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商人带来的。此外,内城也没有发现制陶和炼铜的遗迹,这 些设施都分布在城外。
城墙外是一圈城壕(护城河),有些残留的木结构码头遗迹,发 掘者推测,城壕水系联通长江,应该有航运功能。2001年,发掘者 又发现了一处断续的外城遗迹:南面临水,围起一块半月形陆地。这 种外城接水、环抱内城的构造和郑州商城非常相似,堪称郑州商城的 四十倍缩小模型。
内城的“宫殿区”有两座大型建筑建在夯土台基上,长40余米, 宽6—7米。墙体是新石器时代长江流域常见的木骨泥墙结构:用原 木做骨架,涂抹很厚的稻秸泥做墙体,并用白灰粉刷;屋墙外有密集 的木柱,支撑起巨大的“四面坡”屋顶和廊檐;屋檐下的地上铺一圈 碎陶片“散水”,防止雨水冲刷地面;有陶制的下水管道把雨水排出 院落。南侧的建筑f2是没有隔间的大厅,可能是处理公务的会议室; 北侧的f1有四间正屋,是主人家庭的起居场所。3
商人到来后,原本生产陶器的盘龙城地区立刻布满了青铜元素。 考古工作者在墓葬和灰坑中频频发现各种青铜制品,有酒器、容器、 炊器、兵器……内城外数公里内的聚落,如楼子湾和杨家嘴,都有大 规模炼铜及铸造场,木炭灰的堆积范围达数十米。
杨家嘴遗址五期,有一条30多米长的灰烬沟,内部有陶坦堤和 陶缸,还有残铜片、铜渣和孔雀石(铜矿石);楼子湾遗址五期,有 一处10平方米左右的圆坑,里面有石块和铜炼渣,还有沾着铜渣的 陶缸碎片,发掘者推测,这座圆坑是炼铜的工棚;杨家湾遗址六期, 有一条堆满灰烬的浅沟,长30米,分布着三组共十件陶缸,均被 三四块石头支起,像是架起的锅灶。
发掘报告记录的这些炭灰冶炼痕迹,都是露天工作场,还没有发 现二里头遗址那种铸铜“厂房”建筑。
盘龙城的土著居民擅长制作一种大陶缸,高度在0.5—1米之间,
底部呈圆弧形,外表有凸起的棱块,发掘者称之为“侈口斜腹陶缸”。 它可以追溯到五千多年前的湖北天门石家河古城,那里的居民经常制 作大型陶筒形器和陶缸,然后成组埋入祭祀场。这种缸兼有祭祀功能 和实用性,可以盛粮食或水,可以炊煮,而在商人到来、冶铜产业兴 起之后,大陶缸又有了炼铜的功能。
盘龙城出土陶缸以及考古人用陶缸做熔铜浇铸实验
从盘龙城的冶铸现场来看,应当是先从外地运来各种矿石,在城 外冶炼成铜锭,或者继续浇铸成铜器,然后销往中原的商朝腹地。盘 龙城人随葬的各种铜器和同期中原的造型与纹饰基本相同,但也有少 许本地特点:铜器上没有文字,也没有族徽等符号。
那么,盘龙城的铜矿来自哪里?
湖南岳阳铜鼓山遗址有和盘龙城造型类似的系列陶器,但没有古 代采矿和冶炼的遗存,不过从地名推测,这里应当有过铜矿;4江西 瑞昌的铜岭遗址有古代矿井、冶炼炉和各种设备,最早的开采时间为
商代前中期,和盘龙城基本同时,但陶器形制和盘龙城联系不大;5 距离盘龙城更近的,是湖北大冶的铜绿山遗址,虽然目前只发现了西 周的采矿遗迹,但很可能盘龙城时期已经有开采。
从这些零散的材料看,盘龙城的铜矿基本来自当时水路交通相对 发达的鄂、湘、赣三省范围。这些矿产未必由盘龙城人直接开采,他 们很可能是通过贸易获得矿石的,比如,用铸造好的铜器和当地人交 换。寻找铜矿产地并不是太困难,铜矿表层有精致的绿松石,经常被 制作成饰物流传,只要探听到这些绿松石饰物的产地,很容易顺藤摸 瓜找到铜矿带。
至于盘龙城和商王朝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学者们有不同的判断。 有人认为,它由商王朝直接管辖。这意味着本地生产的部分铜锭和铜 器要无偿进贡给商王。也有人认为,它是从商王朝裂殖出去,但政治 上自主的方国。毕竟,它和黄河边的商朝腹地距离上千里,途中要穿 过山地和大小河流,还有无数土著部族领地,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 王朝难以直接统治这么遥远的地区。还有人认为,它是由长江流域土 著族群建立的原生态国家,和远在北方的商朝没有任何关系。6但不 可忽视的是,这里出土的铜器和陶器与郑州商城类似,属于二里冈文 化的分支;出土的卜骨上有钻孔,也和商朝腹地的占卜方式相同。当 然,器物造型未必能完全代表政治关系,还要看其他证据:一,盘龙 城人的墓葬中有一部分是用狗殉葬的,而这是中原商人特有的习俗, 先在墓穴腰部挖一个土坑,埋下一条狗,然后安放棺木。在考古学上, 这被称为“腰坑殉狗”。此外,在墓室和墓穴填土内也会埋入狗。二, 有些墓主头朝北方。商朝远方城邑的墓葬,墓主往往头朝商都方向, 比如,石家庄台西遗址(头朝南方)和陕西老牛坡遗址(头朝东北方) 都指向商朝后期的殷都。
