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额,具体的歷史典故我不记得了,但真珊岛上7个村,有5座臻夫人庙。长话短说,我去错了,因为隔壁村的那座离我们更近。那座庙挺气派的,一看就是刚修好没几年,门有四五米高。我进了庙里,在那儿等啊等,一等就是快一个半个小时。当时真的很热,没一会儿我感觉我浑身都要湿透了,庙里会凉快点,但连张能坐的凳子都没有。我就站了一会儿,有个光头佬就过来了,问我在这儿干什么,我说等人,他又问我等谁,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名字,就说我在等我姐来接我。」
「你很不擅长面对这种场合是不是?」
「啊对。」钱鹤倒是应得很直接。「反正我说完,光头也不走,他就一直在那儿跟我搭话,问我是不是隔壁村的,是不是在读高中,我就现编了一套人生,他倒是越挨越近,我乾脆就站出去了——但外面真是热得很。我乾脆跟他聊起偷渡来。说到这个,他可滔滔不绝,虽然他们村也没几个出去的。但他说的一件事突然让我有了兴趣,他说他们村有一个胆大的,直接把船的gps给卸了,然后开船到越南去。
「我问他,海警不管吗?他说,海警不会管这一片,因为真珊出去是内海。真正需要担心的是越南的海警。我本来还想接着问,突然听到摩托车的喇叭声,回头发现是陈亚红。她换了身衣服,表情也比刚才臭脸了一点。我立刻推着车跑过去,但陈亚红都没等我走近就开车了。她边开边大声说‘我讲的是去我们村的臻夫人庙!’」
「她生气了?」
「有点儿吧。但我没问,可能她也等了我好一会儿呢。
「我跟在她身后拼命蹬,在正午的海边飞驰,过了我们刚刚见面的空地,我看见有个男人站在那儿,盯着我俩。我对上他眼神,他也没有躲开。但摩托车很快开远了,陈亚红问我:‘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说。
「那光村的臻夫人庙很小,比我们家清明节的时候要去拜的那个宗祠还小。我俩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有个只会讲真珊方言的老太。说实话,进到那个庙里,我第一反应是如果买卖谈不成她是不是要直接把我给卖了——你别笑,我又不瞭解蛇头的工作方式,而且我俩前脚刚进来,陈亚红跟那个老太说了句方言,后脚老太就把庙门关上自己出去了。」「……你听不懂浅明方言?」
「我听得懂粤语,但浅明人也不是都讲粤语啊。我们那边有别的方言。」
「行。」柳琪做了个手势,请她继续。
「陈亚红直截了当地问我,是从哪里听来她名字的。我说你在做客户调查吗姐姐?还是说拿邀请码能打折?
「她摇摇头,说,让我回去,她不做这一行了。这下我可恼了,我忍了光头一个小时,不是来听这个的。我说,如果你不乾这个了,能不能把我介绍给其他人?她听完这话看着我,眼神里——我说实话——只有轻蔑。‘他们会把你这种小姑娘吃了。’她说。
「‘行。’我回答她,也不甘示弱地露出冷冰冰的神色,‘早知道就不等了,真是浪费时间,跟你嗶嗶叭叭这两下,我都能开着帆船上越南去了。神经。’」
钱鹤拿起自己面前的拿铁,又喝了一大口,「我当时之所以骂人,也是因为真的生气了,毕竟浅明那个天气……你没在那里生活过,可能不太明白,浅明跟华菱一样是湿热,但浅明靠海,湿度高得多。夏天的时候出门,会感觉热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早上九点出门也好,只是去吃个早餐,回来的时候保准你连内衣都湿掉。
「所以我也很暴躁,暴躁于我等了半天结果她这样对我。说完这话我转身离开,结果陈亚红在我身后哼了一声,说:‘那你就是要去餵鱼咯。’
「我回过头来,告诉她,我五六年前就考了船证,40英尺的船我都开过,‘我以为你起码能做到不以貌取人嘞。’」
「你这是跟她吵上了。」
钱鹤耸耸肩。「我也不是故意的。虽然我真的没有办法把握跟人相处的尺度,但至少,在对方对你已经展露轻蔑的时候,好好说话不是一个好策略吧?你说呢?」
「嗯……」
「我当时说完就要去推门离开,她突然叫住我,我转身,她朝我丢了一段脏兮兮的绳子。‘打个结我看看。’她还是那副轻蔑的表情。我明白她意思,她觉得我在说气话而已——这种事情我见多了,在巴塞罗那的时候,有次俱乐部的人一起出海,还有一个傻逼兮兮的中年白人女的问我:‘你真的会开船吗?你看起来一点都没晒过太阳欸’,陈亚红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吧,她会觉得我连哪条是繚绳都分不清。
「我接过那条绳子,边绑边问:‘我要是会呢?你是要给我鞠躬道歉吗?’
