头靠在小玉冰凉湿润的鼻腔上,忍着烦躁,劝诫般说道:“忍忍吧,白玉罗刹,吴虞要看到我治好他的腿才会放心。”
他又一次想到三年前的事情。
那本就不是修仙人该插手的事情,妖族的叛徒本就应该由妖族抹杀。
可他们前去缉拿叛徒时却晚到一步,他们看见那个面如冠玉的少年提着一柄长剑站在叛徒的尸体旁,看着像是在故意等他们。
那少年也确实是在等他们,开口就是毫无礼貌的质问。
少年声音像山泉一样清冽,但他不分青红皂白又理所当然的正义感让人感到厌烦。
少年仰着脸,毫无惧色地质问他们的王,质问他们的王为何要纵容那个叛徒祸害人间。
他当时便动了杀意,但王拦住了他,拦住了他们。
王似乎觉得那个少年愚蠢地有趣,他们很少见到王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王耐着性子向少年解释为何他们会迟来,为何仙界如此忌惮妖族却又坚持到人界捉拿叛徒必须要王亲征。但那个少年并不理解,他黑白分明的眼中容不下一点污浊,因此他也不相信王的为难之处。
那个少年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他只觉得王是故意迟来,放任那个叛徒残害他的族人。
到最后,不知是因为少年的愚蠢还是因为少年自信到可笑的狂妄,亦或两者都有,王告诉那个少年,不久之后妖界也会举行一场大比,如果少年能博得头筹,王会给少年一个承诺。
那个少年眼神熠熠,似乎已经取胜,他忽略了所有人,毫不避讳地盯着王,声音依旧清冽,当中自大的正义甚至纯净到了让人作呕的程度:“妖皇仪正,到那时我一定会要你道歉,我要你向这城中无辜的百姓道歉!”
王只是笑着带他们离开,但在回到寝宫时,王却终于没忍住大笑起来,末了王叮嘱他们,这件事不用转告吴虞。
作态给仙界看必须要打开通往人界的大门,而那过于耗费精力。吴虞始终不希望王的身体出现更多的亏空。
于是孟峥隐去王的部分,将那个狂妄的少年当做笑话讲给吴虞听,吴虞和他所想的一样几乎没有在意。
但那个少年对王的冒犯始终像是一根刺扎在孟峥心里,那少年本就该为自己的无理付出代价。
小玉呼噜了一声,孟峥这才掩盖住自己的嫌恶起身。
那罐能让玄序熟睡到次日的药已经熬好了,他的猎物正在走向被他规划好的道路上。
而现在,孟峥要向他的猎物抛出手中最后的饵料。
孟峥躺在冰冷的池水里。
天边还有最后一丝阳光,等那缕光淹没在夜色后,他也将沉入彻底的黑暗。
他索性闭上双眼等待黑暗降临。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也无法习惯突兀的失明。
这个四方池子是他自己挖的,修整,铺砖,引水,足足挖了半年,而后他又花了三年才将池子周围修整成他想要的样子。他在池子周围种上精挑细选的绒草和一些柔软的花卉,从他着手挖池子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该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姿态面对吴虞。
小玉在不远处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孟峥只是勾起嘴角,有些不耐烦地呵斥道:“滚。”
他听见小玉的呼哧声在逐渐远离,等完全听不到小玉的声音后,他从池水里微微浮起,将胸腹裸露在水面上。
吴虞今夜一定会来的,吴虞不会轻易爽约。而今天下午,他在吴虞的监督下细针密缕地接好玄序的右腿后看见了吴虞眼中的赞许。
于是他趁机让吴虞重复这个口头承诺。
吴虞今晚一定会按约前来,吴虞确实该换个人哄哄了。
耳畔的虫鸣声逐渐嘈杂起来,孟峥睁开眼睛,毫无悬念地依旧只能看见无尽的黑色,他甚至懒得为这种事情叹气,只是将被水浸湿后裹在身上的中衣领口拉开了一些后继续躺了下去。
泡在冷水里的身体在逐渐失温,与之有鲜明对比的是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胸腹在发烫,烫到他几乎难以忍耐,双手紧握住水池边缘才控制住没有去挤压和挑逗自己的乳头。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乳头在空气中挺立却被禁锢在被冰冷沉重的里衣下。
好在他的理智依旧能压过欲望,强迫他将小腹以下继续沉在水中,让他保持在他认为最合适的状态。
这种他自认为合适的状态并不会让他感到舒适,滚烫的胸部让他异常难耐,他知道那些地方需要被挤压和挑逗,甚至控制不住地抬腿将小腹露出水面几次,又强迫自己沉下。他知道自己在用一种狼狈的姿势扭动腰肢,也知道完全上浮或彻底下沉都会让自己感到舒服一些,但他还是保持在这个让他欲生欲死的境地。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乳房是在空气中膨胀,仰起头时才意识到口中生津,几乎要漫出嘴角,而喉头似乎被什么堵住了,连吞咽都有些困难,温热的口水几乎是被挤入喉中。
孟峥仰着头大口呼吸着,开始发冷的空气灌入他的肺里,这才让他昏沉的头脑有些清醒。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将小腹从水中抬起,被压抑许久的阴茎就会立刻高昂起来,但这种带着羞耻的示弱必须要留给该看见的人才算是情趣。
孟峥忍着被衣物包裹的不适将双腿绞紧,为所有物褪去身外之物的仪式自然也只能由主人来进行。
就在孟峥又一次艰难地压制着自慰的欲望吞咽后,一股浓郁到几乎让他窒息的药味充盈了他的头脑。
孟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口腔被另一条湿润的舌头侵入了,而舌头的主人正用冰冷的手掐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毫不客气地从口中抽出他肺里的空气,又用浓郁的药香填满。
等那条舌头离开他几乎麻木的口腔时孟峥立刻深吸一口气,可对方也只给了他这口气的时间,那条柔软却灵活的舌头又一次充盈他的口腔,孟峥这一次才反应过来,立刻捕获那块温热的活物,急不可耐地吮吸起来。
等他再次恢复理智时他已经紧紧抱住吴虞的脖子,难以抑制地隔着衣物在吴虞的身上摩擦自己的胸腹。
他的体内似乎有一团烈火在灼烧,因此等吴虞冰冷的双手伸入他的中衣,覆盖上他早已挺立的乳头时,孟峥终于发出了忍耐已久的呻吟,摇晃着胸腔,让自己的乳头在对方的掌心滑动。
