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一些很轻的脚步声,我须将姒夫人哄睡着,便没有回头理会。我道:“太后您瞧,王上小时候说的话并未忘记。他只是没弄明白,为何您当年要那样对他。解释清楚,你们母子之情,还可以修复的。”
姒夫人逐渐撑不开眼皮,目光浑浊:“这事,对瑾儿,我委实难以启齿,哀家在梦中再想想吧。若是……上天赐福,让我一觉过去,能见到我的瑾儿,哀家这次……一定会说的。”
姒夫人支撑不住,睡过去了。
她合眸的一刹,一只骨节分明、纤瘦白皙的手从我肩后越过,覆上了她的手背,却用力极轻,半点都没有打扰。
吾王来了,他与我一同跪在床前,姒夫人的身边,握着母亲的手。他面色寂静,看不出悲喜,纤长的双睫微垂,万千思绪凝在眸色中,像是已和他的母亲一起飘远到梦里了。
我稍稍让开位置,好方便吾王跪守。半晌,元无瑾才喃喃出第一句话:“阿娘怎么变成这样了。她以前……很漂亮的,比我都好看。”
我在一旁低声回应:“太后是忧思过度,方才如此。”
元无瑾回头看了一圈,问身后几位宫女:“母后睡下,之后要怎样?”
一大宫女跪下回道:“回王上,太后有些高热,按太医嘱咐,奴婢们要为太后用冷帕覆额,再稍微擦身来退热。”
吾王眷恋地望回去:“拿来吧,寡人该亲手为母后做一些。”
他挽起玄色朝袍的衣袖,捏好冷帕,小心覆在姒夫人额上,几缕白发也仔细拨开;而后亲手将姒夫人颈侧、手臂与手指都擦拭一番,每一个动作皆无比轻柔缓慢,目光始终凝在母亲的脸上,一寸也没有移开过。
做完这些,他才将东西放回,嘱咐道:“剩下的寡人不方便,你们来吧,寡人去外面等。母后若是要醒,便将寡人喊进来,她想第一眼就看到我。”
众人答是。最后吾王拽了拽我衣角:“跟寡人出去。”
今晚月色很好。
甘泉宫的花苑中,种着郁郁葱葱的羽昙花,五彩缤纷,每一朵都浑大饱满,形同绣球。吾王带我走到一处亭廊角落,停了下来。
他背对着我说:“阿珉,你从背后抱着寡人可以吗?寡人好累,想有一个人靠一靠。”
我道:“臣遵命。”
吾王的王袍极为宽大,衬得他仿佛壮了一圈。唯有这样抱搂在怀,才能摸清他腰上的薄瘦。他微微后仰,脑勺搁在我肩前,发丝凌乱折叠,整个人正像今晚的月,无力悬在天穹,不得不落进潭中,被水包裹住了。
我挑起他一缕发:“王上还是念着太后的,并不是那么地恨她。”
元无瑾望向亭外景色,道:“近二十年,阿娘在我眼中都是美丽慈爱的模样,她养育我、爱护我,在微末之时鼓励我,她作为母亲的一切,明明全都是最完美的。我至今不敢相信,她会做那种疯癫之事……所以,我也不敢见她。”
他顿了片刻,颊边一痕泪坠下:“寡人到底做错了什么,阿娘突然就那么恨我,恨不得杀我?”
我温柔道:“王上方才也听见了,太后极为想念您,这不是假的。或许仅是因为太后缺乏主见,被那面首蛊惑而已。今日臣先行来侍奉,在臣面前,太后梦中梦外每一句话,都在唤您、提您,她的确已经知道错了。”
吾王靠在我怀中,肩膀耸动一小下,抬袖擦了擦脸,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他转过身说:“对了,宫人们讲先前他们给母后喂不进药,是阿珉你过来,才成功哄着母后脱离梦魇,把药用下。多谢。”
我低头道:“是臣应做之事。王上不嫌臣冒犯便好。”
元无瑾熟练无比地勾住我颈,踮起脚,啄上嘴唇贴吻。这是他高兴时惯用的奖励我的方式。此次时间格外长些。
等他踮回去,我再提醒说:“王上,太医讲了,太后的身体沉疴已深,时日恐怕……”
元无瑾微垂下眸:“嗯,最后这段时间,寡人会陪伴母后,让她安心。”
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我也倍感安心了:“臣,替太后谢过王上。”
之后两个时辰,吾王拉着我在亭廊中,看月看花,很少再说话。他喜欢我凭更大的体型将他包裹住,无论是坐是站,我的手臂都被他抓到腰间,一定要将他圈起来才舒服。
坐着的时候,他坐到我腿上,倚在我身前闭了双眼,一呼一吸极为匀净,仅有长睫不时微颤,真是安稳极了。此时此刻,他都不像什么喜怒无常的殷国大王了,只是一只蜷缩的毛绒小兽。
我这样抱了他很久。
至寅时,宫女急匆匆来报,太后梦浅,即将睡醒。吾王一下子睁开眼来,从我身上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