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顶级儒生,他一开口,就是上纲上线,一顶遮奢户觊觎朝廷公产、祖宗基业的高帽子就扣了出去,主打一个危言耸听。
这番言论,直接就把张居正给气笑了,这话,看起来极为合理,但想要把驰道划拉到自己手里,那得天时地利人和,而且开封到嘉峪关这段驰道,很难赚钱,划拉到自己手里养护吗?
王崇古就是为了维护自己冠名驰道立碑铭记的唯一性,这可是他最能拿得出手的功绩之一。
“依次辅所言。”朱翊钧看着王崇古急的团团转,也没有故作玄虚,直接答应了下来,他解释道:“罚款就是罚款,一厘银都不肯捐,还让朕给他们立碑?”
“一概不见,统统赶走。”
休假就是休假,他们的诉求无法满足,朱翊钧也懒得见,谁罚的钱,找谁说理去,去找朱翊镠说去!
朱翊钧登高望远,看向了天津州,天津州没有城墙,原先天津卫的土坯城墙尽数拆除,京堂到天津为一条商路、山海关到天津、天津去往密州、去往济南,一共四条商路,向着天边而去,在加上隐隐约约在薄雾蔼蔼中可以看到的运河,构成了天津的交通网。
这里是南北货物周转的枢纽,同样也是京师面对海洋的门户,即便是初春,商队依旧是络绎不绝。
整个天津州,在清晨黎明的照耀下醒了过来,商队络绎不绝,北方来的皮草、山参、野货,西边来的煤炭、毛呢、碱面,在天津周转后,向着南方而去,天津州外渤海湾已经开始解冻,但还不能行船。
“四通八达。”朱翊钧拍了拍栏杆,吐了口热气,二月的早晨还是很冷。
“先生,大明百姓真的很勤劳,你看,这些商队,怕是日夜不歇,这些货物,都是他们双手制作出来的,宁远侯回来的时候,给朕带了几张虎皮,朕就动心起念,想自己硝制一张皮草来。”
“没做成,那个刮油脂的刀,朕都不会用。”朱翊钧说起了自己不自量力的糗事。
他本来打算亲自动手硝制一张狐皮,给王夭灼做个坎肩,结果没做出来,只好买了一张,他去到工坊,连那个刮皮草上油脂的刀,都不会用。
油脂刮下来可以做成胰子,就是洗衣服用的,添加一点点白土洗干净,再加点花料还有香味儿。
劳动人民从来不缺乏智慧,尤其是白银变得充足,有了需求之后,各种各样的商品开始出现。
钱荒,的确是阻拦大明发展的一道枷锁。
“真好。”朱翊钧笑的阳光灿烂,和朝阳一样的热烈。
他看着清晨醒来的天津,看着来往的商队,看着摩肩擦踵的人群,看着鳞次栉比的街道,看着卖早食的货郎,看着热气腾腾的天津包子,看着海河消冻,心情格外的舒畅。
他记得上一次到天津观看阅舰式,就看到了运河之上首尾相连的运煤船,那时候,朱翊钧就那么看了好久好久,觉得自己这些年,没白干。
这种感觉,越发的清晰。
朱翊钧现在看着清晨中醒来的天津,更加觉得自己这十二年如一日,再多的辛苦都是值得,就像是农户在夏秋收获粮食一样,还有什么,能比亲眼看到自己努力有了成果,更加令人欣慰的事儿?
这也是张居正坚决支持南巡的最大原因,文章再多再多的花团锦簇,都不及这一眼来的肯定。
人在人生的路上,会迷茫,会困惑,会怀疑,会不知道要不要走下去,因为不知道自己做的有没有用,知行的矛盾就会产生,进而懈怠,再坚毅的人,在这种心魔之下,都会迷失。
陛下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个机器,万历维新十二年,到底有没有成果,陛下必须要亲眼目睹这大好河山,才会爱的更加深沉,心中的迷茫才会消散,才会变得更加坚毅。
张居正完全可以理解陛下的心情,因为他这么大的人了,万历维新十二年,都是庙堂之高,他也产生了迷茫。
张居正也同样由衷的说道:“国富民强在今朝,国泰民安日月明。”
日月幽而复明。
大明江山,真的变得好了起来,张居正也亲眼看到了。
朱翊钧今天的行程很忙,他要去织造局、要去铁冶所、要去惠民药局还要去养济院,这都是他今天要去亲眼看的地方。
大明皇帝这头忙着巡视,而潞王朱翊镠也不闲着,他起了个大早,懒散无比的朱翊镠,能起这么早,完全是因为他要去朝阳门,亲自看挂在城头上的三十二个贱儒,不是为了把他们放下来,而是去看热闹。
“潞王殿下驾到!”李佑恭一甩拂尘,请潞王下车。
朱翊镠从车上跳下来,看着天边升起的太阳,伸了个懒腰,又是胡作非为的一天。
“准备挂人。”朱翊镠来到了朝阳门的五凤楼,在城门还没有打开的时候,他要把人挂上去。
曾省吾说得对,还得专门找人伺候他们,这绳索绑好了,挂上去和放下来都要人伺候,吃饭喝水也要人伺候,这要是挂一夜,恐怕都冻成冰棍了,而且接种了牛痘后还要观察,有不良反应,这就得找个医倌专门看着。
真的非常非常浪费人力物力。
挂九天,不多不少正合适,真痘长了出来,流言不攻自破。
“嘿嘿,孤知道你们的想法,不就是想着找个机会自杀吗?”朱翊镠甩了甩自己手里的马鞭,挑了挑眉说道:“你们可不能自杀啊,自杀了孤要挨多少骂,你们这些个贱儒,孤可不想让他们占了理儿去,名正言顺、堂而皇之的指责孤。”
“孤不会给你们机会的。”
“你们可不能自杀哦,你们要是自杀了,孤就杀你们全家!孤保证说到做到!”
