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走过去,她正把托盘上的东西往下拿,一壶酒、两只杯、两双筷子、切得薄薄的牛肉,煮得烂烂的盐水豆、炸得脆脆的小鱼干,几块雪白的豆腐。
祝缨也坐下来,花姐给她斟酒,两人一人一杯,慢慢吃着,碰一碰杯,也不说话,突然你笑一声,突然我笑一声,然后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吃完喝完,人也微醺,花姐道:“叫杜大姐帮忙收了,你也睡了吧,明天还有正事呢。但愿喝得不多,明天起来不会头疼。”
祝缨道:“没事儿。”
她的酒量其实有一些,只是不是海量,不敢在外人面前放肆喝。第二天起来,一点宿醉的头疼也没有,神清气爽,揣着奏本去应卯了。
…………
祝缨到了大理寺,先办理杂务,办得非常顺手。
几个大理丞也都会看风向,胡琏是早就倒戈的,其他几个人也都没使绊子,先含糊地看着。
不幸祝缨此人精力太好,上蹿下跳的她还不累,还能应付上头三重婆婆。自从她来了,连伙食都比以前好了几分,花样也常变,花费居然没有变多。大理寺有一笔公费的支出,经祝缨的手一办,账目清楚,又总能花到想要的地方去。譬如某丞,他特别费笔,不用他说,祝缨就把他的支出里笔的那一项多一些,将他不爱喝的茶减去一点,则别人也没话说,此人又得实惠。
因为她买东西会杀价,就能从公费里省出一笔钱来,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以大理寺的名义帮衬一二。又订个标准,免得多寡不均,出现生孩子多的得的多、老婆死得勤的得的也多之类的情况。
她规定,只要郑熹在大理寺,一个大理寺的官员,成婚、生子、父母去世,各得一次补贴,每年,如果生病,得一次补贴,自己不生病,家中有人生病的,可以得补贴的一半。补贴以各人官阶品级各有等差,约摸是各人一个月俸禄的样子。
千头万绪,在她手里服服帖帖,记性还好,上下近三百号人,姓名来历家庭情况都能说出一二,有难处时她还能记得,以大理寺的名义或者是郑熹的名义给点帮助。自己舍出脸去杀价,实惠便宜了同僚,别人不知道,反正不管事的同僚、小吏是相当满意的。谁不愿意被照顾得舒舒服服的呢?
没多久,大家也都觉得有她管事是真的挺好!隔壁太常、光禄都馋哭了,那二位不止馋一位大管事,还馋她能跟京兆府沟通。京兆府腰杆子越来越硬,很不好打交道呀!
胡琏有一句话:“不会干事才叫好抢风头。事事比我高明,那叫能者多劳,得谢他辛苦。”说这话的时候,他刚嫁女儿,就得了额外一份红包。
祝缨倒觉得这些事没什么,不过张张嘴吩咐一下,再看看账签个名的事儿。而且她干这些事也不是没收获,反正她的桌椅是被擦得最干净的,杯子永远有热水,想要什么一句话,大家都帮她。想要落衙后喊人打群架,也能聚个百来号人衣服一换,跟她上街。估计老穆的兄弟都没她多。
因为管事儿多,她与几位上峰的接触也就变多了,郑熹也爱书,裴清也爱书,两位大理寺正更是如此。祝缨觉得这个便宜她要是不占,那她就是个王八蛋。把公费的开支里添了一项买书,书就放大理寺里,也不带回家,大家爱看,就借着看。一些是大部头的典籍,一些是时新的文集、杂记乃至话本之类。
典籍说的是“备往来公文及断案用典之查询”,文集杂记话本的理由则是“了解世情”。爱读书的、不爱读书的都有适合自己看的,隔壁杨六都跑来借过两次话本,只是不幸把冷云藏在大理寺不敢带回家的小本子拿走了,被冷云堵住捶了一顿。
祝缨就向郑熹建议:“专腾出一间屋子来放书。再给书都贴上签子,每人发个号牌。安一个书吏放着,专司借出收回。一本账,某日谁借某书,何时归还。也不能叫一个人占一本书太久,就限定或三天、或五天。超期了、破损了、丢失了,就让他买一本或抄一本补上。”
郑熹深以为然。祝缨扼腕:该收点押金租金的,那样大理寺的公费又能多出一笔来。不过她不敢说,郑熹面前说在大理寺做这样的买卖,郑熹非得喊温岳来打她不可。
她干的事儿还挺多,本职也没耽误了,该她复核的案子也核得仔细,与各处普通的公文往也处理得。
也因此,她处理完今天的事,郑熹刚好下朝,她再揣着奏本单独去见郑熹的时候,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郑熹对现在的大理寺满意极了,看祝缨的眼神跟看儿子也差不多了。笑问:“怎么?又有什么事?等会儿叫他们买一本刘松年新出的集子。”
祝缨答应了,然后将奏本递到了他的案头。
“这是什么?”郑熹一边问,一边翻看,“哟,你终于想起来写奏本啦?”
