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王家屏入京,拼了命的活动,甚至都求到了王崇古的门前,请求在广州府设立会同馆驿,感情在这里等着朕啊!”朱翊钧立刻就想到了王家屏的异常举动。
王家屏除了去解刳院看完了老朋友范应期之外,最异常的举动就是去王崇古门前磕头,作为葛守礼的学生,王家屏逢年过节都不给王崇古送贺表的,连个问候都没有,跑到王崇古门前求告,还去了两次。
可见,是真的为了方便。
“咳咳,王次辅被王家屏给摆了一道,次辅现在醉心于大工鼎建,现在整日里看不到人,不是在西山煤局,就是在京开驰道上,王次辅应当是不清楚王家屏所有目的的,但是确实应该设立,怎么说也得打一棍子,给一个甜枣。”张居正低声说道。
王崇古大概也猜到了王家屏有自己的目的,但也懒得深究,虽然现在晋党已经几近于散架,但总归是给个面子,而且也算是好事。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所以最终还是百姓们不用强派劳役去运粮,地方府库不用消耗巨大的运粮到松江府,朝廷如期得到了每年四百万的漕粮,好嘛,先生刚才还说,既要还要也要是不能做到的,这不就做到了吗?!”
“那么先生,代价是什么?”
“承受代价的是安南人。”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安南只有一处岘港,所有粮食都在岘港集散,安南地面的商贾们也是要运粮的,大明每从安南得到一石的粮食,安南就要消耗掉三到五石的粮食用于运输。”
“大明朝廷得到的这四百万石漕粮,大部分都是来自安南,这批粮食,在安南就要消耗超过1200万石的粮食,整个安南可谓是民不聊生,哪怕是当地一年三熟,也经不起这么霍霍。”
“陛下,两广、海南、吕宋奏闻,有不少安南人逃出安南,到两广、海南琼州、吕宋砍甘蔗。”
“砍甘蔗?”朱翊钧愣了愣,甘蔗这种经济作物,是在商周时就传入中原的,是中原传统的经济作物,规模很是庞大,在广西、广东、琼州遍地都是,但是甘蔗这种经济作物,最是吃肥,没有肥料就不长,所以这种经济作物,会侵占膏腴之地。
每一千斤的甘蔗,要从土地里吸收一斤半到两斤的氮、半斤的磷、两到三斤的钾,再没有化肥的情况下,每种一次甘蔗,地就会贫瘠数分,广州宝岐司曾经试着对这种经济作物进行充分施肥,要想发大根、长大叶、长大干,确保甘蔗的产量,一亩地就要施肥两千斤的堆肥。
种甘蔗,在两广,都是两年轮种一次。
朱翊钧脸色凝重的说道:“这个活儿不稳定,不是时时都有,酸苦辣三味,唯独没有甜,就是如此的辛苦,也不是想干就能干的。”
“砍甘蔗最累的是扛甘蔗,从地里扛到路上,一捆120斤,一天要背百十次,还要推车,尤其是两广雨天极多,一下雨就不能砍了,地里的路一片泥泞,车会陷在里面,动弹不得。”
朱翊钧真的会种地,各地宝岐司的奏疏,朱翊钧都是亲自过问,有的时候也会付诸于行动,一百二十斤一天背百十次,广东宝岐司司务蔡震明,对这个活儿的形容是酸苦辣三味皆有,独与甜柘无缘。
“总归是要活着的。”张居正颇为平静的说道:“眼下安南国一分为二,北面是僭越之臣莫氏王国,南面是后黎王国,名义上是安南国王,但其实完全由太师郑松大权独揽,彼此征战不休。”
大明要点粮食,在安南根本不算什么大事,甚至都没人去关心,因为有更大的麻烦和矛盾,那就是兵祸。
自嘉靖六年,莫登庸篡权夺位之后,整个安南国一分为二,征战不休,至万历十一年,已经打了五十六年,打的生灵涂炭,现在的安南是兵荒马乱,大明买的粮食,都是北莫南郑,送到大明手里的,就是为了买大明的各种刀枪剑戟。
战争的时候,第一要务就是要打赢。
“以先生之见,安南国这场内战要打多久?”朱翊钧好奇张居正对安南内乱的看法。
张居正摇头说道:“一百年根本不够,这场内讧,根本看不到头儿,现在北莫僭主莫茂洽万历六年被雷劈了,一直休养了到了万历九年,才露面,因为摄政王莫敬典死了,莫茂洽不得不出面理事。”
“即便是南郑把北莫给灭了,还有大族阮氏,安南还是一片狼藉之相。”
“群雄蜂起的乱世,哪有那么好结束的。”
群雄蜂起的乱世,结束都是以百年的尺度去衡量,比如东汉末年一直到隋朝建立,共历361年,安史之乱到赵匡胤登基,共历205年,南宋灭亡到大明洪武二十一年击破北元朝廷,共经历了165年。
大国小国皆是如此,比如倭国现在的战国大名乱战,从应仁之乱算起,已经打了116年,好不容易在织田信长手里有结束的趋势,因为大明的干预,再次变得遥遥无期了起来。
大明要这四百万石的粮食,不过是加速了安南国南北对峙局面的恶化罢了。
“大火收汁,再给他们添把火,卖他们点军备!”朱翊钧思索了片刻,他决定踩油门。
朱翊钧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特有的心狠手辣,朱翊钧也不缺,他不想办法调和安南国南北之间的矛盾,反而加速局面的恶化。
目的自然是让他们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之下,要么全都毁灭,大明好趁机收复交趾十三司,要么打出一个结果来,不要再这么扯头发了。
安南国不是大明的属国,是属地。
安南国在大明正式的称呼是:安南都统使司,北莫僭主莫茂洽是安南都统使,从二品武官。
这都是名义上的,安南国还是事实独立,大明对其连军事羁縻都算不上,因为没有驻军,只有简单的政治羁縻,册封了都统使,礼部甚至干脆直接将其称之为安南国。
作为大明皇帝,对属地的内乱不想办法平息,反而添油加醋,烈火烹油,生怕热闹不够大,这多少没有仁恕之心。
但,大明优先,大明利益至上!