朱翊镠起这么大早,就是专门来威胁笔正,这三十二个笔正敢自杀,他就杀全家。
让朱翊镠干点正事儿,他真的是懒的不行,但让他干点坏事,让他来威胁人,那真的是起的比鸡早,皇帝也发现了这一点,知道他不想看奏疏,所以给他放开了权限,让他骂个痛快。
“陛下在京师,不会如此苛责我们!我们也是听说了草原有这种传说,就登在了杂报上,有什么错!”一个笔正有些不服气的大声说道。
朱翊镠叉着腰,哈哈狂笑了起来,指着笔正对着熊廷弼说道:“看看,这就是贱儒。”
朱翊镠转过头来,对着笔正厉声骂道:“那你们去找明君圣主啊!皇兄在京师的时候,一个个跟吃了屎一样的喷粪,现在想起陛下的好来了?早干嘛去了!”
“该!”
“挂起来!不给他们吃早饭。”
朱翊镠看着三十二件艺术品被吊了起来之后,在城门下的大牌子上写道:“接种牛痘第二日,没有长出牛尾巴和牛角来,孤很失望。”
“你们最好能长出牛尾巴和牛角来,否则第九天的时候,孤就给你们装一个!”
在笔正的谩骂声中,潞王殿下狂笑数声扬长而去,周围围观的百姓都是指指点点,有人说潞王坏,有人说潞王暴,当然也有人说潞王这是给兄长出气,这是兄友弟恭。
朱翊镠压根不在乎这些评价。
“游街的车弄好了吗?”朱翊镠在前往文华殿的时候,询问着熊廷弼他交待的事儿,威胁人,只是第一恶,他要学习端水大师申时行的做法,把人挂到游街车上游街,主要是那四十七个死囚。
朱翊镠得让百姓们知道他们为什么死,都是逆党。
“弄好了,按殿下的吩咐,进行了改良,顶部有八个挂人位,还能旋转,下面有事由牌,将他们的罪行写到上面。”熊廷弼汇报了自己搞出来的游街车。
相比较陈天德做的游街车,熊廷弼这个更大,而且位置更多,事由牌也很醒目,一共做了八辆。
查清楚一人,就把他们挂到车上四处游街去。
“挂人好玩吗?”朱翊镠笑着问道。
“好玩。”熊廷弼眼神有点躲闪,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
“游街也会更好玩。”朱翊镠拍了拍熊廷弼的胳膊说道:“先生把你从绥远叫回来,也是有用意的,当然也是贺岁,但是呢,先生怕啊,怕他百年之后,你这过于周正的性格吃大亏,你不能一直在草原做英雄,这世道,太多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了。”
“你跟着先生这样的君子,只能学会君子之道,你看着陛下言传身教身体力行,只会变的更加君子。”
“教是教不会,只能让你做了。”
“跟着我,学着怎么做坏人吧!”
熊廷弼愣了愣神,眉头都拧成了疙瘩,疑惑的问道:“先生真的是这个意思?跟殿下说了吗?”
“那没有,我猜的。”朱翊镠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说道:“我逗你玩的!还是那么不禁逗,哈哈哈。”
“交待你一件事,昨天还有两家没交罚款,你带着人,把他们的门都给拆了,把床给搬走,再不交,就真的要抄家,可不是说着玩儿哦。”
监国的潞王又开始了自己胡作非为的一天,他今天要拆人门搬人床,这是殷正茂的绝活,潞王觉得好用,就拿来用了。
“行。”熊廷弼在廷议之前,领了王命,带着缇骑和潞王府的护卫就直奔西土城去了。
拆门搬床的过程中,熊廷弼慢慢发现,这人真的不能只当君子,只当君子,别人说你吃了两碗粉,你却只吃了一碗,难道要划开肚子给人看看,只有一碗粉吗?
谁在乎你吃了几碗粉?!
谁在乎挂在城门楼子上的那些艺术品,会不会长出牛尾巴和牛角来?
君子,当然要做,但不能光做君子,只做君子,就是给敌人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