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的尾巴依旧是酷热难挨,朱翊钧在知了声嘶力竭的叫嚷中,看着手里李贽写的杂报,他越看越觉得像,像是打配合,林辅成很少对政令指指点点,而且他反对的那些词都是些陈词滥调,似乎是故意在抛砖引玉,让李贽表达自己的观点。“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贽入宫面圣,直接就是一个滑跪。
朱翊钧看着李贽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笑着问道:“你这也不笨,是怎么考评只落了个中上呢?”
“陛下,升转的名额就那么多,臣比别人晚一步,再想追赶就难如登天了,技不如人。”李贽无奈的说道,皇帝第一句话就揭人伤疤。
李贽没有给自己找理由,年纪大了,卷不过年轻人,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儿,承认自己的不足,是知耻。
“免礼吧,那你说说你这篇文章吧。”朱翊钧将手中的杂报,递给了冯保,冯保交给了李贽。
李贽知道这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他这辈子是第二次见皇帝,上一次见时,皇帝还是黄公子,他没有考过会试,自然没有资格殿试,根本没有面圣的机会。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正式的面圣。
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机会,他必须要把握住,即便是要做意见篓子,也要做那个能直达天听的意见篓子,否则提再多的意见,根本流转不到皇帝的耳朵里去。
“陛下,臣支持稽税院是因为稽税院终结了民间一个现象,那就是普遍存在的武装抗税。”李贽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稽税院的存在终结了这一乱象。”
“朕深居京堂,不知民间之疾苦,朕曾听闻抗税之普遍,近些年不再有奏闻,李贽,你告诉朕,为何这种自古以来的乱象会消失呢?”朱翊钧眉头紧皱的说道:“你若是诓骗朕,可知后果。”
朱翊钧之所以看到这篇文章,就立刻要接见,就是要询问究竟,武装抗税这件事朱翊钧知道,林辅成也曾经在游记里提到过这些。
“陛下,为虎作伥。”李贽看着皇帝深吸了口气说道:“苛政猛于虎,朝廷就是天下最大的猛虎,也就是陛下所说的朝廷是世间最大的恶,百姓之所以如此认为,还是为虎作伥。”
“太平广记里说,老虎把人吃了之后,就会变成伥鬼,伥鬼引诱更多的人被老虎吃,而朝廷就是那头猛虎。”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稽税院稽税就不是苛政了吗?”
“至少不是对穷民苦力的苛政,穷民苦力没什么油水可言,以臣在地方任官而言,稽税的成本可不小,对穷民苦力搜刮,刮地三尺,能刮出什么来?”李贽十分确信的说道:“稽税是苛政,那是对于势要豪右、乡贤缙绅而言。”
“陛下,臣之所以说稽税院对于大明大多数人而言是善政,是因为猛虎不再吃人,这些伥鬼,自己是吃不了人的。”
“陛下,催科催征,丧尽天良,但凡是有点有良知的人,都下不去手。”
为虎作伥,当老虎不再下乡之后,跟着老虎一起下乡的伥鬼,也无法祸害百姓。
“为官之难,难在催科,催科与催征,国朝之需赋税也,如枵(空虚)腹待食,穷民之输藁租也,如挖脑出髓,为地方有司者,前迫于朝廷督促,后慑于朝廷黜罚,只能督办。”
“这为官地方,就会想:与其得罪能陟(升迁)我、黜我之朝廷君王,不如忍怨于无奈我何之百姓,是故号令不完,追欠不止。”李贽面色凝重的说道。
这些话不好听,自由派的李贽,在当着皇帝的面说皇帝带领的朝廷,才是天下最大的恶。
“你继续说。”朱翊钧倒是没有生气,李贽来自于地方,这算是地方官的心声,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还要这么讲,这是责难陈善,是忠,至少李贽是忠于大明江山社稷,忠于大明百姓的,这一点他就可以说。
李贽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赌对了,陛下愿意了解这些事,而不是躲在宫里当个至高无上的、九重天上的、沉迷于歌功颂德的皇帝。
李贽继续说道:“得罪朝廷不如得罪百姓,这对于地方官而言,不是两难的选择,所以就会下乡催科催征,朝廷要税,那为虎作伥的乡贤缙绅,带着他们的狗腿子就一起到乡野之间了。”
“次次催科,千家哭万户缟素,一如秋风扫落叶,百姓但凡是有借贷在身,就得卖掉新丝,新谷,来换取微薄所得交赋税科粮、苛捐杂税,如果丝谷皆竭,则鬻(卖)产耳,产尽,则鬻妻、鬻子女也。”
“如此,朝廷派下的赋税,倒是征收完了,但是长此以往下去,民之死者十有七八,竭泽而渔,明年无鱼,可不痛哉?!”