「‘鞠什么躬?我又不是他妈的小日本。’陈亚红说。我绑好一个八字结,递给她,她看都不看,说:‘我没看清。再来一次。’
「我是真恼火了,松了绳子,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臂,用扭结把她的手结结实实绑在庙里的柱子上——那绳子还怪长的。‘看清了没有?’我问她,‘我还能教你上吊要打什么结。’」
柳琪刚吸进去一口烟,听到这儿就咳了出来,「你真这么问的?」
「一句也没假。」
「……行。」
「陈亚红看着我,她抽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确保这个绳结稳固,但我扭头就走了,心里想着你自己解开吧,真浪费我时间,我还得赶下午最后一班船回浅明。
「但她又一次叫住我,问我想去欧洲哪个国家。
「我说西班牙。
「‘那个地方好像失业率很高啊。’她说,手臂还被绑在柱子上。
「我说我知道,她又问我,为什么想要偷渡。
「说实话,我觉得这个对话真是奇怪得很。我叉着腰,说:‘因为过不下去了。’
「‘你看起来可不像过不下去的样子。’陈亚红道。
「‘那怎么样才算看起来过不下去?’我反问,‘要我缺胳膊少腿,还是身上因为做手术被开了四个窟窿?我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也知道我们要面对什么。’
「陈亚红打断我:‘我们?’
「‘是,我们,有两个人。’
「她上下打量我,我说不出来这是个什么神色。‘把我解开。’她说。「‘你自己也能解。’我答道。
「‘你想着自己开船去越南?’她问我,‘去了越南后,你们一样要花钱才能去欧洲,现在的价格,一个人20万起步。
「我说那就直接开船去欧洲,去巴塞罗那或里斯本。」
「陈亚红开始给自己解绳子,‘所以你找我来,是想买船,还是想我帮你们从越南偷渡?’她问,‘跟你一起的人是你谁?多大?’」
「‘跟我差不多年纪。’」
「‘你老公?’她试探性地问,我放声大笑起来。」钱鹤咧嘴,她笑嘻嘻地又挖了一小块蛋糕,「我当时挺想说的,啊对,没错,是我老公。但是不可以。」她又收敛了笑容,而柳琪赞同地点点头,「我说:‘不是,我朋友,但她想跟我一起走。’
「陈亚红已经把绳子解开了,她抖了抖手臂,将那条脏兮兮的绳子往旁边一扔,然后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你能出多少钱?’
「‘我不想坐冷柜车过境,也不想进集装箱。
「‘你想坐飞机?’她问。
「我摸了摸下巴,真要跟人讨论起来的时候,我脑子倒是空白了,于是只好把自己想的路子直接转述:‘有没有可能我们先开船去某个地方,然后再从那边飞欧洲?不过这样子也需要假护照,对吧?’
「陈亚红听着,皱起眉头来,问道:‘那你直接飞越南不行吗?’
「‘不行,’我说,‘我不想让国内的人能够追踪到我出国。’
「听完这话,陈亚红脸色立刻就变了,‘你还是走吧。’她冷冰冰地说,我愣住了,因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两秒才意识到,她大概以为我是逃犯之类的。我有点哭笑不得,连忙解释说,我和我的朋友不是坏人,我们只是想逃离家庭而已。
「总之,她还是很警惕,我又解释了一会儿,她才勉强相信了我的说法——但我没把林楚一家里那些破事都说出来,只是简单地告诉她,我们非走不可,也必须埋藏行踪。说起来蛮荒谬的,我当时还跟她说,’如果你没有这种家人,很难理解我说的,也是ok的。’」
柳琪听到这里,差点把刚喝进去的咖啡吐出来。「所以陈亚红听完什么反应?」这个问题她不得不问。
但钱鹤既然能说出这句话来,就表明她其实知道陈永光的事情。是陈亚红告诉她的。
钱鹤太忙着当叙事人,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侦探面前露出了马脚。
也是在这个时候,柳琪突然反应过来,钱鹤长篇大论地赘述自己与陈亚红的交流,也是一种逃避。她潜意识里有一直拖着不想描述的东西,而自己已经被这位小说家掌控了对话节奏太久。
柳琪在钱鹤再说话前开口:「所以你们最后达成的协议是,你们帮她处理掉她父亲的尸体,作为交换,她可以把那艘船给你们,对吧?还有别的帮助吗?」
柳琪本以为气氛会在自己说出这几句话后变得紧张起来,但钱鹤听完,也只是耸了耸肩,「我本来希望我们能乘船直接到西班牙去,但陈亚红领着我去看了她家的船,是松鱼3号,我当时就觉得有点悬。我们不可能带那么多燃油。那艘船被他们家改装了,加了桅桿和船帆,必要的话,我的确可以使用风帆做动力,可我觉得真开到海上,它肯定比真帆船要笨重,还是会很慢的。