但吴虞并没有如他所愿继续玩弄他的胸,而是解开他中衣上的带子,将他的衣物褪到身后,用湿透的衣袖将他的双臂捆在腰后,强迫他挺起上身,然后托起他的腰,在水中褪下他的裤子。
当裤子被脱到膝盖时孟峥已经被托举到水池边上,躺在绒草上高抬双腿,他的阴茎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可悲又气势昂扬地高举在空中。
吴虞低笑一声后用手臂将他的膝盖压向他的小腹,麻利地将裤子从他的腿上扯下,然后用手指压住他被迫夹在双腿间的睾丸温柔又有力地揉捏起来。
孟峥咬紧牙关,他的欲望被积蓄在粗大的阴茎里,却被紧压在小腹和大腿间难以释放,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几乎要炸裂的地方在丢人地跟着吴虞揉捏的节奏抽动。
他的手臂被压在身下,因此他始终挺着腰,将臀部压在绒草上扭动。
他听见吴虞在笑,但不知道吴虞在笑什么,只好在又一次试图提起盆骨却被压下后哑这嗓子低吟道:“吴虞……”
吴虞响应了他的求饶。
被放开的瞬间孟峥就打开双腿,粗壮的分身高高地敲在半空,顶端早已湿透了,甚至还有些莹润的液体正在渗出。
孟峥还在喘着粗气的时候吴虞就搂着他的腰让他趴到自己腿上,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屁股:“抬高。”
孟峥用肩膀抵住吴虞的大腿,膝盖撑在地上,艰难地将自己难堪的部位抬起。
吴虞的手拂过他的分身时他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示好地晃动盆骨,他能感觉自己的分身在轻轻拍打吴虞的手心。
又一次急不可耐的主动摩擦之后吴虞终于握住他的分身快速地撸动起来,孟峥只觉得小腹炽热异常,他听见从自己身下传来的带着水音的摩擦声,滚烫的脸在吴虞冰凉的裤子上拱着。
直到他忽然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听见有什么速射在草上的声音,回过神时已经瘫在了吴虞怀里。
孟峥大开着双腿颤抖着喘着粗气,就算他的分身已经有气无力地垂回腿间他也依旧感到那个地方的麻木。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吴虞却抱起他,将他带回水池边上,让他弓着腿趴在水池的台子上。
孟峥以为吴虞要使用他的身体,缓了缓劲抬起屁股,却不料吴虞分开他的臀瓣后将一缕凉水浇了下去。
孟峥呜咽一声,立刻夹紧,吴虞却还是浇了几缕凉水上去,然后用一块浸湿的棉布开始擦拭孟峥的背和屁股。
还没等孟峥开口,吴虞就将他翻过身。
孟峥听见吴虞在他脸旁压着笑低声说道:“小峥,这个时节绒草最爱出汁的。”
吴虞将他抱在怀里擦拭着他的膝盖和小腿,孟峥感到脸在发烫,但与先前因情欲而升温的不同,这次只是单纯因为羞耻。
他一想到吴虞见到他挣扎着染上草汁就感到无比害臊,更羞耻的是那本是他以为最具诱惑的情景。
有些凉水顺着大腿内侧滑到小腹,孟峥忽然一个激灵,挣扎着要从吴虞怀里爬起来,他的情欲一下子消失地无影无踪。
吴虞感到疑惑,但等他在孟峥的小腹上轻轻按压后换到又一阵颤抖,看见孟峥的双腿不自觉地闭合时才又笑了一声。
没等孟峥继续挣扎,吴虞就从身后将孟峥的双腿分开,抱着他的膝盖走到院子角落里。
孟峥只感觉自己被迫露在外面的阴茎在垂着头晃动,他低着头,虽然看不见,他也知道自己的姿势正像是被展示私处一样难堪。
吴虞抱着孟峥颠了几下,却发现孟峥的分身除了颤抖以外毫无动作,不由有些无奈:“这种时候反而害羞了?又不是第一次。”
孟峥别过脸。
吴虞叹了口气,随口叫到:“小玉。”
在又几次尝试无果后小玉才从走进院子里。
吴虞抱着孟峥蹲下,捏住孟峥的分身责怪道:“哪儿野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小玉有些委屈地发出低低的鼻音,伸出舌尖。
孟峥只觉得小玉呼出的热气都喷在自己的小腹上,铃口也在被温暖又湿润的舌尖舔舐,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
吴虞在他身后护着他脆弱的分身,低声呵斥小玉将舌头伸地太长,差点让倒刺碰到他的铃口。就在小玉舌头温吞的触碰中孟峥的分身在吴虞手里震了一下,吴虞立刻把他抱回墙边,松开手。
一阵急流从孟峥的下体倾泻而出,吴虞等了有一会儿才见停,不由笑道:“小峥,你这是在水里等了多久?”
孟峥别开脸没说话。
吴虞换了个姿势,将他打横抱着往住处走去。
孟峥抱着吴虞的脖子,手指缠绕在吴虞的长发中,失望又委屈地问道:“师傅,今晚也不用小峥吗?”
吴虞将他抱到床上才回答道:“我这几天有些累。”
孟峥苦笑一声,缠绕着吴虞头发的手指最终还是收回身侧:“是了,可您什么时候能有空疼疼我呢?”
他感觉身侧一沉,知道是吴虞躺下了,勾起嘴角伏在吴虞胸口,等吴虞的手臂环到他腰上时才用手指点着吴虞的胸腔开口:“吴虞,半个月了,你只来一次,我又争不过他们,这里好酸啊。”
吴虞只是叹了口气,又把他抱紧了些。
孟峥听着吴虞慢地有些怪异的心跳,勾起的嘴角慢慢垮下。
该死的。
他为什么只能用这种刻意做低伏小的乖巧才能换到一夜怜悯,而白天却连一丝暧昧都难以得到。
玄序只觉得光线刺眼,摸索着将被子蒙上脑袋后才猛地坐起,连忙下床,却不料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已经习惯了使不上力的右腿,因此刻意加重的力气差点把他自己蹬出去。
玄序蹲在床边,先是小心翼翼地拍了一下右腿,脚踝处稍微有些刺痛,但等他发现自己右脚的脚趾正死死扒着地砖时终于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他立刻起身,穿上鞋袜蹦蹦跳跳地打开隔间的门。
他看见吴虞坐在窗台边看书,刚要叫就闭嘴了,从袖子里抽出面纱挂在脸上。
侧躺在床上的仪正对他笑笑,起身下床:“怎么看见我就变脸了?”
吴虞叹了口气,把书放在一边,对玄序招手:“过来。”
玄序快步路过仪正走向吴虞。
吴虞隔着面纱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脸,眼中有些责怪的意思:“没礼貌。”但没有继续追究,只是继续问道:“腿疼吗?”
玄序摇摇头。
吴虞俯下身,从玄序的小腿中部开始一寸寸地捏着,捏到脚踝上方时玄序的小腿肌肉一下子绷紧。
吴虞抬头看着玄序的眼睛:“疼不疼?”