“但管钱粮完,不管百姓死。”
升转重要还是治下百姓安居乐业重要?这对地方官而言,自然是升转重要。
“但管钱粮完,不管百姓死。”朱翊钧重复了一遍,略显有些沉默的说道:“朕知道你为何不能升转了,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官场讲实话,会得罪很多人。
“陛下的稽税院来了!”
李贽颇为兴奋的说道:“陛下,稽税院稽税是奔着大户人家去的,大户有钱有粮,用尽了手段去诡寄去隐瞒,稽税院稽税哪怕是只有三成留存地方,都够地方吃喝用度,还够完税,既已钱粮完,自然不必再催征!”
朱翊钧摇头说道:“可是势要豪右还是要向下朘剥,他们会把完的税转移到百姓的头上。”
“陛下,不是这样的,老虎不再吃人,伥鬼何以逞凶?!”李贽极为确信的说道:“朝廷不必再倚靠势要豪右,那百姓抵抗就不是违抗王命了,不是造反了,真的拼起来,势要豪右还是少数。”
“乡野之间无外乎就是朝廷、乡贤缙绅和百姓,这三方本来朝廷和乡贤缙绅紧紧的背靠背站在一起,是老虎是伥鬼,百姓就只能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但是现在,衙门和乡贤缙绅,不再紧紧的依靠在一起,对老百姓而言,就是天大的好事,哪怕老虎在打盹!”
“果真如此吗?”朱翊钧稍微品味了下说道:“朕会派缇骑四处察闻,如果不是你说的那样,伱知欺君,乃是不赦之罪。”
“臣知道。”李贽敢为自己的话承担非刑之正的责任!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说道:“去把先生喊来。”
有疑惑当然要找老师了!作为张居正的弟子,找老师来问,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张居正来的很快,他还带来了熊廷弼。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带着熊廷弼见礼。
“熊大怎么来了?”朱翊钧看着熊廷弼,十四岁的他,已经虎背熊腰了,长得有点着急不假,这个年代,十四岁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
“陛下,学生还是想去绥远。”熊廷弼深吸了口气说道:“食君俸忠君事,陛下每月都要赏赐些银两,臣拿着实在是难以心安,先生拗不过学生,只好把学生带到通和宫了。”
“不许去。”朱翊钧十分平静的说道:“说十六岁就十六岁,再言就是抗旨。”
“是。”熊廷弼感觉到了怕,虽然皇帝说的很平静,但颇为威严,皇权是不容挑衅的。
朱翊钧见熊廷弼不敢顶嘴,才收起了皇帝的派头,但依旧有几分威严的说道:“熊廷弼,你记住,朕给你找名师,让你一心向学,让你习武,是为了让你报效朝廷,报效大明,朕知你天分奇高,文武双全,但十三岁还是太小了,想去绥远也好,想去西域也罢,十六岁后再去,朕方能心安。”
“你可知朕的爱才之心?”
“学生知之甚详,是学生唐突了。”熊廷弼知道陛下是爱护,怕他这个未来的栋梁提前夭折。
朱翊钧这才笑着说道:“坐吧。”
“先生,这位是李贽,他写文章,先生帮忙看看。”朱翊钧将李贽的文章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看了许久,又打量着李贽说道:“你怎么考评只有中上的?再往上一点,也能升转了,何至于在知府位置上致仕的?”
“起初是对先生有些不屑,不肯学矛盾说,对矛盾说、对考成法略有怨言。”李贽叹了口气,这师徒二人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揭人伤疤!
有意思吗!
“为何对我有怨言?”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我和你没有什么矛盾。”
“因为何心隐,我和何心隐都是泰州学派,虽然未曾谋面,以为先生在排除异己。”李贽思索了一下说道:“其聚众讲学以谋财为本,人伦有五,何心隐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则偏枯不可以为训。”
“绳人以太难,则畔者必众;责人于道路,则居者不安;聚人以货财,则贪者竞起。亡固其自取矣。”
起初,李贽是误会了张居正,所以对张居正的排除异己非常不满,直到他了解到何心隐干的事儿,才明白为何何心隐会死。
聚人以货财,则贪者竞起,就是罪责,为了钱,什么都不要了,人伦有五,他舍去了四个,是自取灭亡之道。
这不是李贽现在当着张居正的面这么说,他在云南姚安做知府的时候,专门找同窗了解了何心隐的作为后,非常不齿。
“先生以为李贽说的这为虎作伥一事,是真是假?”朱翊钧直接当面询问了起来。
张居正俯首说道:“自然是真的,之所以没人说,是把朝廷完税之事,看做是猛虎,这种说法,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