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辰时。
长安,贾府。
一阵琴音在后院中流淌开来,琴声优美,如从天上来,仿似万丈塔楼,矗立长空,直插云霄;仙人乘鹤,登楼远眺,目之所极,苍穹如幕盖,茫茫平原似千里,滔滔大河高巅而下,激荡于斧劈刀削、陡峭直立悬崖山壁处,意境雄浑,令人心旷神怡。
假山重叠、碧竹环绕,若隐若现亭台内,贾诩跪坐几案前,闭起双眼,双手挥动,弹奏古琴,案上袅袅焚香,使他陶醉悠闲的神态多了几分庄重。
琴音愈飘愈高,扶摇直上,跃过竹林,与阴沉的天空相撞,似要撕开云层,与金乌戏逐;琴音愈流愈远,穿过庭廊,透出庭院,飘荡在长街人群里,窜进每一双耳内,使得经过府门前的男女老少,均驻足细听,脸上呈现轻松之情。
不知何时。
一曲渐渐奏完,琴音渐渐变弱。
余音绕耳,人群驻足良久,才离开。
手指停下,最后一声弦音也终止了。
唯有焚香依旧袅袅飘浮,随后散去,彼此循环。
贾诩睁开双眼,情不自禁地抚摸琴身。
古琴,造型古朴,黑漆如墨,琴头刻囚龙雕案,故名“囚龙古琴”。
相传龙生九子,囚牛是九子之长,平生爱好音乐,它常常蹲在琴头上欣赏弹拨弦拉的琴音,五百年后悟道化身古琴。
自二十岁寻得古琴,至今已有二十一年。
在这二十一年里与古琴朝夕相处,早已达到心意相通之境,在这长安城之中,论琴技相提并论,只有蔡邕一人。
贾诩缓缓站起,抓起靠在亭台红木柱的一根与他身高相等的桃木杖,走到一旁,双目透过竹林,投向远处。
贾诩身形高瘦,虽已到不惑的四十年纪,却一脸俊朗,一对眼深邃异常似是看透世间尘土,深黑发亮的五络长须垂至腹前,配上一席黑色长袍,风姿卓然,孤傲洒脱。
当年受好友李儒之邀,赶往洛阳,策划将宦官、外戚之间矛盾加剧,最后兵戎相见,导致西凉巨阀董卓入主京师的飞龙在天之局。现如今虽受董卓厚爱,却因当年一把大火将洛阳古都焚烧殆尽,由名士变为毒士,是天下名士,唾骂对象。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成败论英雄。
董卓狭天子以令诸侯,百官皆拜,却是不得不尊的事实。
成也罢!
败也罢!
再过一会,他就要收拾东西离开长安了。
府中仆人早已被他秘密遣散。
盛极则衰,董卓乃性情中人,不懂收敛之道,骄横跋扈,大祸将至。
他要离开此处,去颍川,拜访荀氏叔侄,在颍川书院,静观天下局势,寻霸王之主。
贾诩缓步来到几案,将古琴套入袋中,背在身后,缓缓朝书房走去。
书房中尚有他未写完,这些年对《范增策典》的理解心得。
现下谋士分两大派系,一派是霸王学术,一派是帝王学术。霸王学术是以杀止杀,以暴制暴,挟天子以令诸侯;帝王学术是以仁政治民,以大义伐兵,尊天子而救皇室。两派相争千年,始终没有定数。
贾诩一身所学,尽推霸王学术。
而他好友李儒亦是霸王学术的推崇者。
两人三年前,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之交,故有应李儒之约,祸乱洛阳之举。
他的书房在亭台东北处,亦在竹林环绕中,坐北朝南。
贾诩步入书房,来到书案前,将几卷竹简,放入简袋里,揣入长袍内,再次看了看堆满大半屋的书简。
这些书简是这几年,四处收集而来,可惜无法带走了。
以他的本事,董卓又怎能轻易放他离去?
这一次是悄悄的走,只带竹简、古琴,连换洗衣物都不带。
这些书简记载的内容,早已熟烂于胸,之所以念念不忘,不过是爱书如命的习惯。
尘归尘。
土归土。
有甚留念?
贾诩收起神情,转身往外走去。
刚到屋外,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迅速接近。
来人明显在奔跑之中。
脚步声熟悉。
这个时候找他,不用猜也知是李儒李文优。
贾诩眼中闪过无奈之情,今天怕是要多费些口舌才能离开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好你个贾文和!我刚刚进府,见府门大敞,院落中没有一个仆人,就知你要走了,特奔跑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