玄序刚要摇头就感到脚踝处一阵剧痛,连忙说道:“疼。”
他听见仪正在床边笑。
吴虞没做什么处理,只是起身把桌子上的芡实糕端给玄序:“起迟了些,孟峥刚出门采买,将就吃点等晚饭吧。”
玄序端着芡实糕站在原地。
吴虞重新拿起那本书,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玄序转头看了一眼走过来的仪正,吴虞皱起眉头,再次放下书,起身揽着玄序往外走,语气里带着些许不耐烦:“你歇够了就回去。”
吴虞揽着玄序走到楼梯时伸手拿过那个有些倾斜的盘子:“等下个月中给你治左手。”
“好。”玄序抬头看着吴虞,两只漆黑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闪光:“吴虞,你们都好厉害,我的腿好像没断过一样。”
吴虞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是要下苦功夫的。”
玄序嗯了一声,把脑袋往吴虞手心顶。
“你的脚踝到后天就全好了,之后每天捡三遍豆子,跟着孟峥去爬山,不许骑小玉也不能让孟峥扶你,能做到吗?”吴虞问道。
玄序兴致勃勃地点头:“那我想先爬孟峥住的那座,我在塔里看见他住的山顶有棵开白花的树。”
吴虞笑道:“那你得问问孟峥才行,在山里也不许乱跑,得让孟峥或者小玉跟着你,知道吗?”
玄序答应地飞快,眼里的笑在蹦到楼下的瞬间消失。
已经披上外袍的仪正饶有兴致地笑了,对吴虞说道:“你看这小子,唯独对我冷脸。”
“没事。”吴虞轻轻拍着玄序的肩膀低声说道:“又不是在外面见他。”
仪正耸了耸肩,从吴虞手里拿过盘子,拽着玄序的衣领对吴虞说道:“我有些话要单独和这小子说。”
玄序不自觉地抓住吴虞的袖口。
仪正依旧勾着嘴角,盯着垂着眼睛的玄序:“你后天要出去看诊,孟峥也要随行,是吧?”
吴虞在短暂的沉默后轻轻拍了拍玄序的腰:“去吧,后天不好带你一起出门。孟峥说回来给你带茨菇片。”
仪正看见玄序松开吴虞的袖口,立刻拽着他走出黑瓦舫,然后带着玄序飞入一座小亭。
仪正把玄序推到美人靠上,然后自己坐到旁边,随意地翘起腿,把芡实糕放在两人中间。
玄序瞥了一眼腿边的糕,闭上眼睛坐地笔直。
他听见仪正发出嘲弄似的轻笑,等他刚睁眼,仪正就拉过他的右手,把一块糕放进他的手心。
玄序有些诧异地看着仪正,但很快又低下头,诚惶诚恐地把糕塞到面纱下。
仪正看见面纱的抖动逐渐快起来,终于舒出一口气:“别噎着,我可不会和小孩抢东西。”
玄序飞快瞪他一眼,但手却慢慢伸向盘子。
仪正索性把盘子放到他腿上,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装了茶水的竹筒放在玄序腿边,把脸转向别处。
他听见玄序像夜里偷食的小鼠一样悉悉索索地啃着糕,不久后又提起竹筒猛灌几口水,等玄序安静下来后仪正才再次转回身看着玄序。
玄序不知为什么有些心虚,用袖子抹抹嘴,重新坐直身子。
仪正嗤笑一声:“锦叶衣把你身价抬那么高,还真是看得起你。”
玄序像个木头人,似乎什么都听不见。
仪正把盘子放到一边,搂着玄序的肩膀,靠在他耳边低声问道:“绛河宗怎么才把你卖到两百文?”
玄序几乎是弹出仪正的手臂,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仪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被压下。
但仪正已经看见他眼眶发红,索性瘫在美人靠上笑着对玄序说道:“四百万还是多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知道你把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鬼藏哪去了?我还是更喜欢灵动些的小孩。”
玄序右手的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肉里,直到他听见仪正又叫了一声“玄序”才回过神。
仪正拍了拍他刚才坐的地方:“来坐吧,又不会吃了你。”
玄序犹豫再三还是坐了回去。
仪正立刻轻笑一声把他揽到怀里:“本来就不好看了,一生气更像小癞蛤蟆,不像以前,生气了跟撒娇似的。”
仪正没等到回应,索性接着说道:“诸空青,你还说要我给你道歉呢,怎么现在连话都不敢说了?”他忽然用力强迫玄序抬头看向亭子外面:“看见那棵榔榆没?我种了半年多一直半死不活的,送到吴虞这儿才三天连叶子都绿了,只要没死的吴虞都能拉回来,你大可放心。”
玄序只是眨巴眼睛。
“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吴虞。”仪正的下巴抵在玄序头顶:“很少有东西让我觉得有趣,妖界大比在明年八月,你要是够努力,在大比前的时间足够你重新结丹。”
仪正笑道:“顺便告诉你,当时我不是在笑你天真,我只是很少见到那么有朝气的小孩子,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来嘲笑你。”
玄序冷哼,低声说道:“怕不是你不会种。”
仪正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玄序嘟囔的是什么意思,噗嗤笑了一声,低头看见玄序还冷着脸,忽然把手伸到玄序侧腰挠起来,玄序没忍住大笑着开始扑棱,却又因为停不下笑而没什么力气,等他终于捂着腰缩进角落里仪正才总算放过他。
玄序咧着嘴,薄薄的面纱已经贴在他脸上,直到仪正摘下他的面纱他才顺畅地喘出气。
仪正把面纱丢回玄序怀里,如释重负地说道:“行了,小癞蛤蟆,记得把盘子送回厨房。”
玄序只顾瞪着他。
仪正耸了耸肩:“这么生气一定是不用我把你送回去了,那你自己找路吧。”他没等玄序有所反应就跳出亭子:“下回看见我记得打招呼。”
正如吴虞所说,只等两天玄序的右腿就已经没了任何疼痛,除去半夜偶尔痉挛外没有其它不适。
玄序每天睁眼起就不知疲惫一般在院子里乱窜,偏偏他醒地又早,吴虞忍了两天后终于把他赶到楼下的另一间厢房里住。即使如此,玄序依旧一睁眼就赶着跑到楼上把吴虞推起来等孟峥来叫他们吃饭。
虽然有些烦人,但他勤快地让人很难开口说重话,每天捡完豆子爬完山甚至不用歇息,自觉地跟在孟峥身后捡些杂活干,实在无事可做就去给吴虞捏肩捶背。
孟峥能看出吴虞很受用玄序的讨好,因此在无人时看向玄序的眼神也更加阴翳。
又到月初吴虞才再次踏入孟峥的住所,孟峥还没来得及因为吴虞天还未黑就来赴约而欣喜,就听见吴虞在门口说道:“依慧说遇到些麻烦事,我得去接她。”
孟峥握着刚斟满的酒杯一时间愣在原地。
吴虞看见酒水已经溢出那只银酒杯,最终还是走进屋里,把孟峥扶到桌边。
孟峥把酒壶放到桌上,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比平常低沉许多:“快一旬了。”
吴虞的眼神中有些不赞成。
孟峥冷笑一声,突兀地问道:“我已经连玄序都争不过了是吗?”
