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小地主作者:八爷党
第18节
她说这话,原本是想让贾母接过话头来。毕竟当年贾母就不同意什么“金玉良缘”,宝钗在荣国府里耽搁了两三年也没有结果,眼看光阴虚费,韶华空度,这才另投了宫里的门路。
岂料贾母今日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颔首附和王夫人的话道:“说来宝丫头也是有一段日子没瞧见宝玉了。都是姨表兄妹的,时常往来一些也好。且自大观园建成以后,你也没能进园子里去看看。今日左右也是你沐休,姑且算是散淡散淡,让迎春、探春和惜春三个丫头也都陪着你过去瞧瞧吧!”
既有家中姊妹相陪,薛宝钗和贾宝玉的见面就算不得是私相授受。且贾母贵为荣国府的老太君,既然都开口发话了,也不容得薛宝钗这个小辈轻易推辞。
薛宝钗见状,只得起身见礼,跟着赖瑾和众位姊妹往园子里去。
一路上,许久未见面的姊妹们簇拥着薛宝钗叽叽喳喳聊个没完。纷纷拽着薛宝钗问宫里头的事情。大抵是宫中嬷嬷教导有方,亦或者是在宫中沉浮了两年历练出来的沉稳内敛。薛宝钗的气质举止越发稳重含蓄。竟连早先那种口齿伶俐,喜好搬弄学识的锋芒都没有了。
一身的穿着打扮也越发的大方得当,头上也插了两三朵绡做的新鲜式样宫花,腕子上也戴了两只镂空雕花的金镶玉镯子。衬得其人越发大气从容,又温婉沉默,当真配得上一句豁达随分。
薛宝钗今日穿着一件玫瑰红色彩绣云锦褂子,下头罩着月白刻丝牡丹纹素软缎石榴裙。她的唇边依旧如早先一般挂着一丝雍容笑意,叫人观之如沐春风。只是神态举止与先前大有不同。她如今话不怎么多,并不像从前一般喜好长篇大论的说教。只是耐心的听着三春姊妹叽叽喳喳的,唯有的几句话却简单干练,叫人听了立刻明白。言谈话语间也不着痕迹的奉承着几位姑娘的优点长处,虽然如清风般浅淡,但叫人听了就情不自禁的欢喜开心。越发愿意同她亲近。
同样的一个人,同一副样貌身段,只因眼角眉梢的情绪不同,周身的气质都大变了模样。唯有目光中不经意的流露出的一两分算计才让人觉得熟悉。
赖瑾只在后头细细观察了半晌,就发现薛宝钗如此变化,不免叫人暗暗咋舌。
一时间众人到了怡红院。园子里的玫瑰月季等花开的正盛,满院子的花草香气让人不自觉的心情舒畅。可惜住在这园子里的人心情都不怎么舒畅。从袭人到晴雯再到下头的小丫头子各个阴沉着脸不说话。看见众人簇拥着进来,袭人勉强打起精神,上前迎接道:“见过小赖相公,见过宝姑娘,见过几位姑娘。”
探春当先笑道:“我们来瞧瞧二哥哥。他今儿怎么样了?”
