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
韩宛铮一见那柄寒凛凛的长剑,心中一片冰凉,万念俱灰道:“是……是你?”她自知不是他的对手,颓然坐倒在破洞边缘,连逃跑的意图都无了。
仙长再不废话,提剑向她走去。
韩宛铮在这只待引颈一割的濒死绝境,蓦地想起来:倘或眼前的白衣人真是那个人,她方才怎还有本事同这人拆了数招?然则,此人只是嘴上逞强,其实他也忌惮着焱阵图的厉害……
韩宛铮的求生心霎时熊熊燃起,喘吁吁狞笑道:“左右都是一死,死前岂能不看一眼焱阵图?”她伸指勾住了焱阵图的系绳,劲力到处,系绳寸寸断裂!
仙长大惊,剑如冷电,直刺韩宛铮的胸前。
韩宛铮不避不躲,两手拉住双轴,蓦地在胸前拉开了焱阵图!
焱阵图不过展开了数寸之宽,但仙长只觉一片红光刺痛了双目,急忙抬袖捂住双目,回剑撑在地下。
韩宛铮把焱阵图挡在身前,她就看不见图上画着什么,只觉焱阵图上红光大盛,纸面剧烈震颤,力度越来越大,似有活物呼之欲出。
黑蛟虽倒在桃花林中,但把楼顶一切看得清楚,见状大急,口吐人言道:“大师姐,快把焱阵图合上,师尊只让我们把焱阵图带回去,可没让我们打开啊——你打开了可怎么收回去啊?”
无色派众门人亦是大惊失色,金长老怒道:“贱人,你闯下无穷大祸了。”
水长老悚然之间卸去了力气,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他身后的一众门人以为要收手,三色光罩登时却了三分之一。金木二长老等门人难以支持,光罩迅速湮灭,三才阵不攻自破。
韩宛铮压力顿轻。她跳起身来,看见楼下众人都流露出惊恐之色,她心中涌起无比快意,笑道:“现在才知道怕?晚了!”
宗裕骐扶着班昊,在桃花林中看得目瞪口呆。
班昊神情激愤伤痛,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来,说道:“够了……够了。韩宛铮,你快合上焱阵图,我们饶你走路便是。”
韩宛铮哪里肯信他?鄙夷道:“死老头,你刚刚不是还说,只要你们还留下一个活口,断不容我下山去么?”
焱阵图似乎活了过来,不断撞击着她的掌心。她双手擒着一根木轴,高高举过头顶,尽情将焱阵图抖落开来,另一根木轴就咕嘟嘟滚落下去,尖声道:“这可是你们逼我的,大家一起死了罢——”
那焱阵图展开之后足有一人之高,布帛在韩宛铮身前飘飘荡荡,其上绘着大片大片火红血色,透露出刺目闪耀的熊熊火光,足足照出里许之外。
韩宛铮口念法诀,催动助力。她站在焱阵图之后,很快看见几缕红须飘悠悠透出了布帛,一条火龙就要探出头来。
此时此刻,仙长首当其冲,站在焱阵图在正面。他只觉一股逼人灼气烧上身来,底下金木水三长老叫道:“快撤呀!”连班昊也叫道:“你压不住焱阵图的,快走,快走。”
宗裕骐手心里都是汗,连心跳都停了,目不转睛盯着火红光芒里那一抹白影。
仙长却不进反退,咬破了舌尖,嗤的喷出一口鲜血,双手结了个法诀,手心一道冷冽白光就射向了焱阵图。
韩宛铮觉得焱阵图一抖,火龙似乎缩了一缩头,她不由得大怒,喝道:“你们都困了四百年了,该出来透透气儿了——”随即大声念诵鬼母魔王所创的心火口诀。
那火龙立刻狂怒交加,七窍中都喷出炽热火焰,蓦地探出龙头,吸了一口长气,接着吐出一声尖锐长啸,众人都难受得捂住了耳朵,龙啸在远近山谷回荡不休。
啸声起处,更刮起一阵橘红狂风。那仙长正当风口,通被风吹得睁不开眼来,只顾得上运功护体。火龙再是一声长啸,那狂风就如卷败叶般将仙长刮起,只见他身如流星,没入红风,嗖的一声就被刮去了天边。
宗裕骐急道:“他怎么样了?”