关于盘龙城统治者的族属特征,墓葬提供了很多信息。在已发掘 墓葬中,李家嘴plzm2的规格最高,和城墙建成时间接近,随葬了
李家嘴plzm2椁板的夔龙饕餐纹在泥土上留下的印痕
较多青铜器,还有三名殉人,其中一名是儿童。这是一座非常典型的 商式墓葬,有腰坑殉狗,二层台放置随葬品和殉人,甚至棺椁木板上 雕刻了经典的商式饕餐纹。
和盘龙城同期的郑州、偃师商城均尚未发现高级的墓葬,很难和 盘龙城进行对比,但殷墟时代的商人贵族墓葬很明显和盘龙城有相同 的渊源,所以盘龙城的统治者肯定属于商王朝上层。
李家嘴plzm2随葬了 50件铜器,主要是成套的各类铜礼器; 兵器则有铜钺两件,铜矛和铜戈各一件,长30厘米左右的铜刀四把; 玉器,除了装饰品,还有玉戈四件。这位墓主应该来自负责兴建城池 和宫殿的统治家族。
此外,盘龙城还有些中小型商式墓葬。这些墓主应该属于同一商 人部族,整体迁徙到盘龙城,并在此建立了一个繁荣的远方侯国。
盘龙城商人墓中随葬兵器的种类和数量都不少,除了常见的戈和 镁,还发现了两把“铜钩刀”,刃长约40厘米,刀背有几个穿孔,方 便固定在长木柄上。这是较早的一种砍刀,到殷墟时期,刀身进化得 更宽,被称为“卷头大刀”。
盘龙城出土的部分铜兵器,上为铜戈,中 为铜镀,下为铜钩刀,三者比例不同。
青铜“马面”,可能是皮质头盔上的装饰。 盘龙城没有发现马车和马骨,当时的商人 还没有养马和马车技术。
不嗜血的商人
虽然有种种证据证实盘龙城的商文化特征,但它和商王朝的差 异之处也不容忽视,尤其是,这里没有杀人祭祀行为:城内和城外 都没有发现人祭坑,城墙和宫殿区也没有发现“人奠基”。在中原地 区的商代遗址中,人祭、人奠基、制骨作坊批量加工人骨、任意杀 人行为和灰坑中的遗弃尸骨都很常见;但在盘龙城,目前还没有发现 这些迹象。
盘龙城唯一保留的人祭特征是使用殉人,比如,前述李家嘴 plzm2墓中有三名殉人,稍后发掘的杨家嘴m14和杨家湾m13 (两 座中型墓葬)各有一名殉人。目前,盘龙城已经发掘了 30多座墓葬, 殉人比例并不算低。
盘龙城的统治者是商人,也是青铜冶铸行业的经营者,这两种身 份和人祭宗教有着密切联系,但为何和中原相比,他们变得更和平了 (虽然还有人殉)?
长江流域是稻作农业,受水土条件制约较大,稻作聚落往往在小 流域内密集分布,而不同的小流域之间往往距离较远,所以稻作聚落 呈“大分散,小聚居”模式;而华北主要是旱作农业,受地形影响小, 聚落分布不太集中。
这种人口分布对商人统治者有直接影响。在繁荣的盘龙城小流域 中,这些外来统治者只是人口中的极少数,必须顾及本地土著的感受, 否则,一旦周边土著同时揭竿而起,他们根本无法抵抗——这里离商 王朝已经太遥远,难以获得王朝的军事支持。由此,他们就不可能像 北方的边防城邑的统治者那样,对周边居民残暴而恣意(如后面即将 登场的藁城台西和西安老牛坡),而只能放弃过于暴力的宗教祭祀和 统治方式,尽量避免激起土著族群的反抗。
从盘龙城土著的立场看,他们之所以接受这些外来者的统治,除 了青铜兵器的威慑力,更重要的应该还是青铜产业带来的利益。外来 的商人有青铜冶铸技术,但他们的人数并不足以在新环境中搭建起整 个产业,所以从一开始就需要与当地人合作,建立从找矿、采购、运 输矿石、冶炼、铸造直到外销的整条产业链。这意味着本地人也能从 新产业中获利,商人和土著可以合作共赢。盘龙城古国应该一直建立 在这种产业合作的基础上。
在当时族邦林立的大环境下,盘龙城人不得不重视武备,从夯土 城池到频频出土的各种青铜兵器都说明了这一点;但与此同时,青铜 产业的运营又需要有一个和平环境,不管是外来商裔与土著居民的合 作,还是和周边族群的商业交换(购入铜、锡、铅矿石,出售铜锭和 铜器),盘龙城人也基本做到了这一点——盘龙城内外没有发现乱葬 尸坑以及带伤或被肢解的零碎人骨,就是明显的证据。
可以这么说,盘龙城的商人不仅主动放弃了中原传统的人祭和人 奠基等宗教仪式,还接受了本地土著族群的宗教理念--种比中原 更和平的文化。