吴虞皱起眉头:“我是去接你师妹,这和玄序有什么关系?”
孟峥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失言:“没什么。”他一口闷下那杯酒:“您去吧,师妹一向不会轻易开口求援。”
吴虞满怀疑惑地放开他:“真没事?”
孟峥苦笑一声:“没事。您去吧,玄序有我照顾。”他看见门外有一只金色的瞳孔在向内窥探,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您快去吧,砭石都急了。”
似乎是为了应正他的话,一颗巨大的黑色蛇头垂入院子里,在吴虞身后吐着鲜红的信子。
吴虞又盯了孟峥一会儿,似乎想看出什么端倪,于是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辛苦你了。”
孟峥笑送吴虞登上蛇头,等吴虞被那条纯黑的大蛇载着离开后眼中的笑意立刻被愤恨替代,他猛地将手边的酒具全部扫到墙上,而后闭上双眼,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等他听见小玉在舔舐地上的酒液时他已经看不见了,但他的嘴角却慢慢上扬。
依慧这封求助信比他要求的来得迟了些,但还好,吴虞还没有对玄序投入更深的感情。
他这几天一想到玄序在不断抢占他和吴虞少有的独处时间就感到愤怒异常,有时连小玉都要忍受他的迁怒。
孟峥摸索着走到床边躺下,片刻后小玉也跟了过来,用潮湿冰冷的鼻子蹭着他的手臂。
孟峥抽出手抚摸小玉的头,片刻后却释然地笑出声:“小玉,如果我是那个小畜生,今晚恐怕是睡不好了。”
小玉发出一连串赞同的呼噜声。
孟峥久违地睡到中午才不急不慢地起床,认真整理好仪容后才对等在一边的小玉说道:“走吧,给那小子送断头饭。”
这是他能创造出最好的机会,每多一个人就多一份风险,更何况他并不能让另外三个完全服从。
依慧是聪明的,多少知道拉着修鹀避险,但就是因为她聪明风险才更大。如果涉及到动吴虞领回来的人,恐怕依慧会选择以身犯险救下玄序,用来在吴虞面前讨更大的保障。
至于弦玉,那个酒蒙子的脸上从不隐藏对他的讥讽,甚至偶尔他在吴虞面前以退为进时弦玉会故意对他的大度啧啧称赞。
但弦玉是吴虞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烈士遗孤,孟峥很清楚自己威胁不了弦玉。
孟峥带着从山里采摘的鲜菇走进厨房,趴在饭桌旁的玄序立刻抬起头:“孟峥。”
孟峥把篮子放在台子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饿坏了吧?我摘菌子的时候进深山,没注意日头,太阳晃眼才发现迟了。”他刚准备继续说下去,玄序就从桌旁走到他面前。
玄序揭开锅盖,语气里不知为什么有些狡辩的意味:“我看你泡了米和豆子就擅自煮粥了,我早上看见吴虞不在,他每次早上不在都至少到晚上才回来,所以我就只煮了两个人的……你别怪我。”
孟峥轻笑一声,言不由衷地夸赞道:“真懂事。”
玄序脸上的心虚立刻消失,孟峥只觉得他眼里的笑单纯地刺眼,连带着整个人都显得愚蠢,但孟峥还是保持着温和的笑:“那我再炒个菌子,你多吃点,等下午我们再去摘些。”
玄序立刻应声,抢过篮子去洗菌子:“好,我觉得我的腿已经好了,我想我今天可以爬久一点。”
孟峥摸了摸他的头:“好啊,那今天就带你去你没去过的地方。”
不知是因为跛足被治好还是不能禁锢灵力的肉体在继续发育,孟峥敏锐地察觉到玄序似乎比先前长高了些。虽然不明显,但衣袖和裤脚都略有些短了。
孟峥再次确信他选择尽快下手是好事。
无论是在吴虞面前邀宠还是对王的无礼都是孟峥所不能容忍的行为,而偏偏玄序不知为何甚至让孟峥觉得有些理直气壮。
吃完饭后玄序如常抢着洗碗,但孟峥这次没有阻拦他,只是随口一般问道:“玄序,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或者有什么想要的?”
玄序听了这话沉默了许久,但孟峥看见他眼神里透着认真,知道他在认真想答案也就没做打扰。
总归留给玄序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孟峥还是等得起的。
玄序放好碗筷才认真回答道:“要说想做的事情,等丹田修好了我想尽快去游猎,尽早把钱上。想要的,我现在最想要的是剑,我先前的剑在锦叶衣那,可能是我灵力不足,叫不回它。”
孟峥只是笑笑,指着远处那座泛着紫色雾气的山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去那里看看,今天我们去爬那座山吧。”
玄序的眼中又盈满了笑:“好。”
片刻后孟峥驾驭小玉将玄序带到山脚,对小玉笑道:“你就在这等着,守着山口。”
小玉伸了个懒腰后干脆躺了下去,只是盯着还在雀跃的玄序发出一阵咕噜声。
孟峥也笑着看向玄序:“那我们上山吧?”
玄序像他想象的一样,毫无戒心地点头说好。
孟峥第一次真情实感地勾起嘴角,摸了摸玄序的脑袋,感慨道:“一想到没怎么见过你这样懂事的,竟然有些舍不得了。”
可惜了,就算他能容忍多一个抢夺吴虞的人,他也容不下一个频频冒犯王的潜在威胁。
依慧看着自己结霜的袖子轻轻叹了口气。她有些心疼。
这套衣服是修鹀去年送她的生辰贺礼。修鹀悄悄花重金找了九个绣娘赶工六个月,而后又亲自剪裁缝纫,这才在她生日那天晚上把衣服赶出来。
这套衣服两面都能穿。一面是天蓝色底子,绣的是依山傍水的红色楼阁,亭台中坐着一名抚琴的白衣女子;而另一面是烟灰的底子,绣的是一名赤脚的红色纱衣舞女在一座高峰上遥遥相望。
依慧对里头的心思喜欢的不得了,因此总要穿着它到处显摆,也顺便给修鹀吃颗定心丸。
可衣服总是越沾水越旧的,因此每次沾水依慧都会心疼一下。
依慧小心翼翼地拂去衣袖上的霜。
吴虞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你可知错了?”
依慧理直气壮:“师傅这话说的,我哪儿错了?就算有错也错在那登徒子,哪有您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
吴虞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还胳膊肘往外拐!我可是连夜去把你捞出来的!”
