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丁略环视了十坪不到的店面,却看不到一块布料或绣线,甚至连件长袍或旗袍都没瞧见,只有木制的桌椅和一些简单摆设,看起来不像商店,倒像寻常人家的小客厅。
他转头询问地瞥了陆力一眼,但陆力似乎比他还诧异。
“要订制什么样的衣服?短袄?旗袍?长袍?”年轻女孩纯熟地问。
“这里真的是制衣店吗?”他的眉心巍,非常怀疑。
“是啊!咱们珍珠坊本来就是制衣店啊!”年轻女孩道。
“哦?怎么没见到任何布匹和成品?”丁略又问。
“后头!后头有个工作室,我们家师傅都在后面裁制衣裳”年轻女孩指指后方。
“听说你们师傅是个老手了。”他打探道。
“是啊!我们家师傅可厉害了,刺绣、选布、打版、缝制,无一不精,同行里还有不少人来向我们师傅学手工呢!”年轻女孩骄傲地说着。
“那么,能否见见你们老师傅?我想做一批长袍”丁略直接问。
“一批是多少件哪?我们师傅最近忙,一、两件还可以,多了就赶不出来了。”年轻女孩不客气地摇摇头。
“我可以多付两倍的钱。”丁略冷冷地道。
年轻女孩呆了呆,随即生气地瞪他一眼,哇啦啦地用上海话骂道:“先生,你有再多的钱也没用!我们师傅可不希罕几个臭钱,珍珠坊向来接几笔生意赚几笔钱,要用钱压我们门都没有”
“喂喂,小#x59d1#x5a18,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顾客?”陆力替主子抱不平。
“我怎样了?我最讨厌像你们这种自以为有钱就了不起的客人了!”那女孩啐道。
“你这丫头”陆力叫丁略要忍,他却先忍不住了。
丁略正想制止陆力,倏地,一阵轻柔细婉的斥责声便从屋里头传了出来。
“阿丝!你在大声喳呼些什么?吵死了”
明明是责备,但那声音却柔软得如羽毛轻拂过心上,丁略心思微晃,这时,通往后方的门帘掀开,走出一个身着旗袍的秀丽女子。
丁略定眼一看,整个人又是一怔。
这女子就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中国古典佳人,长长的黑诽成一个低低的发髻,以一根珍珠簪子绾住,几绺半长不短的发丝垂落耳鬓,镶出一张白净娟秀的小脸。
她的五官细致,肌肤异常白晰,衬着一身湖水绿的长身七分袖旗袍,身段优雅窈窕,姿态从容不迫,气质甜而不腻,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特别的妩媚与风情。
但最引人的还是她那双细长的丹凤眼,像月牙般呈现一道漂亮的弧度,即使不言不语,那微扬的眼角也仿佛带着笑意。
不知为何,这女子竟让他联想到晶润剔透的珍珠,闪着动人的色泽。
头一回,丁略看女人看到忘神
“师傅,这个人哪以为用钱就可以”阿丝走向那女子直抱怨。
“不可无礼,来者是客。去泡两杯茶来。”那女子正色轻斥,遏止了阿丝的话,接着抱歉地看向丁略和陆力。
阿丝咕哝着走到一旁冲茶,没再吭声。
“真不好意思,我这徒弟不懂事,请见谅。”那女子盈盈地朝丁略欠了欠身致歉。
“不,是我太直接了,可能口气上太过失礼。”丁略直盯着她,暗暗打量,心想难道这女子就是所谓的“天工”?会不会太年轻了?她看起来年纪绝不会比他大。
“您真客气,请问要订制什么样的衣裳呢?”那女子对他的风度颇感欣喜,笑容更是可掬。
“请问,你就是珍珠坊的师傅吗?”丁略想确认她的身分。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她眨眨眼。
“听说珍珠坊有个手巧的老师傅,我是慕名而来。”丁略解释。
“您说的必定是我奶奶,她早就退休了,现在珍珠坊由我接掌。”她扬起一道美丽的微笑。
丁略发现,她说话的速度比一般人还慢,缓缓的,不疾不徐的,听她说话仿佛在听着小调,饶富韵味。
不知怎地,他低沉阴霾的心情一下子转晴。
“是吗?那你就是天工的传人了?”他直盯着她,眼中闪着兴味。
