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成命,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比杀了他还难受。
朱翊钧有的时候也知道自己的一些政令不太合适,宁愿它成为沉睡条款,也不愿意收回成命,比如他曾经下旨土地荒废纳入考成,一旦荒废四分之一,那就是下下评,但最终实践的结果就是,不合适,或者说时机不对,这个条款陷入了沉睡之中,不在考成的范围之内。
不收回成命,就是一种我虽然错了,但朕是皇帝,朕就没有错,全是臣子们不够忠君体国,不收回成命,就是一种朕现在做不到,但以后朕能做到的时候,一定会去做,都记在小本本上。
所以,朱元璋收回成命,是真的觉得这样做不行。
李贽沉默了下来,说不过根本说不过。
他陷入了和之前儒学士一样的窘境之中,不了解所以无法聚谈。
朱翊钧对李贽的想法是十分认同的,其实大明现在倡导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和李贽的想法殊途同归,都是权力要对权力来源进行解释,民为邦本,就是说大明权力的根本是民,这个民的定义,在万历初年就已经讨论过了,是大明所有人,而不是贱儒们定性的乡贤缙绅及以上。
而李贽用更具体的事,来进行表述,大家的道路是一致的。
“好,我们现在抛开事实不谈。”朱翊钧终于拿出了贱儒的不二法门,抛开事实不谈,如果谈事实的话,这个话题就谈不下去了。
“我们抛开庶民出身的辅官斗不过科举进士出身的文官,抛开他们自己阶级跃迁带来的心理变化以及利益背叛,我们就讨论一个问题,这个辅官代表的问题。”
“科举进士出身的文官,是科举考出来的,县试考中了秀才,乡试考中了举人,长途跋涉入了京,考中了进士,在官场沉沉浮浮爬到了高位,这是现在的官选官制,你说的辅官代表该怎么遴选呢?”
朱翊钧发出了第三问,如何遴选辅官?
“民选!”李贽大声的说道,他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官选官对应的是什么?是民选官!
朱翊钧立刻开口说道:“那么民选的标准呢?”
“李贽啊,咱给你讲个李开藻和李开芳的故事吧,因为李家大宗有恩李开芳,从小到大,李开芳本人所有的成就,都被李开藻给篡夺了,李开芳就像是个傻子一样,跑到午门去伏阙,去挑战至高无上的皇权,去挑衅那个暴戾血腥的皇帝!”
“可不能胡说!”李贽直接就急了,他立刻说道:“我可没有指斥乘舆的想法,你找死别带上大家啊!”
“没事,又没当着皇帝的面说,皇帝日理万机,哪有空理咱们这点闲言碎语。”朱翊钧笑着说道。
你李贽也知道怕啊!
刚才编排皇帝谜面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怕呢?!
刚才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呢?恢复一下!
王谦都要乐死了,他太了解陛下了,陛下最擅长的就是这一招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用你的话狠狠的回敬你,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回旋镖。
显然李贽只能硬着头皮吃下这一记回旋镖了。
对付狂夫朱翊钧很有经验,谁还不是个狂夫啊?当年皇叔朱载堉可比李贽狂多了,扯道爷大嘴巴子扯了十五年,郑王世子在王府外草庐住着,到底扯谁的嘴巴子不言而喻。
皇叔朱载堉仗着自己有才华,可狂了,一进宫就要给皇帝上数学课。
对付狂夫朱翊钧经验丰富,比他厉害就行了,当然现在朱载堉在格物一道一骑绝尘,朱翊钧也只能仰望那座高山了。
朱翊钧接着说道:“为什么说李开芳是个傻子呢?也就是皇帝爱惜人才,懒得跟他计较,他开了伏阙这个头儿,这么久了,一个朝官都不敢去伏阙,就是知道皇帝会杀人,谁去谁死。”
“李家大宗真的有恩于李开芳,但是恩情还没大到李开芳要用命去还的地步,李开藻的成就都是来自李开芳,但声名在外的是李开藻,那李开藻到底是他本人,还是李开芳呢?”
“这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了,我们如何保证这个民选官我们百姓要选的人,表里如一,他的所有的成就都是他本人的,他的名望、他的善举、他的种种行为,不是一场从小就开始精心设计过的表演呢?”
包装,张冠李戴。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朱翊钧从自己的脑海里稍微检索了下,就找到了案例,李开藻真的是李开藻吗?李开藻在外的名声,都是用李开芳的成就打造出来的。
这是一个需要值得探讨的问题。
“实话说,我的想法还停留在一个…一个假想的范畴之内,并没有想过实践的问题。”李贽终于承认了,承认自己想的少了,李开芳伏阙的事,闹的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其中的故事更是广为流传。
很多人都说相比较李开藻的不仁不义、不孝不悌、不信不实,李开芳仁义孝悌信实就更加难能可贵了,但黄公子说他傻。
李开芳犹豫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在黄昏时分,毅然决然的迈出了那一步,整个皇宫都洋溢着兴奋的鼓声,这么多年了,缇骑们打廷杖的手艺都生疏了!
