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2 / 2)

伴随着一股带着明显安抚意味的精神波动,带着淡淡疑意的沉醇嗓音于耳畔响起。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令阿德里安在顺势控制住自身反应的同时不可免地忆起了无数个曾经,却在嗅到那与记忆中的清新迥异的冰冷气息与淡淡血腥味、感觉到那相对于自身太过宽广有力的身躯与臂膀后,恍然意识到那对他而言不过弹指倏忽的四百年光景……对眼前的「孩子」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四百年的自责、四百年的痛悔、四百年的哀恸……与四百年的仇恨。

——他的死……彻底扭转了瑟雷尔的生命轨迹,让昔日光彩夺目、壮志骄阳的青年成为了眼前较之罂粟更为慑人心魂,却也彷佛被世间一切光明、欢欣与美善所弃绝的男人。

意识到这一点,心口再次泛起的疼痛与不舍令孩童一瞬间又有了几分将一切向眼前人全盘托出的冲动,却又在思及四百年前的那一夜、瑟雷尔曾经的字字句句,和自己心中仍未消磨殆尽的污秽情思后,放弃了那无比可笑的念头。

经历了无数沧桑的灵魂心思千回百转,放在那幼小身躯上却只是一阵看似无措不安的沉默……以为是自己的出现与方才本能释放的威压骇住了怀中的幼童,黑发男子——瑟雷尔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就此撒手不管,而是强迫自己缓和了面部的表情与周身的气息,然后双唇轻启、淡淡开口:

「抱歉,吓到你了……你是这家的孩子?」

阿德里安喉头发紧,没有出声地微微点了点头。

以为他是给吓得说不出话来,对自己在大陆上的「凶名」多少有所知悉的瑟雷尔黑眸微沉,如玉石般完美却全无一丝温度的指轻轻抚上孩童面颊便想施法消除对方记忆,却在指尖滑过孩童眼角、目光亦随之对上那双金眸后,乍然收束了本已动用的精神力。

因为那双眼。

那双……没有丝毫怯懦闪躲,仅是无比专注地单单凝视着自己的眼。

看着灿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的、自身与「光明」二字绝缘的身影,以及孩童那张无邪而天真的精致面庞,瑟雷尔一时只觉指下软嫩的肌肤螫人地烫手,偏又莫名地不怎么舍不得移开,不由微微苦笑了下,强迫自己进一步柔和了声调,半是安抚半是说明道:

「别怕,我……叔叔不会伤害你的。叔叔以前在这里住过,这个地方对叔叔有很深的意义,所以往年这个时候都会私下回来看看。」

「……但我之前……都没看过你。」

知道对方的「往年这个时候」和「私下回来看看」所潜藏的意涵,阿德里安心神一颤、胸口一阵熟悉的揪疼密密漫开,脱口的却不知怎地成了与安慰迥异的质问──甚至是潜藏着几分嗔怪意味的──好在他眼下正给困在一个四岁幼童的壳子里,即使下意识地泄漏出了几分心底积存的怨气,用那软糯悦耳的嗓音道来,亦只是旁人耳里孩童带着几分天真和娇憨的困惑而已,并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便连平时疑心病甚重的瑟雷尔也不例外。

本来以他脱胎自无数背叛与连番血战的经验和警觉性,是断无可能如此轻易便对人松了戒心的。只是看着怀里气息纯净、眉眼精致的金发幼童,瑟雷尔心底不仅升不起丝毫防备,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之感,这才让他先是在对方跌倒前一把将人抱了住、又在听到那软嫩童音的疑问后莫名地一阵心软,下意识地开口解释道:

「叔叔之前身体不舒服,闭关休养了一阵子……」

「现在呢?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见那张小脸只因自己的一句话便染满了担忧,映满自己身影的金眸亦带着浓浓焦切,瑟雷尔只觉胸口一瞬间涨得满满的,神情间残存的几分冷意至此冰消雪融,取而代之的,却是已在那张俊美面容之上消失数百年之久的淡淡柔和……他有些亲腻地揉了揉怀中幼童细软丝滑的金发,又捏了捏那张软嫩的小脸蛋,而在瞧见幼童因他的举动先是怔愣、随即有些错愕地睁大了的双眼后,再难自禁地闷声低笑了笑。

