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遵旨。”骆秉良和赵梦佑俯首领命,他们要将戴凤翔全家都拿来,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这都是戴凤翔应得的报应。
只不过这份报应,来的有点晚。
按照陛下的标准,迟到的正义,从来不是正义,而是补救,当年海瑞妻妾之死的案子,没有正义,现在一切都是补救罢了。
骆秉良和赵梦佑有点想不明白,海瑞已经做了左都御史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时间,海瑞作为大明神剑,并没有对过去的敌人进行打击报复,戴凤翔这种人间之屑,早就该清算了,但海瑞再到南衙,也只查了一个贪腐。
戴凤翔和舒化两个人,一共追缉赃款十四万银,十四万银很多,但海瑞并没有报复他们。
海瑞是骨鲠正臣,他要是搞打击报复就不是他了,在这些杂碎没有跳出来阻拦新政的时候,海瑞心里再恨,也只能任由他们呼吸着新鲜空气。
大明皇帝对于政治暗杀,暴戾的有一些蛮不讲理,但大明朝臣认为这很合理。
这和皇帝成长经历有关,毕竟十岁的时候,就被王景龙闯进了干清宫里,头上顶着个包就到文华殿参加廷议了。
陛下对政治暗杀的暴戾是有目共睹的,不仅仅体现在保护自己,还体现在保护大臣。
比如合一众这种邪祟在西山刺杀首辅张居正,而王锡爵的女儿是这个邪祟的圣女;比如大明次辅被刺杀,最后的处置结果,都和张四维如出一辙,变成了一屋子。
皇帝每一次如此暴戾,无不告诉世人,大明的政治斗争,绝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暗杀。
皇帝如此暴戾的行为,也得到了朝臣们的一致认同,因为今天可以刺杀别的大臣,明天刀就可能插入我的心脏之中。
政治斗争的底线,不能被这样突破,否则政治就彻底变成了党锢,为了斗而斗的党锢。
党锢是亡国之兆。
赵梦佑等人前去拿人,缇骑招摇过市,把南京城的士大夫们给吓的紧闭家门,生怕惹祸上身,北衙的士大夫们早就习惯了缇骑的蛮横无理,也都知道缇骑绝对不会冤枉好人,当然也不会放过坏人,但南京的士大夫们显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倒是百姓们,都凑了过去看热闹,因为百姓们很清楚,他们不是缇骑们对付的对象,对付百姓,哪里用得着缇骑出动?
抓捕的过程非常顺利,审问的过程也很顺利。
“有点不对劲儿,咱们办过这么顺畅的案子吗?”赵梦佑眉头一皱,发现了事情并不简单。
骆秉良本来还在庆幸这么一件棘手的案子,这么快速的破案,终于把烫手的山芋给抛出去了,但随着赵梦佑的提醒,骆秉良忽然冒出了冷汗来。
“我们遗漏了什么地方吗?”陈末站了起来走来走去,忽然开口说道:“生药铺单文账册的线索,是不是来的太及时了一些?”
陈末找到了案子的疑点,那个写着支取牵机毒的账本,那个单文去庆春楼赴宴的消息,是整个案件的突破口,可在缇骑们最需要的时候,顺理成章的出现了。
对于缇骑而言,过于顺利的案件,就是疑点。
既然有疑点,那就要继续查下去。
朱翊钧让冯保送走了海瑞和李乐两个人,他们就是来拜见皇帝,顺便谈一谈拆分南衙的具体政策,并不是来请求皇帝援助的,这让皇帝略显有些失望,他主要想为这些能臣干吏们保驾护航,但他发现,自己不捣乱,就是最大的帮忙。
既然具体政务上帮不上忙,那就只能杀几个人来帮帮场子了。
“陛下,南京大理寺卿舒化又来南湖别苑了。”冯保提醒着看奏疏的陛下,烦人的家伙又来了。
这次是舒化自己来的,没有了南衙百官,舒化跑到行宫南湖别苑,是来磕头的,主要是戴凤翔全家被直接抓捕,狠狠的吓到了舒化。
明刑弼教,以收威吓之效,舒化的滑跪,就是威吓的效果。
“朕其实不想见他,一个黑心肝的家伙,宣吧。”朱翊钧摆了摆手,宣见了这个佞臣,作为皇帝,接见朝臣是一种义务,虽然没有人能够督促他履行皇帝的义务。
这也是徐光启认为矛盾说是反贼言论的理由之一,按照矛盾说,有权利就有义务。
那么作为皇帝,是不是也在矛盾说的框架之下?享受权利的同时,也要履行义务?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老眼昏花,识人不明,没有看清楚那戴凤翔居然是这等狂悖之徒,臣有罪。”舒化进门就磕头,一副恭顺无比的样子,丝毫没有了之前带着南衙百官跑到皇帝行宫血书伏阙的狷狂。
“是吗?你带着人要给朕个下马威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朕刚下了船,这舟车劳顿,还没缓过神,你这就带着人扑到了朕的行宫,告诉朕,这南衙,是你们南衙百官的南衙,不是朕的南衙,好大的威风呢。”朱翊钧打量着舒化,语气十分平静的说道。
语气平静,但大明皇帝一见面,就扣了个大帽子出去,封建帝制,这是血书伏阙?这压根就是逼宫!
