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人老了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回忆过去。”他说,“没想到余不但长出了鸭蹼,还开始像个老头一样,喜欢对以前的事絮絮叨叨了……相比之下,宰相好像就没什么故事想说。”
“我已经习惯了在更年轻的一代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她低声回答,“如果我有什么故事要回忆,也早在那时回忆完了。”
“是吗?看来活太久也很辛苦……”话音未落,阿伽忽然踉跄了一下,“啊,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我有没事。”其实她感觉胃袋紧缩,也许是玛那沿着皮肉渗进了她的胃里,也许她的胃也融化了,“您还好吗?”
“当然。”阿伽若无其事地回答,“都怪这些液化的玛那,让余不小心脚滑了。”
谎言,缇克曼努在心里回答,她知道阿伽踉跄是因为他的脚掌也开始溶解了,一层包裹着骨骼的筋膜无法很好地让他在潮湿的泥土上行走,更不用说身上还背负着重物了。
或许阿伽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嗅到了死亡的靠近,于是往日的回忆也如潮水般涌上他的脑海。
她没有点破,只是问道:“我与闻过基什的一些传言,听说你从来没有怠惰过政务,执政期间每日都会参与朝政会议。”
“身为君王就要做好表率嘛。”阿伽说,“而且余也不想看到克努图挨打。”
“挨打?”
“有专门负责替王储挨打的替仆,乌鲁克没有这个吗?”
“……不,这太荒谬了,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的错误承受责罚。”缇克曼努回答,“而且我也不认为这样有什么用,如果卢伽尔犯错了,我会直接打他本人。”
如果不是古伽兰那,那条牛筋鞭应该还挂在她房间的墙上,她曾经用它把卢伽尔班达抽得满王宫逃窜。
“其实还是有用的。”阿伽说,“因为不想看到别人因为自己的过错而痛苦,所以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不再犯错,这难道不是一种好的结果吗?”
“恕我直言,在没有直接关联的情况下,通过压榨良知来约束一个孩子的行为,是一种非常卑劣的手段。”
“……可确实是余犯错了,因为余忤逆了她,克努图才会挨打。”
“如果克努图的父母没有上床,克努图就不会出生,他就不必挨打;如果不是那天的祭司伺候不利,让女神心烦意燥,克努图就不必挨打;如果几十年前,她选择阻止恩美巴拉格西,而不是扭头向恩利尔张开大腿,那么界河之战就不会发生,基什就不会战败,克努图就不必挨这顿打。”
“看,如果不设置限制,那么罪因就可以无限延伸,所有人都可以背负罪责,然而究其根本,宁胡尔萨格根本不该因为对你的不满而去折磨别人——咳咳咳!!”
她猛地咳嗽起来,血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带着一点点腐肉的腥臭味,她几乎以为自己咳嗽时会将内脏一并呕吐出来。
“宰相?”阿伽有些慌张,“你没事吧?”
“没什么。”她放弃了去擦嘴角的血渍,只是沉沉地喘了口气,“如果要说有什么不爽的,大概是咳嗽的时机……简直像是因为我对女神不敬而遭受了惩罚一样,真让人恶心……”
“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反正她已经死了。”因为姿势的关系,阿伽只能拍了拍她的膝盖,“总感觉你变得有点孩子气了欸,宰相。”
因为去掉了敬称,他的称呼不再像那样带着朋友似的揶揄,有了一点卢伽尔对宰相的意味。然而缇克曼努太累了,已经没有气力再去纠正这些。
“我原本打算去地核的,但应该坚持不到那里了……”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原本我就不t可能撑那么久,只是因为……我现在的生命有一部分属于恩奇都,所以才延长了一点时间……”
阿伽停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在地上:“有什么是我能帮你做的?”
“有些事情是不能让别人代劳的。”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以眼还眼,以血还血……有人以死亡为礼物……赠与乌鲁克,乌鲁克当然也要还礼……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缇克曼努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只能昏沉中感觉到阿伽在摆弄她的身体,她的背脊靠在墙壁上,双腿被拨到身体左侧,这让她感觉上半身有点不稳,但缇克曼努已经不想去在意这些了——直到她感觉膝盖一沉,什么重物压在了她的腿上。
“阿伽大人……”她低叹,“这种情况下,一般是身体比较虚弱的那个人享受膝枕。”
“余知道。”昏暗中,她听见衣料摩擦时窣窣的声音,然后是金属物擦过皮革的声音,最后是一阵滋滋的、仿佛水滴在烧红的烙铁上的声音,“唔,神蚀还有反应……说明余体内的神血还没有失效吧?”
“阿伽大人?”
“你该称呼余为卢伽尔的,宰相。”
“这是不可能……”
还没说完,缇克曼努突然感觉嘴唇一热——她竭力睁开眼睛,然而脓水黏住了她的眼睑,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阿伽的手腕,以及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口,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她能够感觉到脉络在缓慢跳动,以及他的血正沿着唇角流进嘴里。
这猩热的锈铁味让她胃部剧烈抽搐:“阿伽,你……”
“喝下去。”他说,“没喝过血吗?余的宰相——啊,看表情好像是没喝过,不过现在拒绝也晚了,就勉强当作很苦的药乖乖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