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师,平素里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儿,就一点都不会去了解吗?”朱翊钧看着林辅成,眉头紧蹙的说道。
别人都是难得糊涂,林辅成在得知了黄公子委派了二百名缇骑,不是第一时间去考虑这个数字的问题,而是去考虑银子不够用,不够给安保费用!
果然朱翊钧没白给林辅成五经博士的牌子,这家伙的脑回路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林辅成不明所以的说道:“那我关心不关心,这次去草原,加上这两百人,银子就是不够用了啊。”
现在讨论的是这二百人一路上的开销,光德书坊没钱,其实林辅成对这么多人保护,有点疑惑,五十人前往草原游学,值得派二百缇骑去保护吗?
林辅成从松江府到京师,再从京师到保定府,他这一路上并没有经历过失序世界,哪怕是圩寨,也就是对内压迫,林辅成这些外乡人到了,当地的圩主要么直接杀了林辅成,要么礼送出境,没有别的选择。
当林辅成身边站着一个锦衣卫缇骑的时候,圩主们无论多么的丧心病狂,都要掂量一下,杀死锦衣卫的后果。
所以,林辅成已经用尽了全力去想象草原的危险,但仍然低估了其危险,马匪、野兽不提,那些个喇嘛庙,没有强兵保护,庙里的僧兵都能把林辅成这五十人给生吃活剥了。
朱翊钧派了二百缇骑,是基于塞外复杂的环境去考虑的。
李贽恨不得立刻告诉林辅成,面前的是皇帝陛下!缇骑的调动从来不是银子的问题,而是应该关注缇骑本身。
大明京营但凡是调动一百人都要报闻兵部,得到皇帝的朱批!
别想省事,弄两个五十人的事项,只会成为文官们攻讦的把柄,皇帝要想一想自己的脑袋会不会被人当球踢。
林辅成却在计较经费的问题?
“不用担心钱粮之事。”朱翊钧感慨林辅成有的时候拎得清,但对于不是很在意的事儿,有点搞不清楚重点,这一点林辅成和格物院的五经博士很像,专精于一道的时候,就会忽视其他。
缇骑的调动钱粮自然出自内帑,难道还要让缇骑吃外面的饭?朱翊钧这个皇帝能放心?
“如此甚好,甚好啊。”林辅成乐呵呵的说道,为节省了一大笔开支而庆幸。
李贽面色凝重的说道:“黄公子,废除百姓追求虚幻福祉的宗教,就必须让百姓可以在现实里拥有福祉,可以心安。要求抛弃割舍掉幻觉,首先就要让百姓脱离那需要幻觉的处境。”
“只有现实心安,才不会追求虚妄的心安,只有现实的美满,物质的丰富,才能彻底抛弃幻觉。”
“消灭宗教,消灭愚昧,要首先消灭贫穷,一切罪恶之源就是贫穷,是物质的不丰富。”
当一旦开始讨论权力、金钱、宗教对人的异化,那么作为凌驾于一切力量之上的朝廷,需要调节矛盾的朝廷,就必须要想方设法的减少这种异化,而且解决之道,就在题目之中,不让人们追求虚妄的彼岸福祉,就要追求具体的现实幸福。
这就是讨论人的异化的根本目的,让世界的变得更加美好一些,只有搞清楚这个目的,讨论才有意义。
这很累,同样非常浪漫。
“这是五经博士的官身牙牌,你拿着,上一次咱说了,你把人的异化这个课题讨论明白,这官身就是你的了,好好干,哪怕是岁数大了,提提有用的意见也是极好的。”朱翊钧让冯保拿来了一套官身牙牌。
正五品,保证李贽在对贱儒开炮的过程中不会被饿死。
李贽已经饿死了二女儿和三女儿,别的不说,就为官清廉这一件事,李贽就值得肯定。
林辅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李贽已经热泪盈眶,自万历九年致仕后,他发生了太多的事儿,这个官身牙牌是他日后生活的一个保障。
他想要谢皇帝圣恩,但一旦谢恩,就把皇帝游戏人间的兴致给破坏了,他酝酿了一番郑重的说道:“谢黄公子大恩大德,定不负黄公子所托。”
“好好做事就是。”朱翊钧笑着摆了摆手说道。
李贽和林辅成的职能不同,林辅成是搞社科研究和调研的,李贽的职能是成为贱儒们的噩梦!只要想起李贽的名字,就寝食难安。
历史上的李贽就是贱儒们口诛笔伐的狂夫,现在有了皇帝的助力,就是如虎添翼。
这次宗教的异化,剑指儒家变成了儒教的本质,可谓是吹响了对贱儒礼教进攻的号角。
短时间内,或许很难看得出什么,但时间维度拉长到十年、二十年,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面色严肃的说道:“李贽啊,你说越是坚定的信仰,人的自我异化就越是严重。”
“那你看这位,他的名字叫陈末,在草原上当了整整五年的墩台远侯,整整五年,你看他那双手,全都是冻疮留下了的斑点,他在草原里风餐露宿,还要面对凶残的北虏,他图什么呢?”
“很少有墩台远侯能干三年以上,有的是死了,有的是跑了,有的是干不动了,林林总总,但他不避寒暑的干了五年。”
陈末已经押解了抄家所得回京,这可是天津到密州驰道的资金,现在陈末在皇帝跟前当差。
“陈末啊,你跟咱说说,你是为了什么呢?伱信仰的是什么呢?”朱翊钧看着陈末问道。
墩台远侯、海防巡检,他们也是有信仰的,难道他们也是在信仰中自我异化了吗?