不问还好,一问起来袭人的神色越发苦大仇深的,她欲言又止的看了众人一眼,想是顾及什么,最终还是开口叹道:“还是躺在床上呆呆的不爱说话。你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探春微微一笑,也不再搭理袭人,牵着宝钗的手就进了内室。
袭人在院子里呆呆站了半日,方才警醒过来,吩咐小丫头子沏茶去了。
自上次她因为贾环搬弄是非一事在宝玉房中埋怨了几句,不知怎地就传到了三姑娘耳中。探春当时并未理论,过后却也找了个由子狠狠发作袭人一回。当着满屋子下人的面,指责袭人小性儿拿大伺候主子不当心,还罚了两个月的月俸。火辣辣的教训让自以为摆弄了贾宝玉而沾沾自喜的袭人立刻警醒过来,再也不敢随口说话。
毕竟袭人虽然因当年云雨之事在宝玉心中别有不同。可这么多年下来,陪宝玉上床的也不止他一个人。到底也说不上是明公正道开了脸儿的,袭人的立场本就尴尬。
况且如今也不是原著中的情景,当时因王夫人讨厌林黛玉,袭人依靠百般诋毁林黛玉而在王夫人跟前儿有了立身之地。又因为与薛宝钗形成战略同盟而使得地位越发稳固。可是如今林黛玉和薛宝钗都不在府上过日子,也就显不出袭人的贤良忠贞。没了挑拨是非的机会,王夫人自然也就认识不到袭人的重要性。对于她来说,一个可有可无的丫头自然比不过有联姻之益的庶女探春。因此顺水推舟的敲打袭人一回,也是意料之中的。
只是她这一番漫不经心的动作,却让袭人从二主子的美梦中警醒,得知自己在宝玉跟前儿并不是唯一重要的,这样的事实对袭人打击很大。连带着最近的动作都变得谨小慎微了。
袭人的一番计较,身为主子的众人自然不会理会。大家鱼贯入了怡红院的内室,见宝玉果然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蓬头垢面的。赖瑾头疼的叹息一声,推了推宝玉,有些腻歪的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贾宝玉懒懒的看了赖瑾一眼,闷声说道:“林妹妹要嫁人了。”
赖瑾颔首应道:“我知道。相看的人家还是我的至交好友,与我同一届的状元郎秦牧秦子野。”
贾宝玉越发气苦。却也并不像从前那般寻死觅活的满口嚷着林黛玉的姓名。想来他也知道林黛玉是即将出嫁的人,不能在清誉上有半点差错。因此虽然心里憋闷的很,但还是嘴巴严实的倒在床上,并不提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说自己病了。
对于贾宝玉的稍微长进,赖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若是说加贾宝玉死心塌地的爱着林黛玉,可是这么多年来贾宝玉身边也没断过人。男男女女的,并不是非卿不娶的态度。可要是说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情分一般,纠纠缠缠这么多年了,他也不肯死心。但也只是折腾自己,却半点儿不肯努力争取。如此极品的举动让赖瑾实在看不透。
不过他看不透也无所谓,毕竟人类和石头隶属于有机物和无机物的两大范围。这种代沟恐怕是珠穆朗玛到马里亚纳海沟的差距。随着贾宝玉的越长越歪,他如今的要求也不高了。只要贾宝玉的折腾不耽误大家正常过日子,赖瑾觉得自己还是很宽容的。
因此他只是勾了勾嘴角,一脸柔和的问道:“你们都是从小长大的兄弟姊妹。如今林姑娘有了好的归宿,你该替他开心才是。秦牧这人我很熟悉,上科的状元郎,家世学识自然不俗,难得其人温柔细致,缱绻风流,又是个极有风骨的人。诗书也精,吟词作赋更是不在话下。最难得的就是他们家肯答应以后不纳妾。从一而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着,眼神隐晦的扫了袭人和碧痕一眼。
贾宝玉心中有亏,当下也唯有住口不语。
探春突然开口笑道:“二哥哥你快瞧瞧,是谁来看你了?”
言毕,不由分说的将站到后面的薛宝钗推到贾宝玉床前。
薛宝钗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颔首笑道:“宝兄弟近来可好?”
贾宝玉不防自己能看到两年未见的薛宝钗,心中也是挺高兴的。立刻坐起身来寒暄道:“原来是宝姐姐,可真是有阵子没见到你了。你身上也好?”
薛宝钗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她从前和贾宝玉就没有话说,如今在宫里历练两年,越发觉得贾宝玉是个不肯长大的孩童。两人心智思维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薛宝钗跟贾宝玉更没话说。
只是她性子沉稳,城府颇深。哪怕心里不以为然面上依旧做的滴水不漏,待人接物客气无比,哪怕是最严苛的人在面前都挑不出错处来。耐心和贾宝玉周旋两句,薛宝钗不经意的开口说道:“我瞧着宝兄弟精神大好,也不像是缠绵卧榻的模样。今日乃是二老爷大喜之日,你身为人子,好歹也该去前头招待一番,也是你的礼数。”
贾宝玉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他生平最讨厌同那些个国贼禄蠹之辈虚与委蛇,如今感情受了创伤,更不耐烦同他们热络。这个宝姐姐果然如先前一样,没意思的很。
薛宝钗眼见着贾宝玉眼角眉梢的不屑,心中也是一阵冷笑。这等只晓得享受家族荣耀带来的权力富贵,也不懂得为家族争利,光耀门楣的纨绔子弟。薛宝钗从来没纳入眼过。
在薛宝钗看来,倘或不能顺顺当当的嫁入王府亲贵家,薛宝钗宁可选个有志向有抱负有才学有手段的寒族子弟,也不稀罕这劳什子的“金玉良缘”。
贾宝玉毫不顾忌的轻蔑之意看在三春眼中也觉得很尴尬。毕竟从前小的时候,贾宝玉言语不客气也能推脱他年岁小,不经事。可如今都是十六七岁的大人了,再这么着可就是不知礼数了。况且薛宝钗的话也是为了贾宝玉的名声着想,一番好意岂料换的如此对待。
迎春、探春和惜春看向薛宝钗的眼光都变得亏欠起来。
好在薛宝钗也没想着同贾宝玉计较。略略说了几句话后,立刻借口屋子里闷热出去坐着了。赖瑾却不理会贾宝玉的情绪,提着他的耳朵说道:“你快点儿起来去前头招待客人,青天白日的总混在床上算怎么回事?”