依慧叹了口气:“师傅,你看你又被带歪了。两句话前咱们叹的还是我错没错。”
依慧听见吴虞在深呼吸,连忙说道:“可我就是没错啊。”她听见吴虞的吸气声,继续说道:“我给您理一理。”
依慧清清嗓子:“您让我找方师兄拿一株幽冥灯急用,我就猜测您有个棘手的病人,所以讨了些秋风,这有错吗?”
“方解师兄的下属见我孤身一人,轻薄于我,我还手了,方解师兄也没意见,我有错吗?”
“我带着幽冥灯和从方解师兄那讨的秋风,坐船到最近的码头,有错吗?”
“我在码头又被那登徒子带人堵了,因此被迫还手,有错吗?”
依慧坐姿端庄,依旧理直气壮:“我没有错,甚至被抓进牢里都没反抗,也配合调查了。甚至按县官说的,找长辈来赎我而不是自己跑路。我觉得我一点错都没有。”
吴虞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慧慧!那县官说的是……一帮鲛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尽淫秽之事!”他终于没忍住扇了依慧一个脑壳:“他们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的手段吗!你说方解知道这事该怎么办!”
依慧终于端不住那副清冷的表情,嫌弃地咂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我觉得方解师兄不会怎么办啊,我估计他就算听说了也会装作不知道这事,干脆就装作不认识那群鲛人。”
吴虞幕帘上的帘子向依慧倾斜,依慧面带嫌弃地推了回去:“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方解师兄就是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装作不认识我的。我还是靠着您的令牌才以游医的身份才有机会凉亭里等高贵的方解师兄空闲的,您要知道,海里可没人认识我和师弟。”
吴虞叹了口气:“以方解的为人,认识你们俩确实是污点。”
依慧毫不客气地反驳:“那是不好意思说您几个,我们可是一对一的纯爱,您可是开船队的。”
吴虞在短暂的沉默后才再次叹气:“你又说怪话了,纯爱和开船队是什么意思?”
依慧撅起嘴:“开~船~队~是~什么意思~”她用袖口掩住口鼻,瞥向吴虞:“师傅,骗骗别人就算了,别把自己给骗了,脚踩两只船的叫劈叉,您是八爪鱼,当然得开船队啦。”
吴虞毫不客气地又给她头上一掌:“再讲废话就给我下去!”
依慧捂着后脑勺直接躺到吴虞腿上:“您倒是给砭石头上加条垫子啊,又冷又硬还要吹风,您也知道我难受了就想让别人难受。”
吴虞把自己的斗篷裹到依慧身上。
依慧搓搓手,忽然问道:“到家了您去师兄那睡吗?”
吴虞的的斗笠歪了一下:“不去了吧,太晚了。”
依慧舒坦地翻了个身:“那我就舒服了。”
吴虞笑着问道:“怎么,我不去孟峥那你怎么舒服了?”
依慧沉默许久后终于发出语重心长的感叹:“原来这就是高级八爪鱼的自信啊,我学不来,我还是搞纯爱吧。”
依慧刚要捂头就被吴虞推了下去,依慧在砭石的鳞片上打了个滚,抱住砭石的脖子才没掉下去:“不是吧师傅,您更年期到了?”她说是这样说着,却也皱起眉头走到吴虞身边,面带疑惑地看向在夜色里只剩轮廓的后山:“师傅,您可没说有修士闯咱们山门啊。”
吴虞摘下斗笠,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严肃:“砭石,快点!”
依慧想都没想就抱住吴虞的腰,而后忽然凌冽的风证明她的行为是正确的,她感觉自己几乎是在往地上砸。她很确定自己如果不是抱着吴虞早就被疯狂过山车甩出去当空中飞人了。
吴虞挣不开依慧的死劲,只好抱着她一起冲进密林中,在依慧因环境变化分神的瞬间把依慧抛出,从袖子里滑出几枚钢钉甩向前方。
依慧在空中听见有重物砸地的闷声,转了个向飘到吴虞身旁:“谢谢,最终还是被迫当了飞人。”她瞥了一眼那头已经死透的玄光剑齿兽,刚要继续嘚嘚两句吴虞就看见前面还有个比剑齿兽的头没高出几厘米的人影,讪讪地改口说道:“怎么闯山门的还是个小孩啊。”她抬头看见吴虞的脸色不对,知道有坏事,立刻飘到那个人影边上。
那个少年用一柄粗糙的木剑撑着身体,捂着丹田处,依慧近身才闻见有血腥味,连忙上去在少年胸口点了几个穴位。
那个少年咳出一口黑血后才回过神,抬眼看见依慧,又看了一眼倒在面前的剑齿兽,先是震惊,然后不管不顾地拉住依慧的袖子跪了下去:“仙女姐姐!求你快跟我去救人!”
依慧眼看他又要咳血,不动声色地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拎到吴虞面前。
吴虞的脸色阴沉地有些可怕,还没等依慧询问,那个少年就已经看见吴虞,立刻改变求助对象,直接扑到吴虞身上,声音里也带了哭腔:“吴虞!快去救救孟峥!”
依慧看见吴虞的脸更黑了,连忙把少年拉回怀里,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
但吴虞却冷着脸把那颗丹药抠出来:“这颗没用,他现在化不开。”
依慧感觉少年的身体明显顿了一下,但少年刚要说些什么就被吴虞往嘴里塞了另一颗丹药,瞬间被苦到脸都皱成一团。
她当然知道什么情况下才化不开灵丹,也立刻想到了幽冥灯的药性,于是把那个比她还要矮半头少年拉到身侧,正色道:“师傅,我将他先带回药塔,您去找师兄吧。”
吴虞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少年,冷笑一声:“不用,玄序的伤势很重,让孟峥自己回去。”
还没等依慧给孟峥找补,那个少年却先急了,忍着苦味嚼开丹药咽了下去:“吴虞!孟峥也受伤了!他挨了那头豹子一掌!就在不远处!”
吴虞眼神冷冽地看着他,依慧稍微用力地握着玄序手臂。
“孟峥是因为我才受伤的!都是我的错!”玄序扯着吴虞的衣袖:“我会连孟峥的药钱也赔给你,你快去救救他!”
吴虞俯下身拍了拍他手中已经快烂掉的木剑,盯着玄序的眼睛说道:“孟峥没那么容易死。这是哪来的?”