“哎呀!还有人记得那个封号啊?”她突然不好意思地掩嘴低笑“那是奶奶年轻时客人给的,我可不敢当。”
“但既然你是现在的老板,想必你已传承了你奶奶巧夺天工的技术了。”他从没想过女人掩嘴微笑的模样会如此迷人。
“还好,只求不辱珍珠坊的招牌。”她谦虚地道。
“以珍珠坊能屹立到现在来看,你的制工一定也非常好。”丁略试探地揶揄。
“谢谢夸奖,不过制工好不好还得穿过才会知道,先生,您想做什么样的衣裳呢?”她不卑不亢地接下他的轻讽,抬眼迎向他的注目。
嗯,看似柔弱,实则柔中带刚,这女子可不是朵弱不禁风的小花。
丁略暗忖,欣赏地扬了扬眉。
“敝姓丁,丁略,我想订制六套男性长袍该怎么称呼你呢?”他率先自我介绍。
“丁先生,您好,我姓任,任无瑕。”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任无瑕”他握住那只细白柔软的手掌,喃喃地重复,嘴角上扬。“很棒的名字。”
无瑕的珍珠,很美,也很适合她。
“谢谢。”任无瑕抿了抿嘴,随即抽回手,转回主题“您说您要订制六件长袍,什么款式?多久要完成?”
“单袍,不同颜色,袍上各要绣上图案,三个星期内得完成。”
“还要绣图吗?什么样的图?”
“麒麟,得在每件长袍上绣上麒麟。”他仔细审视她的反应。
谨慎的个性使然,他在做任何事之前总会先确定对方是敌是友,毕竟祥和会馆的“五行麒麟”对上海的一般人虽然陌生,但在黑白两道上他们的名气可不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总会特别小心。
“麒麟吗?嗯麒麟可不太好绣呢!若是每件都得绣上麒麟,再加上布料的挑选,三个星期的时间实在太仓卒了。”任无瑕为难地蹙起秀眉,完全就事论事。
见她对“麒麟”没什么奇特的反应,他才更进一步道:“布料方面我可以提供,你只要计算绣工及剪裁缝制的时间就行了。”
“您要提供布料?这恐怕有点困难,珍珠坊一向只用自己生产的真丝及绸缎,这样品质才比较容易掌控”她微微摇着头。
“我们的布料绝对是上上之选。”他说着朝陆力示意。
陆力从提包中拿出一块金色的布料,放到桌面上。
“咦?这是”她一见那布料,细长的凤眼陡地发出亮光,接过手,轻轻抚摩着,嘴里发出赞叹:“这真是块漂亮的上选真丝布料!”
“有眼光。”丁略笑道。
“天哪!这块料子可能是我见过最好的了”她爱不释手地揉抚着布料,欣然又惊奇。
丁略的目光不自觉投向她那只抚着布料的手,五指纤长,细白如雪,没有一般裁缝师傅的粗茧,在“金麒麟”专属的真丝布上来回摩挲,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性感和挑逗
丁略发现他那颗早熟世故的心居然因此微微怦动着。
“而且,这种真丝很少有金色的,阿丝,你快来看”
任无瑕就像看到喜爱的珍品般兴奋地转身要拿给阿丝看,不料正巧阿丝端了两杯热茶过来,她一个不慎竟然撞了上去,阿丝手中的热水全洒了出来。
“小心!”丁略眼明手快,及时伸手揽住她的腰,在热茶溅上她之前將她拉回。
她整个人向后跌进他怀中,也跌进了一团深沉的男性气息里。
淡淡的烟味,微微的清草香,混在西装布料气味之中,结合成一种极为阳刚的味道,一种只有成熟男人才有的味道。
她有片刻的迷眩,心不由自主地悸动着。
“师傅!你没事吧?”阿丝大声惊叫。
她一怔,才发现自己正依在丁略的胸前,急忙站直,小脸涨得通红。“我没事”
“没烫着吧?”丁略扶着她的肩问道。
她摇摇头,正要道谢,低头一看,却赫然看见手中的丝绸布上被茶水泼洒出一片棕色的印渍。
“老天!”她倒抽一口气。
“啊!糟了!丝绸弄脏了!”阿丝也慌张地大叫。
“我的天啊!瞧瞧你们做的好事!这这茶渍根本洗不掉!”陆力懊恼地低喊。
这些专为五行麒麟打造的布料可不是普通的贵,而且织工费时,每次要替他们制作长袍时,都得事先订制才行,一件布料制成两套长袍,被滕家少爷退货的那套长袍已用去一半的金丝绸,现在可好,布被弄脏,教他临时去哪里生出多余的布来?
