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王似有些慌,他继续道:“把你带进宫里,正是为太医方便解毒。阿珉,你好生休息,认真喝药,等好起来,此事就可以翻篇了。”
我越发不明白了。
我记得是他亲口同意赐死,记得是他让中贵人亲自送来的毒酒,记得那杯酒入腹之后,胸腔肺腑的翻涌,喉间剧痛,以及喷溅出口的腥甜。
我以为我此刻已该至地府、用一碗汤将今生纷扰忘个干净,却不想最后还是在人世间醒来,甚至是在他的宫殿,这个恨不得将我每一根手指都捆缚住不能动弹的囚笼里。
还听他说,给我毒药不过是为了个试探,赌气。
我发怔,元无瑾抚掌,便有内侍端着苦味氤氲的汤药进门。他亲手将其接过,递到我面前:“太医说,阿珉醒后最好立即用一次,快些喝吧。”
我想开口,一个字还未说出,心口蓦地又一阵剧痛,眼前顿时昏黑了。这是当时喝下毒酒后的其中一种感觉,虽比当时浅淡许多,也没觉得要吐血,亦非常难耐。我感觉自己坐太不稳要倒,面前人靠近,搂过我的肩膀。
视野渐渐找回,他另一只手还拿着那碗汤药。
“阿珉,听话,你与寡人君臣之间的胡闹就到此为止。先喝药,清除余毒,才能完全好起来。”
这碗药递得越近,我便越没由来地厌恶,也不知为什么。我并非不能饮苦。
我勉力抬手挡开,道:“抱歉,王上,臣不能喝。”
元无瑾压了声:“阿珉。”
浑身骨肉酸刺无比,几乎没有力气。我连从他身边退开都费了大劲。到床尾一个足够远的位置,我重新跪正,向他叩首:“臣已请王上赐死,便应该是个死人,王上下过明确的王令又强留,恐引朝野非议、六国趁隙谋利。王上不能对臣态度暧昧不清,臣可用便用,既已不可用便必须要杀。”
他停顿一阵,声音带笑:“阿珉这话,是觉得自己不可用?”
我暂且埋着头没有回答。余毒在身,我讲了如此长一段,也是疼得快说不动话。
元无瑾似自言自语:“寡人没有觉得阿珉不可用。寡人说了,已知晓你的忠心,愿意继续用你。你领兵,我掌权,我们君臣永不相疑。以前那些……把你强留宫中做的比较过分之事,寡人今后必不会再做了。”
“王上,”我艰难提上一口气,抬起头,“不是您,是臣,臣认为自己已不能供王上驱使。臣……没法完全做到王上想要的模样,对您会有私心,有愤懑,有不满。臣在王上这,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他一时未动,我接着道:“臣不想与您走到最终恩怨相对的一步,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臣会做什么,臣自己都不敢猜测……所以,臣希望您能现在就取走臣的性命,让这个可能断在此地,于您于大殷,都是最好。”
那两个字,我不能说,只能拐弯抹角地暗示。
接到他国使臣密信,我虽未阅便已烧毁,但,已证明有这么一条路在;山东六国,有这么个打算。
他们的打算可以说极其正确,直切要害。让我有点害怕了。
我会想象,我到别国去许能得到君王重用、得到将士爱戴。我会像一个真正的人,而非一样满足欲望的物事、一个动辄可打可骂摧残折磨的奴隶。
我已经起了这个念头。
所以可以的话,还来得及的话,我必须死。
吾王等待许久,半晌,却还是在那样自言自语:“不会,寡人相信阿珉不会。”他轻轻牵起嘴角,用空着的手骄傲地搭在自己心口,“阿珉喜欢寡人,一直都喜欢寡人。所以阿珉不会。”
他再一次将药递到我面前,甚至搅舀了一勺,凑上我唇边:“阿珉,听话,喝掉它,然后好起来,以后专心为寡人做事。”
我别开脸。
元无瑾便缓缓收手,将那药放回了床边案上。
“阿珉还是想死吗?可你已经死不掉了。”他的语气堪称柔软,“你目前已保住性命,剩下这几碗解药,是为彻底清除你五脏六腑的余毒。否则你便永远都是现在这般,一举一动疼痛无力,成个半残。如今随便让两个最瘦小的内侍盯着你,你都没法自戕。”
我往后靠了靠,倚在墙边,将这副残躯稍歇,道:“王上,你放过臣吧。臣只想要一个解脱。”
元无瑾没有搭理我,而是传了十余人进来,到最后一层帘帐外。然后,他亲切地靠近,抚着我脸对我说:“今日朝上政务繁多,寡人不得不去。寡人给阿珉一个白天,让阿珉想清楚。你只要识相,尽可放心,寡人以后会待你好,你还是大殷最耀眼的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