但凡是换个皇帝,哪怕是仁宗、孝宗,都会降下雷霆之怒。
“臣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啊,全是那海总宪挟威报复,臣实在担心海总宪进一步追杀,才出此下策,还请陛下宽宥。”舒化吓了一个激灵,这小皇帝好像不好糊弄啊!连血书伏阙,背后居中联袂之人都查清楚了。
舒化也找好了理由,怕,怕海瑞继续报复,所以才到皇帝这儿磕头,告诉海瑞,他也是朝廷命官,不能胡作非为,这个逻辑虽然牵强,但也能说得过去。
而且舒化抛开了事实不谈,没有在血书伏阙上多说,而是说动机。
朱翊钧嗤笑了一声,摇头说道:“你当海瑞是你们这些蠹虫?十二年了,海总宪真的要挟私报复,你们还能活到今天?这样吧,你拟个奏疏,上奏致仕吧。”
“海总宪给了你们份体面,只是追缉赃款,这是让你们自己致仕,有了污点,还想继续留任?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既然要赌,就该愿赌服输。”
截止到目前为止,舒化的行为都在政治斗争的范畴之内,舒化他们既然出手对付海瑞,没把海瑞斗倒,他们自己就该给自己找个体面下台,再不走,就不礼貌了。
“尚憎驽恋栈,肯羡鹤乘车,臣有罪。”舒化这个浑身上下充斥着贱儒气息的家伙,还在避重就轻,他这一句臣有罪,就是不想走。
他这句话出自陆游的《题舍壁》,表达的是对于世俗功名的淡泊,意思是:宁愿像劣马坚守岗位,也不羡慕那些乘华丽车舆的高官显贵。
“你也好意思说,你和戴凤翔贪了十四万银,有着密切的经济来往,你跟朕说,肯羡鹤乘车?陆游要是知道他的诗,被你这么用,怕是恨自己当初不该写了,当真是人妖物怪,丑态百出。”朱翊钧笑了下,这话海瑞说再合适不过了,出自舒化之口,就显得有点滑稽。
大明皇帝在骂人,而且骂的很难听。
“臣引用失当,臣有罪。”舒化再叩首,他发现陛下也是个读书人,他说的话,他的意思陛下都明白,而且他的意图,陛下也一清二楚,但他还是在狡辩,不肯致仕。
朱翊钧摇头说道:“你是知道错了?不,你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戴凤翔满门老少被抓,你怕了,你和戴凤翔往来如此密切,同榜同门,你怕朕瓜蔓到你身上,所以才来磕头。”
“朕让你致仕你都不肯,那就和戴凤翔一道蹲天牢去吧。”
“来人!”
“臣请骸骨归乡!”舒化吓了一跳,这皇帝和那张居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翻脸就翻脸!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给脸不要脸了,陛下、海瑞,已经给足了面子,他自己贪恋权位,不肯走罢了,要是真的尚憎驽恋栈,淡泊名利,哪里还会被海瑞查到贪腐?
“嗯。”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舒化可以跪安了。
朱翊钧看着舒化的背影,对着冯保问道:“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有,牵机毒刺杀海瑞之人,必然有他。”冯保斩钉截铁的说道:“他奏对的时候,太心虚了,看似在坚持,但其实这次来就是来致仕的,这样看起来,就像是杨博当年致仕,是激流勇退,明哲保身一样。”
“但杨博是杨博,他不是。”
杨博是真的激流勇退了,当时晋党和楚党斗到那个地步,杨博还是把考成法推行了下去,才选择了离开,就推行考成法这一件事,朱翊钧就一直念着杨博的好。
杨博临走的时候,还把全晋会馆交给了葛守礼,而不是张四维,给晋党留下了一个生门。
但舒化呢?他就是来皇帝这磕个头,凸显自己离去,是因为皇帝要求,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求名,所以,冯保很确定,刺杀海瑞之事,必然有他。
一事不二罚,也是政治斗争的底线。
“让缇骑把他拿了。”朱翊钧稍加思索,而后放弃了思索,他选择了让权力小小的任性一下,觉得这人有问题就抓,至于有没有问题,查一查。
“这…”冯保愣了下,陛下有点不守规矩了,大理寺卿是正三品,拿正三品的朝官,最起码应该有个刑部的驾贴,但陛下居然连刑部的驾贴都不给一张,直接就要拿人。
朱翊钧的眼神有些冰冷的说道:“政治斗争的底线,是他们先突破的,他们先不讲规矩,却要朕讲规矩,没这个道理。”
“抓人。”
“臣遵旨!”冯保颇为兴奋,领了手喻,一溜烟就去找缇帅拿人去了,跟着陛下久了,冯保也是个乐子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南衙的官员,敢蹬鼻子上脸,就得给他们点教训!
朱翊钧之所以要宣见舒化,就是要亲眼看看这个人,解开自己心里一个疑惑,戴凤翔是不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羔羊,戴凤翔起到了出清旧账、平账的作用,一旦所有的罪名都扣在了戴凤翔的头上,那舒化和南京百官,就从这件事里摆脱了,从此以后,可以继续作为大明朝臣进行活动。
而见到了舒化之后,大明皇帝确信,戴凤翔就是被平账的,可能他的妻儿会死,但戴凤翔还有外室,外室子嗣会得到优待,而戴凤翔的家族绝对收益不菲。
朱翊钧之所以肯定,是因为舒化是个虚伪的人。
缇骑无缘无故拿了舒化,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这唤醒了南衙百官被锦衣卫支配的恐惧。
而这件事,随扈的北衙百官居然一言不发,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先犯贱者死,政治斗争的底线,不是皇帝突破的,是南衙百官先动的手,那就不能怪皇帝使用暴力了,随行的北衙官员,怎么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