依慧感到一阵窒息,握住玄序的手刚开始用力就被吴虞拍开,吴虞的语气平静地有些可怕:“拦着他干什么,你去找孟峥,要是看见小玉就给它一耳光。”
吴虞忽然按住玄序的脖子,玄序还没来得及出声就晕了过去。
吴虞抱起玄序对依慧说道:“找到孟峥你就回来,不用告诉他玄序还活着。”也没有等依慧答应,吴虞直接带着玄序离开。
半个时辰后依慧终于在两个山头外看见躺在小玉身旁的孟峥,她在小玉茫然的注视下直接扑过去给了孟峥一个响亮的耳光:“啊啊啊啊我他妈打死你个臭傻逼!你丫的怎么能整出那么大的活啊!”
孟峥确实也受了重伤,被依慧一个耳光扇地吐出一口血。但他只是缓缓从小玉身上起来,拿出手绢擦干净嘴角,低声问道:“怎么了?”
依慧咬牙切齿:“你他妈完蛋了我跟你说,你作死为什么要拉上我?我以为你是想到争宠的法子才写信把师傅叫出去的,谁知道你上来就玩那么大的?”
孟峥双目无神,但还是将脸转向依慧的方向。
依慧揉着自己的眉心问道:“你为什么要碰师傅的病人?而且还只是个小孩,我不理解。”
孟峥又躺了下去。
依慧在短暂的沉默后才继续说道:“大哥,军师不在的时候,你就不要制定计划了。没有军师给你划定大方向,你制定的计划简直一览无遗。”
孟峥挠了挠小玉的下巴,冷声警告:“你打了我一巴掌。”
依慧冷笑:“你只会挨更多的打。你的计划有纰漏,师傅很生气,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生气。你在和我们商量之前千万别去师傅那里背你的借口,会出大事。”
依慧忽然意识到她刚才想说的并不是“计划有纰漏”,而是“计划全崩了”,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试探性地说道:
“那个小孩是叫玄序?玄序没死”
孟峥看不见依慧的表情,敷衍地回答道:“死都死了你管他叫什么。”
依慧咋舌,顺便在心里问候了一下吴虞,麻利地起身把话带到:“师傅让你自己回去。还有我再强调一遍,在和我们商量之前千万不要去背你的借口。”
孟峥枕在小玉的背上,揉着小玉的耳朵:“这耳光我先记下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依慧感到头疼:“我走了。”她又强调了一遍:“你自己,回去。”
孟峥只是冷笑一声,对依慧的方向摆摆手。
依慧想了想,拿出一瓶止血药丢到孟峥身上才离开。
第二天清晨,孟峥扶着小玉走回宗门就看到戴着斗笠的吴虞正靠在门口。
孟峥看出吴虞是在等他,连忙一脸凝重地上前去:“师傅。”
吴虞没有回应,孟峥扶着小玉,攥紧依慧留下的药瓶,他后悔吃了药,或许他不吃这药吴虞会更心疼一些。
孟峥思考片刻后跪倒吴虞面前。
吴虞斗笠上的银链微微转动了一下:“你就是这么替我照顾玄序的?”
孟峥完全忘了依慧的叮嘱,将背地烂熟的稿子一口气吐出:“是我昨天疏忽了,忘了时间,原本是想在山里过夜,但不知为什么遇上妖兽……”
他听见吴虞的笑声,但他听出吴虞几乎是被气笑的,一时间冷汗爬满后背。
“你挨了妖兽一击昏迷,因此不知玄序下落。你是想这么说吗?”
孟峥双手握拳,他忽然想起依慧昨夜在突兀地问完玄序的名字后表现地有些气恼,就像是有苦说不出一般。
吴虞将一颗珠子砸到他脸上,甩手离开:“滚去自己的院子里,等处置。”
孟峥看着滚到地上的引兽丹眼前一黑,他手忙脚乱地捧着珠子起身,但却被门内的禁制弹出数米。
吴虞摘下斗笠,眼下的乌青衬地他原本就鲜少见光的脸惨白:“还不快滚!”
孟峥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吴虞的衣摆消失在转角。
他攥紧引兽丹,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关上门后才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
那个小畜生为什么会被找到?
明明他已经算好了那个小畜生会死在妖兽口中,但那个小畜生为什么会被找到?
孟峥终于没忍住捏碎了引兽丹,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慢慢挪到床上躺下。
眼前逐渐模糊起来,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枕头已经湿透了,但他懒得动弹。
他这才意识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本来他只是想借着玄序的死创造一个让吴虞对自己感到愧疚的理由;但既然玄序的尸首被发现,而且被吴虞推断出经过,他就已经一败涂地。
就在他准备起身写封绝笔信的时候小玉在门口低吼一声,接着依慧直接推门而入,脸颊因为愤怒而显得鲜红:“你个傻屌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小玉抬头想进门却被依慧一脚踹开,依慧甩上门,一屁股坐到桌前,看见桌上的空酒壶又是气不打一出来:“狗东西!老娘连夜去给你找救兵,你还在这伤春悲秋起来了!下一步是不是要写绝笔信表演个自杀给人看?”
孟峥躺在床上,猝不及防被戳穿心事,双目猩红地看向依慧:“那是我前晚喝的。”
依慧气得拍手:“哦,那你是真的准备写绝笔信喽,记得多写点醋味儿大的,等你嗝屁了师傅没准看见那么酸的东西会多点愧疚。”
孟峥缓缓支起身子。
依慧面无惧色:“能不能沉住气?”她白了孟峥一眼,从袖子里拿出一瓶药,起身走到孟峥床边,在孟峥的凝视下把药塞进孟峥手里:“先把药吃了。”
眼看着孟峥要把瓶子捏碎,依慧索性在孟峥床上坐下,认真地问道:“师兄,其实我一直不理解,你为什么一直把自己放在陪嫁小厮的位置上?装给师傅看吗?”
孟峥分神的瞬间依慧抢过药瓶直接灌进他嘴里,在孟峥动手前紧跟着问道:“还有你矜持个什么啊?每次都是等师傅亲自来这找你,等被翻牌子的时间长了看谁和师傅讲话都像要杀人。”
依慧看见孟峥的手放回身侧,换了个贱兮兮的语气继续问道:“你不会以为自己藏很好吧?”
在孟峥动手的瞬间依慧已经跳到门边,拉开大门,躲在门后看着孟峥手中的剑光射出门外。
孟峥提着一柄墨绿色的长剑从床上起身,看见门外皱着眉头的仪正时满脸的怒意却立刻消散,对依慧苦笑一声:“你等这一刻很久了是吧?”
依慧摇头:“我是希望你揍一下小玉,它咬我裙子。”
孟峥平静地向仪正跪下:“臣,罪加一等。”
依慧眼看着孟峥自刎,看了一眼同样因为孟峥血溅三尺满脸茫然的仪正,连忙甩出袖子里的鲛纱捆住孟峥的脖颈,飞身上前点了孟峥胸口的几处穴位,然后将一枚淡金色的丹药塞进孟峥口中。
仪正这才满脸疑惑地走上前:“你不是说他是内伤吗?”