「叔叔上一次来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我猜猜看,你今年四岁?」

「……嗯。」

强自压抑下给男人释然而温柔的笑容引得有些脱序的心跳,阿德里安低低应了声,双颊却已因给徒弟当成孩子看待的怪异倒错感与懊恼而不自觉地微微鼓了起。

瑟雷尔虽不晓得他的心理活动,却仍给孩童鼓着小脸的可爱模样勾得一阵手痒,忍不住以掌又蹭了那柔软嫩滑的面颊几下,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启唇又问:

「可以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吗?」

「……阿德里安。」

知道刻意隐瞒只会引来瑟雷尔无谓的猜疑,尽管心底苦涩愈甚,披着幼童壳子的长者却仍是粉唇微张,低低道出了那个贯穿了他两辈子的名。

听得那无比熟悉、却已在那件事后成了自身忌讳的名,瑟雷尔几乎是瞬间变了颜色,原已收敛的威压陡然释放、环抱着孩童的臂膀亦随之收紧,交揉着憾恨、自责、痛悔的情绪于胸口翻腾涌动,不仅呼吸蓦地转为粗重,便连眸间都带上了几分血丝──只是他已痛了太久太久,痛到即使心头血流如注,面上仍能冷凝如常。所以这样的失控也仅在转瞬之间,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已强迫自己压抑下了外露的情绪表现,随即在察觉怀里孩童因疼痛而苍白了的小脸后半是懊恼半是不舍地放了个恢复术与探测术,同时有些歉然地道:

「抱歉,弄疼你了……因为你的名字跟叔叔一个很重要的长辈一样,叔叔一时情绪失控,这才……你有一个很好的名字,一定要好好珍惜它,知道吗?」

阿德里安隐下心底泛起的自嘲与交杂无声地点了点头,一时也说不清听到那「重要」二字时,心里究竟是讽刺来得多、又或是欣慰来得多。

只是这样纠结的情绪,自是没可能让身旁的徒弟察觉出半点端倪的──事实上,因为随手放出的探测术反馈回来的意外结果,后者现在也没有馀力去注意那些。怀中与师父同名的孩童糟糕的身体状况让已对他有几分好感的瑟雷尔再次蹙紧了眉头,却因一时半刻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而仅是隔空画了道守护符文,随后叹息着怜惜地摸了摸孩童后脑。

「阿……阿德里安,答应叔叔,今晚见面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嗯……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对,是秘密……如果你不讨厌叔叔,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你都可以到这里来见我。不论你是想找人说说话,或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叔叔会尽可能帮你解决……」

说着,他微微一顿,黑眸中几分挣扎涌现,却终还是在某种莫名预感的驱使下双唇浅张,低声道:

「记住,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吾名瑟雷尔,瑟雷尔·克兰西,裴督之主,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唯一的传人。」

言罢,又自抬眼看了看这间令他刻骨铭心的屋宇后,瑟雷尔已然松开了怀抱着孩童幼小身躯的臂膀蓦然后撤,后方一道漆黑的空间裂隙随之开启;下一刻,伴随着一声沉沉的「再会」脱口,他已然一脚踏进了空间裂隙之中,就此离开了这个对他来说太过痛苦却也同样无法忘怀割舍的地方。

只留下了……因对方所言而心绪万般交杂,却不能也无人可倾诉的金发「孩童」。

望着一点一点消失在虚空中的空间裂隙,忆起上一回同样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的生离死别,阿德里安眼眶微湿,却终究还是逼自己忍了下,而在眷恋地轻嗅了嗅衣上残留的冰冷气息后暂别过去回头迈足,循着来路悄声回到了自己位在本馆的房间。

──偌大的寝间里、宽敞的四柱大床上,鸠占鹊巢的金发少年依旧睡得安稳,臂弯间也依旧留着小小的空缺,彷佛正等待着心爱弟弟的回归一般……瞧着如此,尽管周身仍充满了瑟雷尔冰冷却醉人的气息,阿德里安却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褪下斗篷收起后小心翼翼地爬回了床上,将自己娇小的身躯重新「塞」回了哥哥的臂弯之中。