尤其是在林黛玉议亲的当口儿,贾宝玉如此作为,哪怕他一句话都不说,也够让人上眼药的了。
贾宝玉可以不理会薛宝钗的话,可是对于赖瑾的话他还是要听的。因此饶是他心不甘情不愿的,也只得起身洗漱换了正经衣裳去荣府里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等人瞧见赖瑾不过去了片刻,撒泼耍赖混了好一段日子的贾宝玉就乖乖的走了过来,不免摇头叹气。只说果然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且不说贾宝玉如何应对荣宁二府诸位人等。这厢薛宝钗却窥了个空子找到赖瑾跟前儿来,一脸郑重的说道:“瑾弟弟,我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该如何取舍,思来想去,也唯有找你帮我思量思量。”
第58章重振家业宝钗嫁人
重振家业宝钗嫁人,贪墨一案尘埃落定
赖瑾原本还有些懒怠无聊,听到薛宝钗这么说,立刻起了两分精神,开口笑道:“薛姑娘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薛宝钗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隐晦的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情况。
赖瑾心中微微一愣,就听薛宝钗温颜笑道:“这会子人多眼杂,也不是说话的地方。瑾弟弟若是愿意,可否寻个时间来我们府上一聚?”
说着,又仿佛找借口一般的笑道:“你也知道,我哥哥从来都是个不肯消停的人。这次去西海沿子办货又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我和妈都担心的日夜难安。因此想请教瑾弟弟一番,即便于世事无意,能宽宽心也是好的…”
赖瑾觉得薛宝钗这话不过是托词。不过想来她也是有十分紧要的事要同他商议,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机的找寻出这种借口来。当即颔首笑道:“既然薛姑娘这么说了,明儿下朝的时候我自会过去。”
薛宝钗颔首笑应。因这会子人多眼杂,她也不好总拉着赖瑾说个没完。当下又不着痕迹的退入人群当中。
赖瑾寻思半晌,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薛宝钗要找自己商量的究竟是何事。唯有自嘲的笑了两声,丢开手不提。
这厢贾政也好不容易摆脱诸位贵客过来同赖瑾说了两句。言谈之间姿态摆的异常的低,几乎是好言恳求赖瑾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多帮衬宝玉一些,好歹想法子要他过了明年的会试。赖瑾展颜浅笑,只说自己尽力而为。引得贾政频频道谢。
贾宝玉跟在贾政身后也不说话,神思恍惚,眉眼倦怠。贾政最是讨厌他这幅模样的,少不得又是一阵疾言厉色的教训。贾宝玉耷拉着脑袋,仿佛没听见一般。
气的贾政心肝儿都疼,只是口沫无力,最后也只得住口不语。
父子两个一个怒目而视,一个面如枯槁,对视间仿佛敌寇一般。如此相处,叫人看了都心寒。
余等子弟见状,原本还有心过来寒暄几句,这会子也都识趣的躲在一边看笑话了。
一场热热闹闹的送行宴最终还是因为贾政父子两个各有恼怒不欢而散。众人各自归家,休息安置不必细说。
至次日下朝,赖瑾果然回家换了衣裳就往薛府上去。
那薛姨妈母女两个正在家里等的心焦,瞧见赖瑾如约而至,不免展颜欢笑。
一时间落座上茶已毕。薛姨妈着令吩咐不相干的下人都退下。屋子内霎时间只留了薛家母女两个。薛宝钗开门见山的问道:“瑾弟弟可知,我此番沐休原因为何?”