南土和平祭祀
从5000多年前的屈家岭文化到4000多年前的石家河文化,盘龙 城所处的江汉地区出现过很多防洪用途的“古城”和稻作水利设施, 尤以天门石家河古城规模最大。然而,江汉地区却一直没有发生阶级 分化,也没有出现早期国家与文明。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应该就是 当地的宗教形态:祭祀方式以摆放和掩埋器物为主,很少有杀人和杀 牲畜的行为。
比如,5000多年前的屈家岭文化以埋葬陶筒形器和陶缸为主, 4000多年前的石家河文化则制作大量泥塑人偶、动物和杯子等,然 后烧制成粗陶并掩埋。这样一种和平的宗教理念,不仅有助于维持族 群间的合作关系,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早期国家的暴力统治功能,而 且还能消耗社会剩余产品,避免了因财富的过度集中而出现职业统治 阶层。9
当商人到来之后,国家权力虽已不可避免,比如,盘龙城的城池 和宫室显然代表了财富和权力的集中,但本地民间宗教仍起着融汇和 同化的作用。发掘显示,盘龙城商人经常举行一种不杀人的祭祀:在 土坑或灰烬里摆放陶器、铜器或玉器,然后掩埋。
盘龙城外的王家嘴有两座祭祀坑h6和h7,属于盘龙城文化五 期(此时,城墙和宫殿刚建成不久)。两者相距l5米,呈南北向并列, 紧邻一座数十年前建成的大型长陶窑(y3),附近还有陶窑经营者的 房子。当时,主祭者应该是先挖了一条数米长的浅坑,在坑中堆放柴草, 点火敬神,等灰烬冷却后,再在坑底挖一个深且陡的小坑,然后往里 面放置祭祀器物,最后则是用混合灰烬的泥土掩埋。
h6出土铜铸两件、铜刀一件、铜被一件、铜镶十件,都是武器 和工具,没有酒器和食器;陶器则有鬲、瞿、盆、壶、罐、大口尊和 瓮等。
h7出土有铜爵、铜飙、铜鼻、铜戈、铜铸和铜刀,还有玉戈、 玉柄形器以及石斧,但没有陶器。这些物品呈环形放置,沿坑壁还有 三块石块。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铜界内藏有一块使用过的卜骨,上面 有钻好的圆窝和烧烫裂纹,很可能是用来占算这次祭祀的,所以被一 起埋入了祭祀坑。
甲骨占卜是典型的中原-早商文化,在长江流域很少见,所以, 和铸铜技术一样,应该也是商人带来的。不仅如此,来自北方的甲骨 占卜还被南方的埋物祭祀仪式所吸收,这显然反映了南北、主客两种 文化间的融合。
此外,考古工作者还在盘龙城外的杨家湾发现了另一座祭祀坑, 编号h6 (为与王家嘴h6区别,下文称为“杨家湾h6”),属于盘龙 城文化七期(商文化晚期),大概在城池和宫殿体系建成后一百余年。
杨家湾h6位于三座房子和一大片灰烬地带之间,灰烬可能是冶 铸铜器形成的,呈不规则方形,边长2米多,深64厘米,坑内填的 是混合灰烬的黑灰土,坑底铺朱砂,有兽骨,应当是作为祭品的肉食。
埋藏的器物多达58件,主要是铜制酒器和食器(礼器);其次是 陶器、玉器和石器;坑口位置集中摆放的是铜兵器,有钺一件、矛一 件、戈二件、链15件以及玉戈一件。其中,铜钺造型夸张,刃部呈 半圆形,两刃角钩状上翘,钺身中部有一边缘较厚的大圆孔。这种铜 钺在中原地区很少见,属于盘龙城最晚期发展出来的独特形制:美学 功能增加,但实用性降低,难以深入地斩劈。杨家湾七期墓葬mil中, 也有一件与此类似。
在这之前,盘龙城人还没有这种不实用的铜钺,比如,城池兴建 阶段(四期)的李家嘴m2随葬的铜钺还是实用的商式特征。在商人 文化中,钺是军事权的象征,也是杀俘献祭的重要工具。盘龙城人到 晚期还在生产铜钺,说明他们的商文化血脉仍在延续,部族军事体系 也一直存在。但是,晚期铜钺却变得不实用和卡通化,又说明他们已 经很少杀戮人或牲畜。而把铜钺和各种兵器作为祭品埋入祭祀坑,则 几乎是对商人杀祭宗教的一种讽刺了。
这三座祭祀坑是发掘报告确认的。此外,王家嘴遗址(地层不详) 还发现了十多座密集的小坑,每座0.5平方米左右,里面埋有木炭黑灰、 完整的陶缸或碎片以及很多盛放食物和酒的陶器。这些坑无法用于冶 铸,所以也可能是祭祀场所。
杨家湾mil铜钺
杨家湾h6铜钺', '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