夜,深深。

法兰联合王国东南失落之城裴督

罪恶之城、迷失之所、神明离弃之地、悖逆者的天堂。

尽管拥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别称,但自从距今约三百年前、已成为传奇强者的弑师者瑟雷尔·克兰西以血腥手段收服了城中所有势力在此驻足后,这座城市对外就只馀下了一个名字──失落之城,裴督。

在大陆上绝大多数的人眼里,裴督就如同「瑟雷尔·克兰西」一样,是一个不能提及的禁忌,一个万恶聚集、藏污纳垢的地方──不论是穷凶恶极的罪犯、又或给生活逼到穷途末路的人,只要取得裴督之主的认可,就可以在此定居,得到这位传奇强者的庇护。

也因此,即便「裴督」一词在古努泰尔大陆语中代表着迷失,但对许多游走在灰色地带甚至是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人而言,这个词却代表着绝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

──只有得以进入裴督核心的人才知道:这座城市存在的意义并非人们所以为的希望,而是打着收容、庇护名义的审判。

这点,从那座位于裴督主城中心、由白晶岩所构成的高塔之名便可窥见一斑。

高塔名为「裁决」,外形如利剑般高耸着直指天际,乃是整个裴督的权力中枢所在。下层是执政官们日常办公之所,中层毗邻着空中广场的裁决大殿则是裴督之主听取前者汇报并下达政令的地方。一般人常常将这座收容了无数罪犯的城市与「无序」、「混乱」、「危险」等词相联结;可事实上,如果将大陆上的几个都市进行评比,裴督的治安就算不是第一,也必然位在三甲之列。

事实上,只要能牢牢遵守裴督的十二条戒律,在这个城市生活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自在舒适的。

因为传奇高手的震慑力,也因为能够在这里居住的人,多半已经历过彻底的绝望──当然,同样功不可没的,还有五大执政官的出色的管理手段。

其中,又以负责入城资格审核的科立耶·库勒最为人所知。

这位擅长审讯与情报分析的执政官出身梵顿,本来是梵顿情报机构驻塞姆尔帝国的统筹官,却因政治斗争而遭泄漏身分,更因所处地位而沦入了同时被祖国与敌国追杀的困境。若不是前任执政官因找寻继任者而主动伸出了援手,只怕科立耶甚至没能逃出塞姆尔帝国,一条命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而事实也证明了那次救援绝对值回票价。

「吾主,除上述名单外,尚有两名弑师者请求庇护。」

向晚时分,结束了日常的公务,科立耶一如既往地来到了裁决大殿,向先前闭关了好一阵子的裴督之主报告了近期的庇护名单与无权决断的庇护申请:

「安雷·默多,法兰剑圣鲁希尔三弟子,因不满导师将女儿嫁给大弟子维特而在婚宴当夜出手弑师;兰德·特拉法,杀手,在一次任务中偶然得知其师便是当年灭其满门的凶手,于对峙中错手刺死导师。」

「……安雷·默多留下;兰德·特拉法驱逐。」

「是。」

没有质疑主人对两名弑师者的决断,科立耶垂首记下了裴督之主的判决,随即横臂胸前一个躬身,就此离开了宽敞大气、却也因而稍嫌空荡的裁决大殿。

听着皮靴踏在纹石地板上的扣扣声渐行渐远,大殿上、形同王座的城主宝座内,瑟雷尔撑着扶手单臂支住下颚,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俊美无俦的面庞带着几分石雕般的冰冷,唯有一双正浏览着公文的墨眸中闪烁着几许难测的光华。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做出这样的判决了。

许多年前──尤其是他才刚确立裴督的秩序、订下种种法度的那一段时间──这样的判决曾不只一次惹来手下执政官们的质疑和争论。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当昔日志同道合的同伴一个个老去亡故,他的地位渐渐变得高不可攀,那些质疑与争论便也逐渐远去,只馀下了一言而决的绝对,与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他无意将这张椅子当成王座;但或许是那些背叛留下的阴影、又或许是命运与他手中罪恶所导致的必然,不知何时起,即使他从不曾称孤道寡,这世间也再没有能真正走入他心里的人了。