赖瑾心中狐疑,也径自说道:“还请薛姑娘直言。”
薛宝钗微微勾了勾嘴角,牵强笑道:“我是因拿不定主意,所以请示了公主殿下,让我回家同母亲哥哥商量一二。”
赖瑾心中一动,薛宝钗继续说道:“明年宫中大选,圣上有意在此届秀女中为太子殿下、诸位皇子以及适龄的王公亲贵之子挑选正妃。这件事情想必瑾弟弟也有所耳闻。”
赖瑾颔首,表示听过此等传闻。
薛宝钗微微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我如今烦恼的正是此事。”
赖瑾微微皱眉,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薛宝钗叹息一声,开口说道:“此次大选,到了试婚年龄的并不仅仅是太子殿下和几位皇子。恐怕圣上所烦忧的也并不是此事——当年义忠亲王老千岁的长子皇长孙徒岚殿下亦到了选妃之龄。”
赖瑾听到此处,面上略微闪过一抹诧异。
薛宝钗沉吟片刻,有些艰难的说道:“自我入宫服侍公主殿下以来,也算是勤勉忠诚。公主殿下又是个平和温婉的性子,待我们这些陪侍也好。皇长孙殿下曾在公主殿下跟前偶尔提过我两次,可是公主殿下认为皇长孙殿下身份尴尬,并不是良配。因此一直推脱不允。还私底下同我说,倘或我愿意,可以为我另择一位王公之子,虽然以我的条件不能为正妃,但为侧妃也是好的。”
赖瑾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开口笑道:“公主殿下也是为姑娘考虑,姑娘好福气。”
薛宝钗脊背挺直,看着赖瑾说道:“瑾弟弟入朝为官,又陪伴圣驾。自然也明白皇长孙殿下是义忠亲王之长子,就凭借这个身份皇长孙殿下以后富贵安逸有之,但也仅此而已。其余公主殿下为我选的不拘是哪位王公亲贵,总是比皇长孙殿下要好一些。与我自己而言,听公主殿下的安排是没有错的。”
赖瑾颔首应道:“姑娘言之有理。”
薛宝钗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决然,开口说道:“可是在我看来,在薛家的立场上看来,我要是嫁到皇长孙府,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赖瑾心下一跳,猛然抬头看向薛宝钗。
薛宝钗十分平静的说道:“我知道自圣上登基以来,义忠亲王老千岁虽然表面安分守己,但暗地里没少给圣上添堵。先有江南官场与盐商相互勾结一事,后有西海沿子将官贪墨战死伤残士兵封赏,桩桩件件都是能动摇国祚的大事。圣上恐怕也恨不得除义忠亲王党羽而后快。但是义忠亲王老年岁自六岁被封为太子,母族强盛,又替上皇监国多年,旗下党羽众多。圣上想要将之一网打尽,以目下之功,所筹谋者还需很多。”
赖瑾觉得自己隐隐约约明白了薛宝钗所筹谋之事。
果然,就听薛宝钗沉声说道:“倘或我能借此机会嫁入皇长孙府,就有很大的几率接触到义忠亲王党羽一脉最核心的部分。我会努力将我探得的情报禀报圣上,以换取我薛家的长盛不衰。”
赖瑾手下一松,青花瓷官窑填白茶盏垂直掉在地上,“哐啷”一声砸成两半。
薛宝钗微微一笑,开口调笑道:“自我印象中,瑾弟弟一向沉稳内敛,倒也没见过你如此闪失错愕。”
赖瑾却沉声说道:“这件事情太过危险。我觉得宝姐姐还是以自己为重的好。朝堂纷争,自然有朝堂的解决之道,没有必要牵扯到后宅。”
薛宝钗摇了摇头,沉默半晌,仿佛回忆什么似的幽幽说道:“我们薛家,虽然是皇商之家,但亦是功勋之后。爹爹在时,金陵多少仕宦清贵之族威势权柄远不如我家。南京旧都,豪强仕宦多如过江之鲫,也唯有我们薛家以皇商之资挤入四大家族。当时的威风赫赫,荣耀显达自不必细说。”
薛宝钗说到此处,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薛家威风显耀的一幕。就连一旁静坐不语的薛姨妈也忍不住感慨道:“那时候的薛家当真是非同一般。虽然只是皇商之资,但多少豪族仕宦竞相拉拢,试图攀亲。我爹爹当年也是百般筹谋,才能将我嫁入薛家。只是如今……可惜了了。”