“真是对不起”任无瑕抱歉地看着丁略,有些失措。
“没关系。”丁略笑了笑,并不介意。
“什么没关系?少爷,这块是你专属的耶!布料重织又得花上一个月,更别提它的价格有多昂贵”陆力气急败坏地嚷着。
“冷静点,陆力,先让任掌柜看看麒麟图样,我想,牺牲一块布料应该值得了,因为现在任掌柜已经不会再拒绝为我们赶工裁制六套长袍才对。你说是不是呢?任掌柜。”丁略安抚陆力之后,目光飘向任无瑕。
任无瑕被他问得一怔,不得不对丁略的老谋深算感到惊异。
打从第一眼与这个男子照面,她就察觉出他的不凡。
颀长、俊伟,年纪轻轻,却浑身散发着老成持重的精干,擅于洞悉人心的一双黑瞳充满了智慧与魄力,在他面前可得非常小心,否则怎么被算计了都还不知道。
“我还能说什么呢?是我的错,就由我来弥补吧!”她抿嘴轻笑,也只能接受他的要求,为他赶制长袍了。
“那好,麻烦你先替其他人量身制袍吧!”丁略满意地道。
“其他人?原来六件长袍不是你要穿的?”她奇道。
“是的,我们有六个人,一人一件,因此,能不能麻烦你明天下午来一趟麒麟居替其他人量身?”他解释道。
“麒麟居?在哪儿?”她没听过这个地方。
“我的助理秘书会来接你。”丁略指指陆力。
“那这件金色丝绸”她摊开手中的布料,终于搞懂,这块丝绸是丁略的,如今用脏了,他该怎么办?
“我会叫人重新织造,等织好了再说。”丁略不急,只要先搞定其他人的长袍就行了。
“还要重新织造啊”她惋惜地叹息,这块料子就这么作废也太暴殄天物了。
“你别想太多,接下来要请你多帮忙了,务必在三个星期内赶出来。”丁略说着准备离开。
“没问题。”她一口答应。
阿丝偷偷在一旁翻白眼,六件长袍耶!三个星期怎么赶?
“那么,明天见。”丁略微微点了一下头,走出珍珠坊。
“慢走。”任无瑕到门口送客,盈盈欠身。
出了巷子,丁略与陆力来到停在路旁的车子,陆力替丁略开了车门,丁略在上车前忽然回头又看了珍珠坊一眼。
“怎么了?少爷。”陆力觉得今晚的丁略不太对劲。
“去查一下任无瑕的资料。”丁略说着滑入后座。
陆力楞在原地好几秒,四年来,这是第一次丁略表现出对女人的兴趣。
以前,偶有艳遇也都是女人主动,可从没看过他这么积极过。
“凡么呆?开车。”丁略催他。
“是。”陆力赶忙进到驾驶座,將车驶入车道。
一家商店对外的扩音器正传来三年代的旧上海小曲,那轻哝软语的歌声,仿佛是任无瑕柔缓的嗓音
听着听着,丁略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