依慧支着孟峥的上半身忍着没骂街:“您来就来了在门口干什么,您看看,被吓地遗言都没留直接自杀了!方解师兄送我的引命丹只有两颗!”
仪正刚要开口,依慧直接回答道:“还能为什么?您衣裳都沾灰了,陪嫁小厮觉得自己对您大不敬啊!”
孟峥转醒的瞬间就握紧剑,但余光扫到坐在一旁的仪正时却又硬生生忍住怒意,推开依慧,跪到仪正身侧。
依慧深吸一口气,解开孟峥脖子上的鲛纱,又上了一遍药,然后站到仪正面前,瞪着孟峥:“第一,临时起意好过早有预谋;第二,压抑太久难得冲动一次或许情有可原;第三,转移矛盾和制造新矛盾比死磕到底管用;第四发疯之后忏悔比直接忏悔更容易让别人共情;第五,我他妈还是不懂你们这些当船的。”
仪正叹了口气。
依慧指着自己被血染脏的衣裳:“我很喜欢这件,记得赔我。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姐姐,这事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师门的事情,有点丢脸。虽然要您受点委屈,但这是您应得的。”依慧甩甩袖子往外走:“孟峥,你个狗东西给我清醒点!你他妈不止是悫君的陪嫁小厮,你他妈也是我们宗的大师兄!别给我丢师傅的脸!”
依慧摔上门后仪正才终于叹了口气,沉声问道:“谁给你的胆子去动吴虞的东西?还是用这种拙劣的手段!”
孟峥俯身叩拜,依然是那句话:“愿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仪正冷笑:“寅生,我花了多少年才终于把你送到吴虞眼前,又花了多大功夫才把你送上吴虞的床,你现在跟我说以死谢罪?你是要我永远被成祺踩一头吗?”
孟峥伏在地上,不做回答。
仪正褪下右手腕上的珠串把玩起来,抬起下巴:“正如依慧所说的,还有挽回的余地。你该庆幸诸空青保持着天真的正义感,宁愿自己丹田彻底破裂也要为了保护你和妖兽拼命。”仪正似乎觉得可笑:“玉面罗刹当时在哪里?你昏迷的时候玉面罗刹不可能真的守在山脚。”
孟峥依旧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石砖:“此事与小玉无关。”
“当然和它无关!它一个畜生!没你的授意自然是先去咬杀妖兽的!怎么可能放着到嘴的肉不管!”仪正猛地将手串砸在孟峥头上:“废物!吴虞又怎么会不知道你部族夭折的孩童都有心爱之物陪葬!你这蠢货手段拙劣到连依慧都一眼看穿,却敢对吴虞的东西下死手!还得让老子来给你圆场子!”
仪正深吸一口气才压住怒意:“你起身吧。”
孟峥僵硬地跪直在仪正面前。
仪正冷声说道:“多亏那小子命硬,还傻兮兮地往自己身上揽责,吴虞虽然发怒但到现在还没说什么狠话。你没事杀他干什么?左右一个心智还未成熟且被废了的小子,对谁都没威胁。”
孟峥低头回道:“臣只是觉得他有些不识好歹,平日里对悫君多有妨碍。”
“妨碍?”仪正被气笑了:“妨碍我是假的,妨碍到你才是真的吧?”
孟峥再一次沉默,但忽而反应过来:“玄序……没死?”
“何止没死!还自己抬着黑锅求吴虞来救你!他以为你才是要死的那个!”仪正面色阴沉:“最该死的是那小子天真地要命,刚醒就问吴虞你怎么样了,跪在地上哭地连话都说不清,这样一衬,你简直恶劣到令人发指!要不是依慧连夜让卯月递信过来让我准备,恐怕今天连我都进不了这宗门。”
孟峥的双手垂在身侧,泛白的嘴唇无法控制地发抖。
仪正叹了口气:“你应该多谢依慧,至少你要谢她以整个宗门为重。因此,找机会给给依慧的赏赐只多不少,你没意见吧?”话虽如此,仪正的语气却不容置喙:“别以为我不知道依慧每次推托封赏都是因为有你施压,把你对付同门的功夫多用点在吴虞身上!”
孟峥惶恐,但也只能称是,却听见仪正忽然带着怒意笑道:“陪嫁小厮?”
他抬头时却看见仪正勾手,原本紧闭的房门自动打开,不久后依慧探头进门:“你们商量好了?”
仪正没有转身:“还没,我只是忽然觉得你有句话说得没错。”仪正指着孟峥问道:“他是陪嫁小厮,你是什么?”
依慧皱起眉头,眼中有些嫌弃:“你们当船的能不能正常点?先谈正事不行吗?”
仪正侧过脸:“那你想好怎么收尾了?”
依慧点头:“我会向师傅提议,我和修鹀收养玄序,这样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你多给百来年的抚养费。”
仪正松了口气:“那最好的结果呢?”
依慧沉思片刻:“师傅修好他的丹田,我们再把他送给弦玉。您知道的,弦玉不会拒绝这种不谙世事偏偏又自己有一套正义逻辑的小孩。”
仪正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孟峥:“听见了吗?因为你的愚蠢,所有人都要准备收拾烂摊子。”
孟峥看向依慧的眼神中带着些不解。
依慧只是翻个白眼:“那您继续商量,好了再叫我,我再想想怎么先让玄序同意。”
仪正点头:“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算什么?”
“陪嫁来的管事嬷嬷。”依慧冷笑:“没了我你的陪嫁小厮早在从锦叶衣手里买笔记的时候就被扫地出门了,哪能轮得到他当这个大师兄……我说得直白点,没了我这个家从十二年前大师兄给修鹀下毒的时候就得散。”
仪正猛地起身扇了孟峥一耳光。
依慧嗤笑一声:“悫君,别这样,本来就少根筋,别脑子都打没了。而且大师兄可都是在为您铲除异己,包括这次。”
仪正原本被压抑的怒火又一次涌上心头,沉声问道:“吴虞知道吗?”
“不知道。但师傅每次提起这件事都要问修鹀怎么就粗心把毒错放到药瓶里。”依慧瞥见孟峥看自己的眼神又开始带着杀意,笑了一声:“别这样,师兄,咱们都相爱相杀多久了,我的手段你知道。我和修鹀只要死一个马上你过做的事情就会送到师傅面前。”她眼看孟峥似乎是准备更极端的做法,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勾起:“我们俩要是都嗝屁,不出一个月,和你相关的话本子就会传遍七界,我和修鹀变成鬼也要到处甩卖你的春宫图,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死劫。”
仪正原本胸口被怒气压地有些疼,听到这话却没忍住笑出声,一下子泄了气,但看见双目猩红的孟峥时那口气又提了上来:“蠢货!既然坐上首席何必再苛对同门!他们对我能有什么威胁!”