薛姨妈神容黯淡,薛宝钗也是一脸的唏嘘。
“当日爹爹还在时,对我异常喜爱。说我聪明伶俐,肖似父亲。且天资心性较哥哥高过十倍。寻常男子十来个也算计不过我一个。因此对我寄予厚望。自幼便请先生教我读书识字,甚至连做生意的时候也从不避讳我。那时哥哥年纪轻又很贪玩,并不喜欢跟着父亲下铺子打点,爹爹还笑着说今后家中生意就由我帮衬着哥哥。说只要有我在,他哪怕去了也能安心。”
薛宝钗说到此处,情动之下竟然红了眼眶。薛姨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紧锁。然后倾身向前,将薛宝钗搂入怀中。薛宝钗默默含泪,哽咽不语。
赖瑾和她认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她情绪如此外露。饶是其中有五分做戏,恐怕剩下五分也是真情。毕竟在这种男权至上的时代,家中失了顶梁柱,唯剩孤儿寡母,就算身处富贵之家,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赖瑾的脸上微露怜悯,薛宝钗看在眼中,心下一松。
“父亲天资卓绝,手段凌厉。先前在世时薛家生意已经遍布大业,麾下买卖承具数不胜数。只可惜那年巡视外省过后,便染了重疾去世。因走的急,家中什么事情都没来得及吩咐。我虽然自觉聪明,但不过区区女流之辈,长日间拘泥在深宅之中,所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自那以后,家中外省的生意便渐渐不如从前。我知道是有些管事伙计们见父亲没了,哥哥又是个好欺骗的性子,就起了贰心。家中生意一落千丈,我每每夜里睡觉的时候,几乎都能看见父亲站在我身边,埋怨我辜负了他的期望,埋怨我让薛家渐渐败落。”
赖瑾听到这里,不是滋味的叹了口气。
薛宝钗转过脸来,目光灼灼的盯着赖瑾,眼眸中闪出一道道精芒。沉声说道:“我从不认为振兴薛家的担子只压在哥哥的身上。身为薛家的女儿,薛家养我一回,爹爹又是那么器重我。倘或我不能为家族争辉,光耀门楣,庇护家族。我枉为人女。”
当然,薛宝钗所愤恨的也不止这些。
身为四大家族之一,薛家的地位原本是和贾家平起平坐。虽然权势上稍有不如,但其财势足以弥补。可是在薛家众人上京之后,却被荣宁二府弃如敝履。原本姊妹书信,商定下来的“金玉良缘”,也因为贾母的屡次阻拦而作罢。甚至到了最后,连事件的发起人王夫人都觉得薛宝钗一介商贾之女配不上贾家的门第。竟然起了要她做小的糊涂心思。
如此奇耻大辱,薛宝钗又岂能默默忍受。因此她百般筹谋想要入宫,也是想凭自己的能力挣一份前程,最好也为薛家揽一分助力。等到他日功成名就,她薛宝钗自会带着一身的荣耀显达回到贾府跟前,耀武扬威,一雪前耻。
赖瑾端坐一旁,默默看着薛宝钗盘旋衡量的模样,心下微叹。不免开口问道:“可是宝姑娘以自己的下半辈子做赌注,去搏一个看不清未来的前程,是否轻率了一些?”
薛宝钗嗤笑一声,温颜笑道:“这就是我寻瑾弟弟过来商量的目的了。”
“哦?”赖瑾挑了挑眉,越发叹服的看着薛宝钗。
开门见山、步步筹谋、示敌以弱,苦肉计,一环套一环,果真是每一步都算计好了。
就听薛宝钗颔首笑道:“瑾弟弟同我哥哥相熟。自然知道他性子鲁直,没什么心机。不过有瑾弟弟在一旁打点周全,也能护着哥哥不出太大的差错。可是也就仅止于此,于我薛家振兴之计,并无太大作用。不过瑾弟弟倘或能与我联手,那就大有不同。毕竟无论是心智机谋,还是窥探机密,哥哥都不能比我做的更好。因此圣上若真的想要将义忠亲王一脉一网打尽。不是我自夸,只凭我一人,能抵他十年之功。”
赖瑾嗤笑一声,摇头不语。虽然心中敬服薛宝钗一介女流要重振家业的大志,但是他对薛宝钗的夸夸其谈矜功自夸并不看好。盖因他太过熟悉薛宝钗了,她那点心思算计,倘或放在后宅中争风吃醋也还罢了。真要拿到朝堂党争之中,恐怕未必能行。
毕竟乾元帝手中暗卫经营多年,埋伏纵深都只能做到如今的情况,她薛宝钗又何德何能,能做的更好?