班昊自知今日死期已至,反而镇定了下来,反手在宗裕骐肩上一推,说道:“桃花林往西一处断崖下有小瀑布,你们速去躲在水潭里,或能自保。”
卫将军急忙传令退走。宗裕骐一惊,拉着班昊的独臂道:“那你呢?”
班昊露出沧桑之色,苦笑道:“我无色派誓同焱阵图共存亡。”他知道宗裕骐不舍得抛下自己,喝道:“你这凡人留在此处也是无用,快逃命去,省得我还要分神顾你!”
宗裕骐忙把自己的风雷马牵给班昊,说道:“你老受了臂伤,骑马好歹可以借力。”
班昊眼中含泪,动容道:“好孩子,你去罢。”
宗裕骐亲手扶着他骑上风雷马。金乌国众官兵已排列齐整,卫将军伸手一拉宗裕骐,宗裕骐就飞身上马,与卫将军共乘一骑,喝道:“我们走!”一行兵马就往西冲出了桃花林,扬起一路残花尘土。
那黑蛟瘫倒不起,硕大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又看向了听松楼顶。
却见第一条火龙已经钻出了焱阵图,跟着是第二条、第三条……数不清多少火龙盘绕峰顶,一时间,黑压压的乌云排山倒海般压向了无色山。一条火龙厉声长吟,其余火龙一齐相应,全都张口喷起火来,烈焰飞腾,阖山起火。
无色山中飞禽走兽乱作一起,四面八方响起了无数哀声惨叫,天地陷入了无间烈火地狱之中。
韩宛铮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将焱阵图挂在残破楼顶,自己躲在焱阵图之后自保。那黑蛟则化作人形,手足并用爬在地上,奋力投入了桃花林的一口水井。
班昊骑风雷马奔向碧霄宫下的空地,无色派众门人都聚了过来,有的畏惧惊恐,有的决绝勇敢,有的不知所措。
金长老慷慨道:“掌门,今日我等都毙命于此了,可惜全盘大计胎死腹中。”水长老垂泪道:“八百火龙逃出焱阵图,世间势必又要兵连祸结,万民倒悬。”
班昊凛然道:“鬼母当年借八百火龙残害了无数生灵,今日八百火龙得脱焱阵图的封印,必定风助火势,火借风力,威能无限倍增,先是祸害无色山,再去毒害他处,终致三界皆化作末世火海——焱阵图说是三界至宝,实是三界最大灾殃。碧霄娘娘既将此物托付于我,我辈责无旁贷,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一条火龙飞离无色山。无色派众门人,摆清虚封印法阵!务必要在无色山,把八百火龙再次封入焱阵图。”
众门人按下如潮心事,决然道:“谨遵掌门人法旨!”