他发现自己又被关回笼子里。
他感到恐惧,但却连能让他蜷缩起来的角落都没有。
他想躲入黑暗中,但在无数人审视的目光中他无所遁形。
他们说他是叛徒。
他闭上眼睛,但那些目光仿佛是利刃,几乎要刺穿他的皮肤;他捂住耳朵,但那些声音依旧回荡在他的脑海,如同山崩。
那些熟悉和未知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整齐划一地,不间断地怒吼着。
“叛徒!”
他想反驳,但刚想开口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嘴消失了,他用手撕扯着原本是嘴巴的地方,但他却无论如何都撕不开那层皮,而撕不开那层皮肤他就无法发声。于是他只能不停地撕扯着,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直到他在挣扎时猝不及防地看到头顶的镜子,在那面雪亮的银镜中,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在无声嘶吼,似乎要冲破镜子,屠杀一切。
而那个怪物的额头中央,被烙下了“叛徒”二字。
他愣了一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镜中的怪物摸着自己的额头。
他忽然笑了,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不再撕扯自己的嘴,他哭着用指甲生生撕去额头上的烙印。
我不是。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但那句轻微的反驳立刻被排山倒海般的“叛徒”声压下。
他看着手中的皮肉,那两个字已经被血染地面目全非,但他已经觉得那两个字刺眼无比。
玄序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却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手拍了额头。
吴虞支着头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怎么睡觉还不老实。”
玄序愣了一下:“吴虞?”
还没等吴虞有所反应,玄序就匆忙问道:“孟峥呢?”
吴虞皱了一下眉头:“别吵吵。他没事。”
玄序松下一口气,这才看见吴虞面色苍白,眼底也乌青一片,一时又不知所措起来。
吴虞戳了戳玄序额头的凹陷处,皱着眉头问道:“刚才怎么一直挠头?都快挠破皮了。”
那个梦玄序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有种沉重的窒息感压迫着他。
吴虞也没有再多问,只是起身向门外走去:“那我去睡会儿,中午饿了自己去厨房找点吃的。”
玄序垂着脑袋跪坐在床上,有些心虚地看着吴虞:“孟峥的伤很重吗?”
吴虞没做回答,直径回到自己床上,但他刚躺下就听见玄序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吴虞在心里叹气,等玄序的裤脚出现在床边后就拉开床幔坐了起来。
玄序似乎没想到吴虞会起来,愣了一下。
吴虞揉了揉眉心:“我躺着的时候别跪我旁边。”他看了一眼玄序,玄序还是只穿着白色的中衣,于是补充道:“特别是别穿白的。”
玄序本来看着想做些什么的,听了吴虞这番话后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
吴虞叹了口气:“要么在这快点把话说了,”他皱着眉头拍了拍床:“或者你要上来吗?”
玄序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又立刻黯淡下去。
吴虞闭上眼睛靠在床头。
过了很久玄序才带着哽咽说道:“都怪我。”
吴虞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玄序的话被抽泣冲地断断续续,吴虞听着心烦,但也理解了个大概。
玄序怪自己贪玩跑地太远,错过下山的时机才让孟峥盲了眼睛跟他在山里转;怪自己没有及时发现跟踪的妖兽导致孟峥为了保护他正中一掌,直接被扇出去数米;怪自己自以为是,挑衅妖兽导致妖兽发狂。
吴虞在玄序的哭声里沉默了很久才把帕子怼到玄序脸上:“别嚎了,上来吧。”
玄序只是压着哭,胸前一直在起伏,吴虞拉着他的手把他往床上引:“行了,别哭了,再躺会儿。”
玄序牵着吴虞的手挪上床,小心翼翼地躺到吴虞身侧。
吴虞叹了口气,戳着他的脑门说道:“刚回来还是个小刺鼠呢,现在倒好,长成降龙草了。”
玄序抱着吴虞的胳膊,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吴虞终于闭上眼睛。
可还没等吴虞安逸多久,玄序忽然小声叫道:“吴虞。”
吴虞没动,隔了一会儿玄序又轻轻叫了一声,等玄序叫到第三声的时候吴虞终于给了他一个脑壳:“讲!”
玄序又沉默了许久,等吴虞平静下来才万般纠结地开口道:“我可能……没法还你所有的药钱和看诊钱了。”
吴虞听出玄序的话到最后还是有些哭腔,终于极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敷衍地摸了摸玄序的丹田处,漫不经心地问道:“灵海散了?”
玄序刚点头,吴虞就抽出胳膊:“那睡觉吧。”
玄序又等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孟峥真的没事吗?”
吴虞再一次睁开眼睛:“他比你强健。还有什么话一起问了。”
玄序再一次沉默。
吴虞翻身把他搂到怀里:“没别的问题就让我睡会儿。”
玄序的脑袋拱进他的胸口,闷闷地问道:“吴虞,我还不上所有药钱了,你不生气吗?”
吴虞立刻拍了他一下:“等我睡醒再和你谈这事。你再说话就滚下去。”
玄序这才放松下来:“好。”他蜷缩在吴虞怀里,小心翼翼地嗅着吴虞身上的药味。
那个噩梦让他感到异常疲惫,虽然模糊不清,但他依旧因为其中的恶意感到心寒。
吴虞的床幔最里头的这层是黑色的纱,但日光透进来洒在被褥上却是一层淡蓝色的微光。
在朦胧的蓝光下吴虞的脸和手显得异常苍白,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
玄序靠在吴虞胸口,只觉得吴虞点头心跳都比常人慢上几分。
但这心跳让他安心。
和吴虞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安心的。
他想起吴虞把他从锦叶衣的店里带出来的那个雨夜。他虽然努力捧着伞,但其实并没有给吴虞挡住多少雨,反而两人都被雨淋湿。
吴虞既没有怪罪他也没有拒绝他略带倔强的示好,却在仪正出现的时候压下伞,把他掩在自己身后。
他一开始以为吴虞是觉得自己会冒犯到仪正,但等见了几次仪正后他又不那么觉得了,因为他确实在冒犯仪正,但吴虞是站在他这边的,他只要不愿意,吴虞甚至会找借口让他离开。
他偶尔会有些恐惧,吴虞和孟峥对他的好似乎是没有条件的,吴虞从未问过他的底细,却给他治手,安排孟峥给他治腿。
他又想起刚到宗门的那晚,他以为那两副碗筷没有自己的,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他还是忍不住感到难受。但那晚他吃上饭了,吴虞喂他也不比喂孟峥敷衍。
那晚给他治好右手后,吴虞虽然径直飞上顶楼,可等玄序爬上楼后却看见吴虞的衣摆一直在墙角处。
玄序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他在无聊饭时候总会想到些不连贯的东西,分神也是常有的事,可像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乱想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