即便作为公认的裴督之主,可在瑟雷尔心里,这个他一手打造的城市与其说是家,还不如说是一个昭显他意志与理念的工具。

就好像刚才那个在许多人眼里必然难以理解的决定──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大陆历纪年以来最出名的弑师者最痛恨的,却也正是那些犯下与他相同罪行的人。

所以他收留了一般人眼里罪无可恕的安雷·默多,为了诱使更多飞蛾扑火,为了让那些根本不配活在世间的渣滓主动来到裴督、获得他们应得的惩罚……至于兰德·特拉法之流,他没有资格、也不打算干涉的,就看命运会将对方带往什么样的方向吧。

这,才是裴督作为「最后一线活路」的真相──一朵芬芳却对某些人而言绝对致命的食人花;一张看似安全、却是为了捕食而存在的大网。

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论再怎么弥补,都无法赎尽他所犯下的罪孽。

回想起那四百馀年来未敢或忘的一幕,墨眸中一抹痛意闪过,身形亦因而有了片刻的僵滞……直到小片刻后,那股熟悉的揪心与痛悔稍缓,他才从公文底部抽出了一份封皮没有任何印记的文件,若有所思地翻看了起来。

──那是一份情报。

一份来自梵顿的、关于阿德里安·法瑞恩的情报。

『阿德里安·法瑞恩,安卢伯爵,梵顿之壁阿尔法德·法瑞恩公爵与艾琳·柯林斯女侯爵之子,法瑞恩公爵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生于大陆历10273年9月13日,母亲早亡,且因天生体弱、资质极差而不受其父喜爱。传言法瑞恩公爵有意改立资质不凡的庶子雷昂为继承人,只是因遭到柯林斯家的阻挠而暂时搁置……目前雷昂·法瑞恩已被召回帝都法瑞恩公爵府,会否发展出嫡庶之争,仍需进一步观察。』

毕竟只是一个刚满四岁的孩子,关于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资料只有这寥寥数语,馀下的几页则是对于梵顿之壁法瑞恩公爵的介绍,以及法瑞恩家在梵顿政坛的现况……瑟雷尔虽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却还是将后面的内容大略翻了翻,确认没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事情后才把目光重新放回了第一页那短短的几行字上。

──只单看这些描述,又有谁能想像得到这个出生便背负了种种限制的公爵嫡子,会是那么样一个精致可爱、气质纯净,且眉眼间看不出分毫怯懦的男孩?

若不是因那天的偶遇让他对这个与师父有着相同名字的孩童上了心,那个占据了他府邸的法瑞恩家甚至入不了他的眼──这个新兴家族所倚仗的无非是一位如今已逼近「年限」的剑圣,甚至连察觉空间异动的能力都没有,也就不能怪他每逢师父忌日便如入无人之境地前往悼念了──自然也激不起他探究的兴致。

直到他在睽违四年的造访中遇见了那个孩子。

那个……于师父四百年忌辰当日出生于昔日的克兰西公爵府,且和师父有着相同名字的孩子。

得知这种种巧合时,瑟雷尔不是没起过这会否是师父转世的荒唐念头。只是努泰尔大陆上并无转世轮回之说,他在这几百年间的种种尝试也早就证明了师父的灵魂已不在这个世间,自然很快就放下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

可他心底对那个孩子──对阿德里安的关注与好奇,却没有因此而削减分毫。

因为那彷若命运指引般的种种巧合,也因为那双让他留下了极深印象的眼。

──那双……映满了自己身影,毫无杂质地流漏着关切的眼。

瑟雷尔已不记得上一回被人那样单纯的注视着、关切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即使清楚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也清楚自己早已没有了幸福的资格,可接触到那样的纯净、那样温暖之时,却仍不可免地渴望着亲近,渴望着拥有。

回想起来,他这一生,似乎一直都在同样的事情上打转。

四岁那年,他第一次喊出「师父」、第一次获得了他渴望多年的亲情,却在享受了十多年无条件的呵护宠溺后、仅仅因一个眼神便起了疑心隔阂,更因自以为是的疏远而让敌人有了趁隙而入的机会……

可即便被他的言语伤透了心、即便付出了性命作为代价,师父临死前唯一在乎的,仍然是他的安危。

如果不是师父事先将他送走、更将法师塔的所有权转移给了他,他绝对没有可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日──回想起他曾经有过的猜疑和防备,每每思及这点,瑟雷尔便越发感到痛不欲生。

──真正肮脏的,是谁?

