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城一眼望过去,齐刷刷都是跪地的人,他们虔诚,他们痴迷,他们连死后都在向诡佛表示自己的敬意。
他不语,晏城没走圣教徒特意空出的路,而是挤在人群里,与钱维季一同挤进官署。站在官署过高的门槛后,晏城连回头都不想,他不要这种虚假的推崇。
钱维季边进来,边说:“怎么不走那条路?那条贼空,而且所有人都在跪你这个大官,哇哦位高权重!”
只需想想,把自己置身那个场景里,那种被数万人瞩目,被数万人跪拜的滋味,无论是古人,还是后世人,都非常喜欢。
“都是死人,你觉得喜欢,可以去走几步,我让侍卫跟着你。”晏城懒得回头,说。
他性子懒散,不爱功名利禄,只爱碗中美食,只爱书中喜乐,对这所谓居高临下的爽感,晏城其实看得一般。晏城不爱在嘴上挂着人人平等的牌匾,也不在封建社会的发展时期,呼吁人人平等。
不喜言,但行为上,晏城极其厌恶这种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阶级性。
但国家具有阶级性,是马克思国家理论的核心观点,晏城难以摆脱,只能从自己入手,宽待所有人。
晏城率先踏进官署:“我是御史,只管圣教,来缉拿荆州刺史,平江陵府的圣教案。”
威武的大堂上,没有衙役手持水火棒,喊“威—武—”的喊堂威仪式,只江陵府的长官,整个荆州的父母官钟永。
因苦拜诡佛,因高吟佛语,因信奉苦难,钟永已变得像丧尸,脸颊没软肉,颧骨凸出,瘦骨如柴,浑身上下挤不出半分力气。但他仍是着装得体,大德大贤的孔雀绣在官袍上,幞帽笼住钟永稀少的发丝,他眸眼炯炯有神,望向来者。
晏城不甘落后,也瞪着眼睛,与钟永对视。
他们一个是从三品官员,德贤的孔雀,一个是正七品的巡按御史,吉祥的鸂鶒。
官袍图案表明地位高差,从三品与正七品之间,是高不可攀,是云泥之别。
可晏城是京官外派,替天子巡察四方,他总会回到京城去,也会登上鸾台。
钟永垂眸扫过自己已经不见血肉、苍白的手指,裸露的骨节分明,衰老的纹路清晰可见。他已然年老,与青年的朝气不同,也学不会青年不顾一切、恶狠狠的瞪眼。
青年是太子新的班底,与他这个落后的,只属于前朝的班底不同,眼前的青年极得太子宠爱。
“哈哈,你也会登上那鸾台,是吧…”钟永痴痴看着那顶乌纱帽,他太过痴迷,太过急切,都忘了自己还竭力坐在高堂上。
年老的身躯难以承受钟永过重的情绪,他跌倒在木桌上,跌倒在堂木上,跌倒在他不愿看见的新星前。
趴在桌上,钟永扬起头颅,盯看那幞帽,喉管涌上血液,黏糊的样子堵不住他的嘴:“你也会被外放,到燕州,到汴州,甚至到雍州!你不会如我这般,困在荆州,走不上京去,也落不到郡县去,只会蜷缩在这荆州刺史。”
“哈哈,天后要提拔南方官员,为何要拿我的礼部尚书去酬,为何要让陶温当这个尚书令,当这个丞相!”
钟永伸出十指,一指一指在桌面划出道道痕迹,连木屑扎得没地可扎,他也不停下,张嘴诉说他的不满,诉说他的不得志。
他极为痛苦,他极其痛恨,无论是对改了性子的圣人,还是对断了他青云路的天后,还有折他作登天梯,助青年上鸾台的储君,他都恨。
但晏城不去体悟,不去明了钟永眼底的苦与恨,不去用他的苦衷,洗白他摧残荆州的恶行。
整个荆州都沦为诡佛的屠宰场,整个江陵府都无几人存活,钟永的恨,很重,却也不值得被人体谅。
晏城懒懒抬起眸子:“你恨天后断了你的登天梯,你怨圣人外放你到荆州,做个小小的从三品刺史。钟大人,你跟殿下话中的钟刺史,完全不一样。”
钟进之只会自责,他为百姓做得太少,在他的治理下,百姓仍活得不富裕。
钟进之看见的是百姓,是田地里开荒耕作的布衣,是绣娘精妙的楚绣,献入京城,能为荆州减少税收。
而不是,眼前的钟永,只会为当不了礼部尚书一职,为坐不上尚书令高位,耿耿于怀。
从三品的上州刺史,荆州有着极其重要的枢纽地位,大江中游交通枢纽,军事重镇,经济中心,甚至能使更高的州郡,居然在钟永眼里,比不上清闲的礼部。
“我代天子,缉拿钟大人进京,进行三司推事。”
三司推事,由圣人下旨,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共同审核,为审理重大案件而临时组成的特别法庭。
圣教一案牵扯众多,荆州,或者南方几乎是以钟永为中心,往四周扩散,借他之名,扩大圣教的影响力。
钟永呵呵笑:“我这荆州刺史,足够你在吏部审核中得上上。反正我也活不了,我只问一句,圣人到底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