薛宝钗见赖瑾一脸的不以为然,也不在意。依旧淡然笑道:“正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瑾弟弟自然也不必以从前的目光揣度我。何况我在内宅后院如何做事儿,也不是你们前头爷儿们能了解的。其实我也无需你为我做什么,我只是希望在我事净功成之后,你能为我还有我们薛家请功。不要让旁人贪了我等辛苦,摘了我们的桃子就是。”
看薛宝钗如此信誓旦旦的模样,赖瑾叹息一声,忍不住还是劝道:“其实薛大哥哥如今已经做得很好了。且有我和冯大哥、卫大哥这么多人帮他,恢复薛家早先的荣耀显达也是指日可待。你又何必如此牺牲?”
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找个温柔细致又有才干的相公嫁了难道不好吗?从此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又何苦掺和到这种事情里?
就像赖瑾不能明白贾宝玉的思维方式一般,对于薛宝钗执着于功名利禄,甚至不择手段的行为,他依旧不能理解。
在他看来,无论是权利还是金钱,只要够用就可以了。所谓权财,应该是由人支配,让人过的更舒坦。而不是被权财奴役,这辈子都困苦难安。
当然,在薛宝钗看来。赖瑾的思维也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自己颇得圣眷,家中父辈叔辈在官场上也都混得蒸蒸日上,自然不会理解薛家人被迫打落尘埃的痛苦。因此薛宝钗此番作态,也只是希望赢得赖瑾的怜悯和支持。至于他能否理解自己的做法,薛宝钗表示那也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见薛宝钗主意已定,赖瑾虽然还有满腹劝告的话,估计她也听不进去。只好点头应道:“你放心罢。倘或你真的功成,圣上自然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薛宝钗展颜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赖瑾笑而不语。
在旁端坐始终没有理论的薛姨妈满面担忧的看着薛宝钗,唯有长叹一声。
薛蟠早就说过,他这个妹妹看着温顺娴静,但实则牛心左性,下定了注意谁劝也不管用。之前赖瑾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是薛蟠口沫笨拙,无以劝说。当经过了今日之事,赖瑾再也不会这么觉得。
不过事关自己好友最嫡亲的妹妹,赖瑾还是做了最后的努力。就是那日从薛家出来之后,转道去大理寺告诉薛蟠一声。听了赖瑾详详细细的诉说,饶是薛蟠心宽体胖,从不在意什么。此刻也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最后还是请求赖瑾想法子将薛宝钗带过来再行规劝。
赖瑾自然应允。于是求人托情将薛宝钗送入牢中与薛蟠相见。薛蟠苦口婆心的劝阻,奈何宝钗一意孤行,根本听不进薛蟠的劝告。直到最后,薛蟠嘴巴都说干了也无效用。只得唉声叹气的愁了一回,最终还是撂开手不提。
没有被西海沿子聚众静坐一事吓倒,却因自家妹妹要嫁人的事儿急的满嘴都是泡。柳湘莲看着薛蟠如此本末倒置的模样,也是好气又好笑。不过见他是真心实意的为家人打算,并不因为功名权利而改了初衷。此等视皇亲国戚为等闲的模样,柳湘莲看在眼里,虽不说话,心中还是很敬佩的。
最终还是求了赖瑾这个能言善辩的来开解薛蟠一回。好歹让他不那么着急了。
薛宝钗嫁人一事,于薛家众人来说是天大的事儿,但于整个大业朝来说,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甚至没掀起一丝波澜。
因为乾元帝这厢终于忍到了最后,开始着手处理西海沿子将领贪墨战死伤残将士封赏一事。