除了眼神、除了内心的煎熬,竭力隐藏情思的师父甚至没有过任何一丝超越师徒分际的举动,但他却那样的愚蠢而可悲,自以为是的猜忌揣测对方,最终失去了一切,更让师父连死后都不能保有原先清白的名声……他痛恨自己的愚蠢、痛恨自己的无计可施,痛恨自己只能透过惩罚其他人来试图弥补,却直到今日都没有能够真正替师父复仇。

所以即便在那孩子眼中看到了曾以为已永远离他而去的一线曙光,他也没有去碰触、去追寻的资格。

意识到这一点,伴随着胸口一股让人不快的滞闷感、瑟雷尔俊美冷凝的面上一抹细不可察的涩意闪过,瞧不出一丝瑕疵的指尖滑过纸面便想将掌中的情报毁去不再关注,却又在瞧见「母亲早亡」、「天生体弱」、「不受其父喜爱」等语后,鬼使神差地停下了动作。

然后他忆起了。

他忆起了将那个孩子搂在怀里时温暖而柔软的触感,也忆起了那张精致的小脸在他情绪失控时陡然浮现的惨白。

不同于师父即便在临死前都能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庇护住自己的强大,那个孩子脆弱得根本经不起一丝摧折,更别说是贵族世家里的争权夺利了──那颗脆弱的小心脏根本禁受不起任何过于耗神耗力的举动。如果不是出生在法瑞恩家,那个孩子甚至没有可能顺利活下来……而单是想到这一点、想到那双倒映着自己身影的金眸可能会变成生气全无的冰冷黯淡,瑟雷尔胸口的滞涩郁闷,便只有越发加深。

──他又如何能置之不理呢?

就算不考虑那孩子给予他的温暖、不考虑那孩子轻易便能牵动他心绪的能耐,单单是那孩子的名与出生时的种种巧合,便已注定瑟雷尔不可能撒手不管、不可能将对方当成「其他人」看待了。

早从他们见面的那一刻起,阿德里安·法瑞恩,便已注定是「不同」了的。

思及此,裴督之主黑眸中几分自嘲闪过,下一刻,伴随着熟悉的空间波动,原先端坐于大殿之上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只馀下了几分悬而未决的公文,孤零零地停留在失去了主人的王座之上。

──而与之相对的,是位于无尽虚空中的法师塔内陡然闪现的,那漆黑如墨、彷佛要蚀尽一切光明的身影。

走过那数百年如一日的起居室、穿过那少数能令他净空思虑沉静心湖的长廊,最终迎来的,是记忆中那间满载着温暖、放松和愉悦的宽敞卧房……也是时至今日,唯一能让他完全放松的处所。

他的避风港。

他的……家。

看着屋中那依旧维持着主人生前习惯的布置,瑟雷尔心头熟悉的疼痛泛起,却又伴随着某种诡异的轻松感,让他几乎是全无形象地几个大步上前、一头栽进了在魔法的作用下仍留存着昔日主人气息的柔软大床里。

「师父……」

将头埋在松软的羽绒枕中、捞过轻软的绒毯包覆住自身,裴督之主如同上瘾般不住汲取着身周象征着「安稳」和「倚靠」的气息,俊美面容之上早已无了任何一丝惯常的冷凝严峻,取而代之的,却是仿如稚童般的孺慕和依恋。他喃喃唤着那个独一无二的称呼,想像着自己仍是四百馀年前那个依偎在师父怀中安睡的孩子,可一双看似安详地紧闭着的眼眸,却已自眼角无声地淌下了两道泪迹。

因为……不论所营造出的幻境再怎么真实,内心深处,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美好、这些温暖,都不过是被他从记忆中强留下来的馀温。他曾经感受过的幸福,早在他对师父起了疑心和防备的那一刻便给送入了坟墓,即便清楚师父临死前仍爱护、看顾他如昔,也再也没可能挽回。

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年复一年地寻求力量以求复仇,然后在思念满溢的时候回到这里自欺欺人而已。