“好,我们再抛开这个问题不谈。”朱翊钧又退了一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讨论下去,他选择放过了李贽,李贽都认输了,真的没必要。
“我们讨论下一个问题。”朱翊钧笑着说道:“咱知道,在民间,朝廷啊,就是最大的恶,比如,咱看过一本叫《水浒传》的书,这第一话就是: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说是洪太尉放走了这三十六天罡、契七十二地煞,一百单八个魔君,也就是后来的梁山一百单八位好汉。”
“谁把这些魔君放出去的?朝廷。”
“再比如,衣冠禽兽,本来说的是达官显贵身上的补子,结果其意思,慢慢成为了外表光鲜但道德沦丧。那朝廷是错的,民间就是对的吗?你怎么保证这个辅官宣传的那些,主张的那些,就真的利国利民呢?”
“咱听大将军说,从来没什么两难自解,万物万事都是抉择之间,那些看起来最完美的政令,反而是最危险的,比有魄力的政令,还要危险。”
李贽沉默了很久才说道:“既然辅官来自于庶民,自然要接受庶民的监督和废黜,如此一来,如此一来,人生而自由,不再枷锁之中!”
李贽已经满头大汗了,他就是来聚谈,为了打响自己的名声,结果可倒好,这真的是踢到了铁板之上,他现在已经有点像念经的和尚,只能念经了。
朱翊钧摇头说道:“李贽啊,你不觉得你的表述过于空洞而不具体吗?谁来监督?怎么监督?谁来废黜?怎么废黜?按照阶级论从上到下的绝对压制而言,穷民苦力,怎么监督、废黜掌握了权力之人呢?”
“耗子给猫系铃铛,能系的上?”
“这个,这个,唉,确实是。”李贽沉默了,他觉得自己该回泉州,而不是入京。
李贽和耿定向的弟弟耿定理是好友,耿定向不喜欢李贽的张狂和他的主张,而耿定理强留李贽在府上久住,耿定理病逝之后,李贽到了麻城定居,后来听说京师聚谈之风,就不远千里上京来了,结果还不如不来,被一个年轻人逼问到这种地步。
朱翊钧并没有继续为难,他看着李贽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也知道,这些具体的问题,李贽真的没想过,所以才如此的手足无措。
黄公子收起了手中的折扇,继续问道:“李贽啊,还是这个耗子给猫系铃铛的问题,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没有利益代表则不纳税这个事上,你这个代表是穷民苦力吗?”
“这里面有个悖论,这个辅官,如果他不是穷民苦力,他如何代表穷民苦力呢?如果他是穷民苦力,又如何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呢?没有人知道,怎么获得支持?你说的民选,最后选出来的辅官,不还是乡贤缙绅、势要豪右,或者说他们的狗腿子吗?”
朱翊钧询问着李贽这个完全自由之下的民选,他选出来的人,和科举取士选出来的朝堂明公,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还是肉食者本身或者是狗腿子吗?
“你说呢?”朱翊钧看李贽不肯回答,就继续追问。
“我…黄公子说得对。”李贽头疼无比,这个黄公子有点过于难缠了,就黄公子提到的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是李贽能够回答的问题,因为李贽还没想过实践,他就是提出了这么一个主张。
朱翊钧这才总结性的说道:“现在朝堂上分为了两派,一派主张更多的货币,一派主张更多的货物,这两派的主张不是泾渭分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多的是一种倾向,但是这两派的目标都是一致的,就是普遍受惠。”
“比如这位王公子的父亲,王崇古就主办了三级学堂,督办了皇家理工学院的修建,现在正在建第二期,第三期的规划已经做好了,这也是一种解法。”
“让更多的人的读书,通过科举走进仕途,在考成法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下,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逐渐走到决策层,这当然不是最完美的解法,但也算是实践之中算是比较可靠的办法了,你觉得呢?”
“普遍受惠这个当然是好!陛下英明,所以朝堂才会如此清朗!”李贽选择歌功颂德,他的主张还是一根嫩苗,和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的科举官选,此时,还不能相提并论的。
“其实你这个主张,最大的困难是说服皇帝啊,你想想那可是皇帝啊,这官选官人人都是天子门生,君师一体君国一体君父一体,你让皇帝放弃权力,给皇帝这只最大的猫系铃铛,你怎么说服皇帝呢?”朱翊钧笑着说道:“要想好这个问题哦。”
“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了,咱先回了,你们继续吧。”
林辅成也坐在台下,他在看李贽的笑话,李贽一入京,就把林辅成给打到了自由派的叛徒这个耻辱柱上,现在轮到李贽吃瘪了。
林辅成屹立不倒的秘诀,就是他从来不提解决办法和思路,他就指出问题来,至于怎么解决,他又不是朝廷明公,这是一条非常明确的线,林辅成从不越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