他越往下看,越严肃,最后问道:“你怎么想起这件事来了?”
祝缨道:“上头写了。”
“我让你说没写的那些。”郑熹才不上这个当呢。
祝缨无奈地道:“前阵儿,在京兆府,不小心,喝了点酒。”
郑熹大惊:“什么?你在他面前干什么了?”
祝缨对对手指:“就,一点小纰漏,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哈!不过下官深以为憾!就想,酒色财气。一个人犯法,总逃不了这几样东西。管着女囚的地方,占一个色字,可不好!大理寺可不能出纰漏。与其千叮万嘱,出事重罚,不如不给他们犯错的机会!您看看,这样弄,成不成?”
郑熹没有马上同意,他沉吟了一下,道:“凡事,以不变,应万变最好。利不百,不变法呀……要老成持国。”
哪知祝缨也不是轻易就能被骗到的,她说:“老头子嘛,不敢动。”
“嗯?!!!”
“不是说您,我是说,不是谁家里都有一个像您家里侯爷那样的人的,”她指指自己的太阳穴,“侯爷虽然上了年纪,体力不如年轻时,脑子还没死。其实吧,许多人家里都看着一个老头子,讨厌一切改变,但是呢,子孙一旦变出些好东西来,他乐得享受这东西的风光。”
郑熹叹了口气,想了一下,道:“陛下……”
祝缨心道:我就知道!你就是顾忌他!
她说:“咱们大理寺自己弄,两个丞、八个卒,要是嫌多,再砍掉一半。不过先报多一点,后面有余地嘛!怎么弄她们的账目,我也已经算好了,附在后面,您看。样样都给想好,要有麻烦了,咱们就停下。要能弄好了,以后提起来也有得说道。难处我也想到了,恐怕要打嘴仗,还有日后男女同僚之相处一类。这个也好办,从根子上就给它堵住了!取良家子嘛!又或者,胥吏之妻、女、姐妹,也可以应募。您看?”
郑熹思之再三,仍有一点犹豫。建功立业,他必然是想的,但是他的皇帝舅舅上了年纪了,不太喜欢吵闹多事,又因龚逆等案,越来越敏感。许多人都有一个想法:有想法也要等“新君”。这个想法是非常犯忌讳的。
郑熹又不很想“等新君”,又担心现在干得太多,“新君”登基看他眼光会有不同。
不过祝缨说到了他的心里——“许多人家里都看着一个老头子,讨厌一切改变,但是呢,子孙一旦变出些好东西来,他乐得享受这东西的风光”。
那确实,只要把这功劳推到老头子的头上,叫老头子觉得是他自己想到的。
郑熹指着其中几行,说:“把这里,扩写一下!用你的口气写!”他不想抢下属的功劳,在他手下出的成绩,他自有一份识人之明。
祝缨老老实实上前,见他指的那一行是“七年,丽州狱丞霸占女囚三人,斩。十二年,章县狱卒□□女囚,绞。”她说:“在复核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个事儿,那会儿没想明白。现在想着了一些。”
郑熹赞许地道:“要说,一直辗转难眠,觉得这些事情有负圣恩,要怎么避免才好。”
祝缨又举出一个“节妇被诬入狱”的例子来:“这样被冤枉的,或一时没有查明,朝廷也该给她最基本的体面。”
两人嘀嘀咕咕,最终定稿,起手是写皇帝圣明,下令彻查,令许多陈冤得雪,大理寺秉承着这样的精神,如何如何,如何如何。
最后也只写大理寺预备这么做,因为大理寺特殊,它关押犯官家眷等,得体面。如果是真的犯人,一旦判了,是它自己不要体面,那就与大理寺无关了,反正,皇城之内,得体面。祝缨写的预算也都附到了后面,并不多,连吃饭有个小食堂都想好了,反正不用别人多琢磨,只要点头就行!
郑熹最后说:“递上去吧。”
第97章 可行
经过郑熹这一通审,最后定稿出来之后祝缨自己先读一遍,都觉得更有“奏本味”了。她拿去给郑熹看的时候就准备着接受郑熹的一些指点和批评,只要郑熹说的那些个道理她觉得能接受,修改一下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