「于是陈亚红给了我另一个选择——马来西亚民都鲁。之前跟她一起搞偷渡的一个女生——小莫——现在就住在那儿,那个女人会做假护照。我们可以开船去马来西亚,从小莫那儿搞到假证件,再飞欧洲。」
说到这里,钱鹤前倾身体,表情难得地变得十分严肃,「但这一切都是我和陈亚红之间的协议,林楚一不知道。」
「你害怕她知道要帮人拋尸的话就不会走了。」
「嗯。」
柳琪看她:「所以你怎么跟林楚一解释的?」
「哦,我当时没有立刻回去找林楚一。那天我在真珊岛上又睡了一晚,陈亚红想在晚上跟我一起开船出去——她也想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会开船。那段时间已经开始休渔期了,所以我们两个偷偷摸摸地把船开出去,费了很大劲。我还不能让人看清我的脸。不过好在真珊岛附近没有海警巡逻,我俩把船开到靠近市区海岸线的地方又开回去了。陈亚红问我林楚一有没有出过海,我说没有,但我能教她。
「这事儿就算这么定了。为了撇清关係,我告诉她,别用手机联系。我给她下了一个我经常玩的二次元手游,帮她玩到解锁好友功能为止,然后我们加了好友。之后我俩每天就在这上面发消息。
「从真珊回来,我离开浅明之前也得先看下家里人。去奶奶家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么个事儿来——我奶奶有一个表弟,在上世纪60年代的时候偷渡去了法国,他从此就在那边住下了,拿了国籍,生儿育女,他儿子在巴黎高商教书。如果我真要偷渡去欧洲,是不是可以先去找他?
「但我也很久没跟他联系过了,甚至出国读书那两年,因为各种阴差阳错,都没机会去看看他。我问奶奶要了他的联系方式——我不能告诉你他名字,我就叫他老木吧。」
「哪个木?」柳琪问。「木头的木。」钱鹤指了指院子里的树,「直接叫他老树也行,但这个太怪了——总之,我跟老木已经好几年没联系过了,他可能早就不记得我这号人了。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给他打电话。
「你看起困了,那我长话短说。总之,老木还记得我,对我印象很好。很多时候,大家在没那么瞭解我的时候对我印象都还不错。」
柳琪在心里默默同意这句话。
「掛了他电话,我就安心回华菱去了。我跟林楚一说,船已经搞定了,接下来是我们两个要做准备。
「简单地来说,她必须学会开船。但我暂时没法再请假了,得等到六月份。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在视频通话教她怎么打绳结,还有让她看一些很基础的航海理论知识。等到六月份,林楚一已经换了两份工作,全都不怎么样,她又无所事事了,我让她回华菱,再跟我一起去浅明。我弟弟给我俩找了条能用的小帆船,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这一个星期里我必须得教会她要怎么开船。
「林楚一没跟爸妈说她要回来,对何欣欣那边也说她是要去旅游。我去车站接她,我们回我家休息。这是确定要开船逃跑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但刚见着人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紧紧抱着她。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穿着白色衬衫和牛仔外套,我抱她的时候,感觉她又瘦了——她本来就很瘦。我在五月份去龙伏盖探望过她一次,但相比起来,这个车站是我们都更熟悉的地方,我也终于有了她会回到我身边的实感。
「那天晚上她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甚至还想伸手去探她鼻息,我还是会忍不住想,我在做梦吗?」
「所以你怎么跟她说船的事儿?」柳琪问。
「我说我找到了一个蛇头,她那艘船死过人,她觉得不吉利,低价卖给我了。」
「林楚一肯定不迷信。」
「不,相反,她可喜欢这些了,什么算命玄学命理,她全都看。算命的说她命里缺木,她还真就给微信名字改成了森林,还往家里扛了好多花花草草。」
柳琪不由回想自己去拜访林家时的场景,她一盆植物也没看到。
「我们在浅明花了一周时间学开船,从早到晚,累了就躺在甲板上眯会儿。
「我对林楚一说,航行到马来西亚估计要十来天甚至二十天,我们会一直住在船上,不不靠岸。
「她问我,不会是这艘吧?