“先生对于织田信长所请,希望大明派遣海防巡检保护安全之事,怎么看?”朱翊钧询问张居正对于成立在倭京都地检特搜部的看法,朱翊钧简单陈述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去倭国倭人头上作威作福,倒是没什么,大明军兵前往倭国又不是去受罪的。”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织田信长其实在投机取巧,大明一旦派遣了海防巡检前往,即便是不提供任何保护,织田信长的目的就达到了。”
“因为海防巡检一到,意味着织田信长被大明认可了,即便是没有倭国国王的册封,他也是实际上获得了类似的地位,方便他下一步的行动。”
“更加明确的说,织田信长请朝廷派海防巡检过去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借助大明天威,来确定自己的路在何方。”
织田信长之前走的路线是天下人,他想要结束倭国层层架空的政治结构,改变倭国普遍的下克上的风气,拒绝接受天皇册封的征夷大将军,也不寻求大明的册封倭国国王,走的就是一元专制的路线。
但是这个路,现在走不通了,织田信长在大明多次里挑外撅之下,完全无法推行自己‘天下布武’,也就是武力统一整个倭国的构想,退而求其次,接受了倭国天皇册封,成为了新的安土幕府。
除了来自倭国天皇册封之外,他还需要大明的册封,才能完成幕府建设。
但大明在册封这件事上,一点都不积极,足利义昭还活着,室町幕府的足利义昭才是被大明认可的倭王,这可是永乐年间的祖宗成法,哪怕大明皇帝有这个打算,也是对大明礼法的巨大挑战。
织田信长想要获得大明正式册封,困难重重,所以他换了个路,请大明天兵驻军,来迂回获得大明认可。
哪怕这种认可没有任何的书面保证,甚至连一道圣旨都求不到,但这已经是织田信长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原来他是这个打算。”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动着,笑着说道:“织田信长聪明反被聪明误,请神容易,送神就难了,如果大明真的派遣了海防巡检去京都,恐怕,整个安土幕府生杀予夺大权,都在大明手中掌控。”
“用完全的俯首称臣、把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命,交到大明的手中,来换取不存在的认可。”
张居正吐了口浊气说道:“他在豪赌,赌大明不会做那些下三滥的事儿,同样在赌国运,把整个倭国的未来当做了赌注,推上了赌桌,赢了,他就是倭国第一功臣,输了,也不过是性命而已。”
“倭国的局面,已经不能更坏了。”
张居正从政治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立刻发现了织田信长的打算,他哪里是请的戍卫,分明请的是大明皇帝的圣眷。
织田信长改旗易帜,改变了过去天下布武的打算,需要一股凌驾于倭国所有人的力量,帮他完成掉头。
大明在这个过程中,当然会得到大量的好处,大明在倭国的刺探活动,有了官方合法的身份之后,就变的更加轻松和简单,对于倭国的水文地理的勘测,对于倭国各个大名的动向,都可以掌握在手中,大明可以更加方便的获取倭银等等。
“先生以为该不该答应呢?”朱翊钧询问着张居正的明确态度。
张居正往前探了探身子,低声说道:“答应他,用倭国海防和海关作为置换之物,大明在倭设立专门的海防巡检缉私营,就驻扎在大阪湾,日后倭国一应海贸都饷,皆由大明负责,缉私和都饷皆归大明所有。”
“以防止倭患的名义。”
织田信长想要之物,大明不是不可以给,但需要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大明的认可,哪有那么轻易就可以获得的?你织田家的那些烂命,大明根本看不上。
张居正知道陛下一定会询问他的意见,他连遮羞布都想好了,缉私都饷防止倭患,这就是大明的需求。
海防和海关,其实就是海权,张居正让织田信长完全交出海权来。
“大明对倭的战略是灭倭,那么海权就至关重要,倭国也有水师,如果他们团结一致,还是有些麻烦,不如分而化之。”张居正完整的论述了自己的图谋。
这是在图谋海权,还是为了灭倭做准备,而不是和解。
如果大明真的打算和解,那就是想办法让倭国维持在一个谁都奈何不到谁的平衡状态,进而维持海疆安全,而不是采取如此进攻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