乾元帝亲自下旨,着大理寺卿顾长卿于大理寺公开审理此案。审案当日,大理寺衙门外头黑压压站了一地的人。有仕宦功勋之家派遣的小厮管事之流,有闲来无事瞧热闹的寻常百姓,贩夫走卒一流,也有不远万里迢迢赶来看罪人伏法的战死将士家属和那些在西海沿子奋斗了一辈子的伤残将士。当然还有赖瑾、秦牧、陆子明这等子朝廷清流,热血书生。
顾长卿身着二品官府,端坐于大堂之上,威严肃穆。从案件审理还是一直到最终结束,花了足足有三个时辰。当中邵平成等义忠亲王老千岁一脉的死忠党羽不光是侵吞了此次的朝廷封赏,就连之前朝廷发放的粮草军饷也有贪墨之迹。甚至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杀人无数,所杀之人俱都是在西海沿子奋勇杀敌,忠肝义胆的热血将士们。
这些将士们抱着一个保家卫国的心,没有死在敌人的手上,没有死在战场上。却因为高层将领们一己之私,而死在了大业朝境内,死在自己人的手上。
至此一点,邵平成等诸位将领所犯之罪便是十恶不赦。更不要提在纠察当中还查出来的众位将领们与西海诸藩国私下交易,操控战场胜负一事……
种种罪状罗列,简直罄竹难书。
最终审判结果下来,以邵平成为首的诸位将领俱都是斩立决。家中财产悉数充公,九族被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三代之内不许入朝为官,无圣大赦,不许踏入京城半步。
至于在西海沿子聚众闹事的皇商薛蟠,其心可表,其行却违反了国法军规。圣上念其年轻气盛,又是一片好心,只是罚了他十万两银子抵罪,然后便当庭释放了。
经此一事,薛蟠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为民请命的大英雄。之前在京中议论纷纷的倚情仗势打死人的流言也都渐渐消逝,反而其在西海沿子的英勇作为被大家竞相流传。甚至连酒肆茶楼中说书的先生都编排了无数个段子为其正名。如今薛蟠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上依旧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不过口内说的却都是叹服敬重的话。
薛蟠纨绔半生,可曾遭遇过这样体面的事情?每日里来来往往喜得笑不拢嘴。原本就爱四处溜达乱窜的性子,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每日早晨天刚放白就打马出去,不到晚间月上中天根本不回家。蹭在外头大整日的时间,就为了听市井上的人如何夸他的。
此等作为,宛如小人得志便猖狂,看到柳湘莲众人好气又好笑。
他们这一群人因薛蟠的动作也受了牵连。虽然各个在西海大捷当中都立了功,但纠结士兵与邵平成等直面对抗的行为太过凶狠严重,说狠了一些都算得上是聚众兵变。众目睽睽之下,圣上要是一点儿都不处理也是不行的。
最后除了沈轩这个罪魁祸首官职不变之外,众人都是官升一级,但都被罚了一年的月俸。圣上云有功当赏,有罪当罚。虽然目下的赏是厚了一点点,罚是轻了一点点。但沈轩、冯紫英等人因此事占尽民心,义忠亲王一脉也不好太过咄咄逼人,也只能就此忍了。
最后便是南安郡王这个躺着也中枪的最高西海沿子统领。虽然表面上南安郡王对邵平成等人贪墨粮饷封赏一事毫不知情,但他乃是西海水师统领。下属犯错,上峰自然有监督不利,管辖失措的罪过。也被乾元帝罚了一年的俸禄,小惩大诫。
赫赫扬扬有半朝党羽之称的义忠亲王一脉被乾元帝接连敲打,自此以后行事越发谨慎小心。乾元帝依旧不依不饶的指示麾下心腹上奏弹劾西海沿子众位将士侵吞粮饷一事另有别情。还需细细查明其后因果。
其实事到如今倒也没什么可查明的。罪证聚在,还有那么多的战士家属作证,邵平成等义忠亲王一脉的死忠已然被打入尘埃,只等被斩。不过诸多朝臣以为,区区邵平成不过是三品副将,有什么胆子敢对圣上的旨意阳奉阴违,何况大家都知道邵平成等人贪墨了粮饷封赏,但几个将领们所分的银钱不过是被贪墨军饷的九牛一毛,下剩的大宗银两还是不知去向。定然是邵平成等人背后还有主谋才是。
