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居,不喜欢别人把我当孩子,但是头次遇见这生疏的称呼,心里还是涌起一阵别扭。这时候,我竟渴望杨娘子的怀抱来,我希望她能哄着我起床,问我“这是谁家的小娘,怎么日头晒屁股了还不起呀”,或者装模作样地喊我“公主”,自称为“妾”。可是至少今早,这不可能。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口,崔明德一行已经到了门口。
宫人轻轻报她们的名字——“崔明德,崔顺德,房七女,房十一女,裴兰生,王婉,王平”。这里面有一个名字很陌生,我想了一下,才想起是崔六儿的大名,她是唯一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又没起字,大家都还只叫着小名,谁也没想到问她们的大号。
人都来了,我不好把她们隔在门外,且方才她们必也看见我了。我只好命人请她们进来,自己钻到一顶花障里,几个奶娘火速替我更衣束发毕,将我簇拥到主座。
小女娘们本都已经各自入座,见我出来,全部站起,大家一起对我行了个礼。平时我们彼此之间也常见礼,然而今日似乎格外庄重似的,我被她们这么一闹,便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干巴巴地笑一句说:“何必多礼,大家快坐。”然而她们全都立着不动。
我察觉出我与她们之间巨大的隔阂来,有些尴尬得站在那里,还是小浪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才先坐下,又对她们说:“坐吧。”她们这才依次跪坐下去,从崔明德而至王平,座次和跪下去的顺序大致都依照父亲官品(除了崔明德,她父亲虽赋闲在家,却仗着族望,居在首位),一丝不乱。
除我之外的所有人忽然之间都变得毕恭毕敬,跪坐的姿态也再不似从前课堂上那样东歪一个,西倒一个,而是如赴朝会的大臣那般正襟危坐,我不开口,她们谁也不先说话,殿内一片静谧,只听得秋蝉有气无力的哀鸣。
还是小浪又出面,问我:“娘子,妾与各位娘子煮茶?”
我连连点头,等茶汤上来,招待大家饮用之后,气氛才稍微好些,崔明德大约已看出我的尴尬,与我叙了几句寒温,品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道:“今早,妾向二位圣人上了一道奏疏。”
这一句就险些叫我把口里的茶给喷出来,我瞪大眼看她,好容易才压下惊愕的表情,问:“二娘所言何事?”奏疏这东西我倒也写过,但都是别人代我写,我抄一遍,再呈递给父亲母亲和太子哥哥,里面的内容,无非是祈福祭祀的浮套话,没想到崔明德这小小年纪,又是女儿身,居然已经能上书言事了?
崔明德对我微笑,这笑既不矜持到令我觉得她自傲,却也没卑贱到令我觉得她在讨好:“妾以为,陛下居四海之大,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民,孰非臣妾,是故仪礼法度,不特加于外朝,亦当行于内廷,因此向陛下上书,毋分内外,皆明君臣之礼,如太子、代王及公主觐见陛下,当奉行国礼,代王、公主见太子如是,妾等觐见公主,亦如是。以此亲疏贵贱,自有其分,君安其位,臣守其分,方是礼仪之本。二位圣人已然准奏,并下至中书省定旨,明示内外,以为宣表。天后陛下亦定例,妾等皆授掌籍,以为公主伴读。”
崔明德说完话,跪坐回去,依旧是一派风轻云淡,我却被她震得说不出话来,她说的话并不稀奇,我常常听见,一定要我说,我也能文绉绉地说,稀奇的是她一个无品无级的小娘子能将这东西写成奏疏,须知我从小到大跟着父母不知看了多少官面文章,却也不敢保证自己能独力写出一篇奏疏来,何况这奏疏还这么快就被批准了,一定是深得母亲的欢心。崔家小二娘,果然名不虚传。
今日的谈话,到这里,实在已经有些谈不下去,崔明德大约也知道这点,同我闲聊几句,便起身告辞,我待她走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人,又叫住她:“独孤敏呢?”
崔明德道:“独孤夫人突发恶疾,将她接回去侍疾去了。”
我皱了眉,道:“最近生病的人怎么这样多?”
崔明德笑笑,没有回答我,只缓步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