班昊、金木水三长老各自站定了阵脚。班昊一声令下,众门人纷纷祭起法器,放出了一道道五彩斑斓的光束,直逼天上八百火龙。
有数条较小的火龙被震慑得头晕目眩,飘飘荡荡摇头摆尾,身不由己被吸入了焱阵图。韩宛铮分明感到焱阵图在震颤,可是火势太凶,她这时候是进退不能,也不敢探头去看。
剩余数百条火龙漫天飞舞,四处喷火吐烟,亦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无色山峰顶网罗其中。但见千丈火墙高举,万里烈焰飞腾,烧得是浓烟蔽日,黑雾遮天。
无色派法阵持续不断逼来,又有一群火龙接连被收入了焱阵图。剩余火龙察觉不对,潮潮翻翻聚集过来,挨挨攒攒对准众门人喷出熊熊烈火。
碧霄宫前的广场登时陷入一片恐怖火海。那些法力较低的弟子难以抵挡,一团团火焰烧上身来,同门师长又无暇援手,只听法阵中惨呼声此起彼伏,只一会儿功夫,就把许多小弟子活活烧成了飞灰。
这法阵须得集合众力,少了一个人,余者就要加倍施为,填补回来。众门人都已豁出性命不要,群相合力之下,大半火龙都已回到了焱阵图。
余下火龙都是凶恶强大之辈,加紧猛烈火攻,又有一些法力较高的门人也烈火焚身,壮烈殉难。
金长老面目扭曲,奋力催动内力,说道:“只怕……只怕不能把所有火龙赶回焱阵图了……”
班昊用力过猛,断臂处喷出一束束血箭,说道:“我们若是抵挡不住,三界可都要遭殃了!”
水长老冒着烈焰火光,嘶哑着声音道:“就算我们封住了所有火龙,也无力从魔道手中抢回焱阵图,岂不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
班昊心知他说的在理,可此刻已别无他选,只道:“火龙无知无觉,无神无智,一旦离开焱阵图,它们就要烧得毁天灭地、三界罄尽方能罢休,万物众生都不能幸免。我料魔道知道厉害,也不会任意开启焱阵图。”
木长老说道:“怕就怕魔道恃此法宝,为非作歹——”话未说完,有三条火龙同时对他喷火,他法力耗尽,无力抵挡,啊的一声惨呼,便即全身起火,烧成了焦炭,而双臂还维持着高举施法之状。那三条火龙也抵挡不住他最后的攻势,弯弯绕绕缠成一团,被焱阵图吸入其中。
班昊分出一线余光看去,不由得心中大恸。
无色派众门人接连遇难,烈火无边无际侵入人群。黑烟弥漫,刺痛双眼,他连金水二长老的面孔都看不清了。
空中还有数条巨大火龙徘徊不去,金长老怒吼道:“大伙儿再加把力啊——”
班昊蓦地拉开了衣襟,食指笔直戳入心口,沾了一抹心头血。他忍痛拔出手指,凌空画了一个鲜红封印符咒。金水二长老见状,双双效仿。
三个血符浮上天空,再加上剩余门人竭力助阵,逼得巨龙们狂怒暴喝,吐出了一道道粗壮火柱。
班昊反手画了个血圈自保,金水二长老及其余门人法力在他之下,尽皆焚身遇难。
而那些巨龙终于在绝望怒吼声中飞离了广场,在三个血符催逼之下,一条一条没入了焱阵图。焱阵图震了几震,自行缓缓合拢。
韩宛铮伸手接住了焱阵图,探头一看,无色山已化作一片烈焰焦土,漫山遍野的大火烧毁了一切屋舍木植,天地间唯有黑红二色而已,也不知要过多少时候,无色山的大火才能熄灭。
韩宛铮这时候也是强弩之末了,好容易逃出命来,她立即背负着班遥,怀里揣上焱阵图,跃下楼顶,土遁而逃。
炽烈热风卷起了一团团烟尘。火焰丛丛,硝烟滚滚。班昊极度脱力,从风雷马上摔了下来,倒在灰烬之中。
无色派众门人尸身狼藉,昔日清净优美的仙境,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阖山死静,再没有惨呼求救之声,只听见火焰燃烧,焚尽一切……
偌大的无色山,只有他和一匹马还活了下来,而他自己连遭重创,最后以心头血画符,更是穷尽了毕生修为,他的死期也就在眼前了。
班昊泪流满面,心中惨痛难言。
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叫道:“大师姐,大师姐……你把我忘了么?”
班昊吃了一惊,勉力支撑起身子,只见那黑蛟在烟尘中跌跌撞撞,胡闯乱走。班昊奇道:“你……你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