之前将这批罪人囚禁大理寺,乾元帝碍于名声着想也不敢严刑拷打,授人以柄。不过如今邵平成等人都被判了斩立决,对于必死的人乾元帝可就没那么多顾及了。
因此邵平成等人被押入死牢的这一段时日当中,乾元帝又派了长于用刑的暗卫冒充狱卒对邵平成等人严刑拷打,逼问剩下银两的下落。这些暗卫大都是前朝锦衣卫的后人,施刑酷罚各个都是行家里手,哪怕是扒了邵平成等人一层皮,也能让他们依旧精神抖擞的活着。乾元帝对这些暗卫寄予厚望。
只可惜暗卫们手段狠戾,这邵平成也不是凡物。官职不大,骨头却硬的很。咬死了只说是自己贪起了贪心,无人指使。问起被贪墨的饷银究竟送去何处,也咬紧牙关闭口不言。
其余职位略低的将领们可不比邵平成的死忠硬骨头,自然也有扛不住酷刑全都招了的。但这些人官职卑微也仅仅是参与了分赃,对于大部分银钱被送往何处也是一问三不知。
邵平成等人深陷囹圄,自然有关心则乱的人四处求情讨饶。于是这段时间后宫太上皇所住的乾阳宫变得异常热闹。前来拜访的老臣功勋络绎不绝。哄得日渐无聊的上皇突然有了当年临政时候的兴致。将乾元帝召过去详尽问了西海沿子诸事。乾元帝以忠孝仁德称颂于天下,自然不会欺瞒自己的父皇。便将义忠亲王一脉如何背主忘恩,贪墨军饷一事原原本本说给上皇听。
上皇虽然在让位之初与乾元帝有过权柄争执,不过那都是身为帝王心术,平衡掌控的习惯所致。但是他的身子确实不大好,自从太医隐晦的嘱咐他不得劳心劳力恐致驾崩以后,上皇便渐渐控制自己的掌控欲望,真心在后宫养老修身,不怎么理会前朝的事儿了。这次要不是那些人闹得太厉害,逼得上皇一点儿清净的余地都没有,上皇也不会开口过问此事。
到底义忠亲王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当年又是最为器重宠爱,手把手教养大的。情分自然与别的皇子不同。没瞧见那位当年可是犯了逼宫让位的十恶不赦之罪,要是落到别的皇子头上恐怕是要祸及妻儿的。可是那位只在上皇跟前儿跪着哭了三天三夜,林林总总说了些同父皇从小长大的细节,上皇便心意回转,多有疼爱。最后只是被夺了太子之位,圈禁了事。
当年的逼宫之举上皇都能原谅,如今不过是贪墨些银两,上皇自然更不会追究。只是他也曾为帝王,直到民心相悖,不可轻易胡为。便笑着劝说让义忠亲王将吃了的全部吐出来。与此交换,乾元帝也不可死缠烂打,就此告终那是最好不过的。
上皇如此发话,乾元帝也不好再做什么。闹到最后,圣上也只得示意暗卫给邵平成等人一个痛快。三日之后,那些不知所踪的粮饷果然自动自觉的出现在暗卫的眼中。乾元帝也算有了交代,遂不再追究。
闹得满城风雨天下轰动的西海沿子将领贪墨军饷一案就此告一段落。朝廷看似平静了下来,可是圣上和义忠亲王一脉的斗争却刚刚开始。
所谓人走茶凉,不论邵平成等人昔日对义忠亲王如何死忠,如今身死陨灭,该做的事情还得做,空余出来的位子依旧需要安插人手去掌控。
只是这件事情从开始乾元帝便掌握了先机,最后分赃的时候自然也是乾元帝占了大头。圣上朱笔一挥,大半空余出来的职位便交给了自己的心腹战将。当然,因为西海大捷一事,冯紫英、卫若兰等功勋世家也在后头喝了一点儿肉汤。原本空有职务而不能掌兵的众人终于被乾元帝寻机插入西海水师。自上而下二品骠骑将军沈轩掌控五万兵马,下头冯少楠、冯紫英、卫若兰、韩琦、陈也俊等也都掌控了三万到五千兵马不一。最后新晋入军的从六品忠显校尉柳湘莲手中都掌握了一千兵马。
自此,乾元帝总算将西海水师泰半牢牢掌控在手中。也不必日日悬心南安郡王会否手握兵权就背后作乱了。
至于南安郡王,虽然未能插手继任将官一事,但好歹此件风波处理妥当,乾元帝并未将将官贪墨军饷的脏水牵扯到自己身上。自己名声清誉无碍,虽然仅有个掌控不利的罪名发了一年月俸,但也仅仅是蜻蜓点水,无人会真正在意。表面上与他自己实力并未受损。因此也算是三方满意,皆大欢喜。
风云变幻的两个月,家中琐事与天下大事联系在一起的纠缠纷扰,让赖瑾觉得异常疲乏劳累。却还不忘张罗一桌好席面,为走出牢房的沈轩、冯紫英等人正式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