可就算是自欺欺人,单是那留存的气息,便已足够让他有再次前进的力量。

每每意识到这一点,瑟雷尔心底总不免要升起浓浓的自嘲──当年他会在察觉师父的心思后刻意疏远,其实不也是认定师父绝不会因此便减少对自己的关怀重视?说穿了,也不过是仗着师父无条件的关爱恣意挥霍罢了,却偏还自以为是地鄙夷、排斥着对方眸底极力压抑的情思……但回想起来,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这样单方面无条件的宠爱容忍?如果不是师父收留他,他甚至没可能活下来,更别提当年的那些「成就」了。但他被师父宠了太久,宠到忘乎所以,竟将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以至于仅仅是那一眼无意泄漏的情思,便让恃宠生骄的他起了抗拒埋怨的心思,最终一步步铸成了大错。

人类总是这样的愚蠢,总是要到失去了一切,才懂得珍惜。

如果能够,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回师父的生命、换回他曾经拥有的温暖与亲情……曾经的抗拒排斥如今看来是那么样的可笑。就算跨越了师徒分际又如何?就算回应师父的感情又如何?师父本就是他唯一的家人,关系的转变或许让人别扭,可比起失去师父,却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的事……只是那时意气风发、恣意妄为的他又何曾能够想到这些、衡量这些?待到知晓轻重,一切却已无可挽回。

──四百年来,除了那些只得逃命无暇他顾的日子外,他没有一天是不想着扭转一切、复活师父的。只是即便夺取了无数秘法、研究了种种禁术,也不过是让他获得了更多技能和手段而已,真正的目标却始终遥不可及……四年前那一次失败更是让他几乎绝望。如果不是心里仍惦记着复仇、惦记着有朝一日要替师父正名,他甚至起了就此放弃生命的念头。

即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师父拚死也要保下的性命,他同样没有挥霍浪费的资格。

任由虚假的气息环绕着自身,他就这样闭着眼、流着泪,一面追忆着早已无从挽回的幸福、一面放任熟悉的懊悔自责侵蚀着胸臆……正如这四百年来他已做过无数次的那般。

──直到一抹银白色的身影蓦然于卧房中闪现,像是理所当然一般地径直往埋首枕被间的瑟雷尔身侧躺卧了下。

而向来不喜人近身的裴督之主却没有一丝抗拒。

他只是睁开了那双仍残留着水光的墨眸,打量般地静静凝视着身旁与己只有不到半个手臂距离的来人。

那是一个外表约在二十多岁上下、有着一头银发和一双罕见银眸的男人。

相较于裴督之主姿容昳丽张扬的俊美,男人的容貌是更为内敛的英挺俊朗,神情间带着几分春风般的柔和,却唯有那看似温煦的银眸深处,潜藏一抹与裴督之主全无二致的冰冷阴暗。

──因为两个气质迥异的躯壳里居住着的,是同一个灵魂。

男人「名为」伊莱·温斯特,是瑟雷尔在某个禁忌研究里得出的成果。原理来自于某个疯狂炼金术师为了同时进行多个实验而想出的「意识分割」之术。只是炼金术师意识分割操控的是炼金魔偶;而他所操纵的,却是一个外观和生理构造都与人类毫无差别的躯壳,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这个「人」本是他为了复活师父、容纳师父的灵魂所造,所以才会选择了银发银眸,只在面容上有不同……只是这个躯壳虽然达到了与真人无异的完美,他却始终没能成功唤回师父的灵魂,这才在失望下转而利用意识分割之术将这个躯壳变成了自己的分身,成为他隐藏身分于大陆上行走的「工具」。

而现在,这个躯壳有了除了散心之外的、更重要的用途──为了实现他不久前才下定的决心。

「虽然让『你』当保姆有些大材小用……不过以现在的状况,也只有『你』适合待在那孩子身边了。」

毕竟,以他的身分,不论是亲身守在那孩子身边、又或动用裴督的力量,都只会惹来不该有的注意、造成那孩子的危险而已。相较之下,只是一个普通剑圣的「伊莱·温斯特」进到法瑞恩家自然合适得多。虽然这具身躯的实力有限,但在意识分割术之下,以一个灵魂同时操纵两个身体的他不论感知或思想都是共通的,就算那孩子真出了什么以「伊莱」的力量无法解决的事,本体也能透过跨空间传送出手相救,自然比贸然将那孩子托付给别人照料来得可靠许多。