「我说不会,那艘有厕所。我们抽空找了一天去见陈亚红,想让林楚一试试开那艘松鱼3号。」钱鹤说着,望向柳琪,「你看到的那张照片,就是那天拍的。」
她杯子里的拿铁已经喝完了,服务员正好要出来收盘子,钱鹤于是又给自己点了杯柠檬茶。
「啤酒是我买的,是她突然想喝酒。如果是林楚一说这个话,那就肯定得喝上。当时已经是我们在浅明呆的第五天了。我们两个人都晒黑了一圈,身上肌肉又酸又痛。我倒是还好,但林楚一的体能比我差点儿,她以前还会跑马拉松,可来到华菱工作开始就不怎么运动了。我们坐在甲板上,我很认真地对她说,等她回了龙伏盖,必须要开始锻鍊身体,这件事马虎不得。
「不出意外,相比帆船来说,松鱼3号有些笨重,有时对我来说它都很棘手,一点也不好操控。
「一想到之后有十天半个月都得跟它搏斗,我也觉得有些心累,还好,林楚一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会知难而退,她学得很快,学得还很开心。我们甚至自己给船取了名字——我们叫它海王星号。
「那天学到累了,她躺在船上,拿我帽子盖着头,问我出去以后要乾嘛。
「我说,打黑工也就那些活,在后厨洗盘子,去送外卖,给人装空调什么的。
「‘那我要去装空调。’林楚一说。
「‘行。’
「‘可我要是扛不起空调怎么办?’
「‘…那我跟你一起去。我帮你扛。’
「‘好。’
「‘到时候,你负责乾活,我负责跟那些外国佬吹水。’我笑着说,不出意外,林楚一抬脚瞪我,‘我也可以开车载你。我还是记得怎么开车的。’
「‘西班牙会不会是右舵国家?‘她摘下草帽,爬起来,躺到我大腿上。
「’西班牙不是。‘我说,‘英国和日本才是。’「林楚一没回我。不用掀开帽子我也能知道,她肯定是睡着了。她很累的时候就会这样,我倒是蛮佩服这种天赋的。」
钱鹤点了根烟,「那几天里,我感觉我的爱情又回来了。有时候我在想,什么是爱?要做到什么地步,两个人之间的牵绊才算爱情?我对林楚一的感情是爱应该有的样子吗?那个时候,我身边没几个拉拉朋友在经歷所谓的稳定感情,大家都分分合合,藕断丝连,吵架的时候删耳光,问完‘我们现在是什么关係’后就删好友——倒是很刺激没错,但我和林楚一过的完全不是这种日子,我们好像从一开始就过上了那种感觉已经认识了五年而不是五个月的生活。
「所以就连值得我们参照的同龄人模板也没有。可心里的声音一直告诉我,在2024年这些破事发生之前,我们是真真切切地在幸福踏实地生活着。而现在我们正经歷的大冒险前奏,不也算是两个人继续携手并进了吗?」
「所以你们当时是怎么规划大冒险的?」柳琪问。「开船去马来西亚,需要一个星期吗?」
「不止。当时我已经研究好了——还是从头说吧——10-11月份最适合航行,也就是说,我们还有4个月左右的时间准备。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从真珊港出发,沿着连国南海沿岸向西南航行,保持距离陆地一定的距离,以避免被发现;接着,继续向南经过西星群岛附近的海域,然后转向南南西方向,远离越南海岸线;最后,穿越南海中部,避开繁忙的航道,直奔马来西亚民都鲁。
「粗略算了一下,整个航程差不多有1300海里的距离,以我们的船速,10-20天之内到都是有可能的。所以我们得准备足够的水和乾粮,还有燃料——为了不被觉察,我让我弟帮我买燃料,我自己间来无事就去超市逛逛,分批次少量买入需要的补给。至于林楚一那边,每天我们都会开视频,共享运动数据。」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但钱鹤的眼神亮了,回忆起那段时光的时候,她脸上仍然泛着真切的兴奋和幸福感。「我有个朋友跟我说过,家庭是最小社会单元,恋人是最小化军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这句话来。你能懂吗?」
柳琪耸了耸肩。上学的时候,她最讨厌做的就是语文的阅读理解题。
但钱鹤大概并不在意她能否共情,她只是想分享这个故事。五年来,除了她和林楚一的记忆深处,这些故事无处可去。对一个说故事的人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隐忍。而此时的自己只需要扮演一个忠实听眾,偶尔提下问题,她柳琪所能得到的信息就比所有窝在沙发上的侦探能推导出的更多。
何乐而不为呢?
想着,她发问道:「你们要解决的下一个问题,就是林楚一的消失,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