这个问题必须要搞清楚谈明白,不能这么稀里糊涂。
“回黄公子的话,我必须要做啊,我不做,这些个北虏,南下破关而入,烧杀抢掠都是我的家人。”陈末思索了片刻,笑着说道:“回过头来想想,其实也不知道具体为什么,说不清楚。”
“总要有人做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陈末没有说忠君,墩台远侯以前可是见不到皇帝的,连皇帝长啥样都不知道,谈忠君多少有点虚伪了,陈末在陛下身边当差,陛下喜欢实话实说的人,不喜欢虚假的马屁。
“总要有人做,这么危险的事儿,为什么不能是别人呢?”朱翊钧立刻反问道。
“我比别人厉害!”陈末十分肯定的说道:“打小我就比别人厉害!”
“你厉害!墩台远侯、海防巡检,都很厉害。”朱翊钧颇为认可的点头,笑的阳光灿烂,没有一点虚伪,诚心诚意。
朱翊钧看向了林辅成和李贽说道:“所以,李贽啊,你说,他是不是自我欺骗,自我异化了呢?”
“黄公子,这不是自我异化,这是义,这是仁,夫子曾言:杀身成仁,不顾性命也要成就仁德,仁就是维护正义,维护崇高的利益,大明的共同利益,孟子曾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亦是如此道理。”李贽详细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需要万历年间的大思辨,两千年前的古人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了,而且非常的深入,何为仁?何为义?以守护国朝所有人共同利益的就是大德,是高义。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林辅成立刻说道:“黄公子,这是气节,不是自我异化,更不是为了追寻虚妄的彼岸的自我欺骗,没有自我欺骗,便没有自我异化。”
“黄公子年龄尚浅,一些个贱儒所鼓噪的自私自私是不能学的,天下所有人都跟他们一样,这天下早就亡了。”
“黄公子以陈末为例,那么我们就以陈末为例。”林辅成看向了陈末,思忖了一番说道:“陈千户,我有几个问题,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你在做墩台远侯的时候,苦不苦?”
“苦。”陈末伸出了自己的一双手,上面全都是冻疮留下的痕迹,手掌有些变形,拉弓射箭和常年骑马,他的手掌和右手手指部分全都是厚厚的老茧。
苦不苦看一双手就清楚了。
林辅成颇为诚恳的说道:“黄公子,我们之前提到了,虚构的彼岸,是为了逃避现实的苦难,其实陈末从头到尾都知道墩台远侯生活的苦,我们能在这里胡言乱语,都要感谢他们,是这些军兵、是他们不辞辛苦,才给了我们在这里高谈阔论的环境。”
“陈千户,做墩台远侯的时候,危险吗?”
陈末想了想说道:“危险。”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陈末是很清楚其中的危险的,深入虏营,传递情报,与恶劣的天气斗争,与残酷的敌人拼死搏杀,与野兽角力,每年烧荒时候,北虏都会派出无数的斥候阻击。
“我们一起去保定府的时候,陈末在院子里盥洗,我看到了他身上的伤疤,全身都是,最长的一道从左边肩胛骨到腰背,我看到那个伤口的时候,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林辅成眉头紧蹙的说道:“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但他克服了本能,这不是馁弱之辈可以做到的。”
“自景泰二年墩台远侯组建至今,三千人总是可以满编。”
“宗教对人的异化,首先就是自我欺骗,显然,陈末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为了什么,面对的是什么,但他依旧去做了,要保护的是大明所有人。”
“额…”陈末左看看右看看,有些无奈的说道:“我不干也没别的事儿可以做啊,我以前还会种地,后来连地都不怎么会种了,也没地可以种,不干墩台远侯,我干什么?而且我也害怕,也畏惧,更会逃避。”
陈末其实想表达,他没有那么崇高,袍泽离开墩台后,再也回不来了,在路上遇到了被野狼分尸的墩台远侯,只能找到散碎的衣物和写着名字的铁牌,他也怕过,他甚至想过投效北虏,但最终,他还是做不到。
投降,屈服于虏人之下,对于陈末这类人而言,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那你怕为什么还要去呢?当个逃兵嘛,多简单的事儿。”林辅成看着陈末说了另外一种选择。
陈末连连摆手说道:“那不成,那多丢人。”
投靠北虏又不肯,当逃兵嫌丢人,那只和天争、和地争、和人争,试问苍天谁更高!
“看,知耻的人最是勇敢。”林辅成结束了自己的问题,陈末比贱儒强一万倍,因为知耻这件事,对于贱儒而言,都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你们这些读书人实在是太能说了。”陈末放弃了辩论,说不过这些读书人,他那时候想的很简单,就是有个事儿做,他不去,就会有人死,没那么复杂,什么人的异化,什么大德高义,他没想过。
李贽总结性的说道:“诚然,苟且的活着,或者为大德高义而死,是不同的选择,苟且的活着,蝇营狗苟一生,是憋屈的、耻辱的、唯唯诺诺的、蛇形鼠迹的、劣迹斑斑的、被人唾弃的;选择大德高义而死,内心是光明正大的、是熠熠生辉的、是光明磊落的,更是光耀千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