尤其……回顾了下「伊莱」的记忆,倒让他发觉了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没想到五年前认识的那个瑟琳娜·凯特兰奇会是那孩子庶兄雷昂的生母……看来可以利用这层关系接近法瑞恩家了。」

若是那个『雷昂』谨守本分、没有伤害阿德里安的想法,他也不介意给对方一点实惠……可要是那个庶子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他也不介意替那孩子抹除潜藏的威胁。

回想起那个软嫩纯净的身影,即便只是出于守护的目的、即便清楚那个孩子不会知道「伊莱叔叔」的真实身分,他却仍是不由在反覆的推演谋划中微微缓和了容色,不由自主地冀盼起了日后实为重逢的「邂逅」。

──以及……那份他没有资格奢求,却仍忍不住惦念渴求的温暖。

chapter3「伊莱·温斯特」

大陆历10277年岁末

一转眼,距离法瑞恩公爵夫人艾琳·柯林斯的丧礼,已又是数月过去了。

当时序由夏入秋、又自秋而冬,人们对死者的缅怀祭奠之情渐淡,一些始终隐隐绰绰地流传于贵族圈中的议论,便也渐渐浮上了台面。

话题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法瑞恩家的两位少爷──年方十五、如今已是五级剑士的庶子雷昂,和已隐隐有了「废人」之称、几个月前才刚满四岁的嫡子阿德里安。

庶子成材,嫡子却是个生有心疾、连大气都不能喘几个的,这种庶强嫡弱的格局放到哪个家族都意味着继承权之争的隐患,更何况法瑞恩公爵也一向比较喜爱那位庶子,而嫡子阿德里安唯一的倚仗艾琳夫人却已过世?

在旁人眼里,法瑞恩家的嫡子唯一赢过庶兄的,也就只有身上的另一半血统和名分而已。

可就连这份血统和名分上的差距,也并非绝对。

──因为当年那个和阿尔法德·法瑞恩一夕风流的女人不是来自销金窟的花魁、也不是平民出身的小野花。那个女人──瑟琳娜·凯特兰奇──出身于梵顿西南的凯特兰奇伯爵领,不仅是实实在在的伯爵千金,更是一名实力强大的武者、如今已逼近成圣门槛的九级武士。

以贵族谱系和对梵顿朝局的影响力而言,凯特兰奇或许远远比不上柯林斯;但一个实力强大的亲生母亲和隔了层关系的舅家,自然是前者看来更亲近、更值得倚靠。

一旦瑟琳娜冲破成圣壁垒,就算和法瑞恩公爵没有夫妻名分,也再不会有人将之视为雷昂出身上的短板──更别提雷昂本身似乎也继承了母亲在武道上的天分了。

事实上,尽管因顾虑着柯林斯家的颜面而未曾直言,可在整个帝都上层看来,雷昂取代嫡弟成为公爵府第一顺位继承人都已是必然的结果。

也正因着这点,不论雷昂表现得再怎么谨守本分、再怎么溺爱弟弟,也很少有人相信他是出于真心,而更多是将之当成了这个立场微妙的庶子心机重、善隐忍的证明。

只有真正熟悉雷昂的人──例如某几位被他荼毒到不行的同窗好友──才知道,此人是实实在在地爱弟成狂,不仅每时每刻都随身带着弟弟的晶石显影,讲话更是三句不离「阿德里安」,每天见面的开场白都是「我跟你说,昨天阿德里安又如何如何」,还非得要得到听者认同的表情才肯善罢甘休。如果不是阿德里安真的乖巧可爱到让人很难升起半分恶感,只怕这些日日被骚扰的人还真有迁怒到无辜当事人身上的可能。

但雷昂·外表看似正经·骨子里爱死弟弟的·法瑞恩才不会在乎损友们被荼毒洗脑的感受。他只是一如既往地认真修练认真上课,然后在下课、午休等空档不停用「我的弟弟怎么能这么可爱」来骚扰好友。如此这般,直到最后一堂课结束,他才挥别了一脸「赶快滚吧」的好友们,板着一张脸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公爵府中。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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