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土早已不甘忍受商王朝的统治,只等有人率先举起反商义旗, 追随者自会蜂拥而出。《史记》曰:“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 此时的所谓诸侯,并没有春秋时期的规模,还只是碾子坡遗址那种新 石器水平的农业部落,人口一般在千人级别,能提供的兵力也不过区 区百人。
武王的军队可能在黄河南岸停留了一段时间,在造船的同时,亦 等待各地赶来的盟军。此时是冬季,但黄河没有结冰,到一月初,联 军才分批北渡黄河。
当武王的船只行驶到黄河中流时,有一条白鱼跳到了船舱里,武 王亲手捉住它祭祀上天。在迷信的时代,任何偶发的事件都可能蕴含 着天降的神意。渡河之后,据说有火光自天而降,停留在武王的帐篷 上方,变幻成红色的鸟形。(《史记o周本纪》)
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 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
《尚书o泰誓》是武王对盟军发布的讲话。泰,有宏大之意。可 能在渡河前后,武王各有一次讲话。作为战前动员,武王在讲话中强调, 商纣的各种恶行不可宽恕:
……弗敬上天,降灾下民。沈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 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 忠良,剂剔孕妇。……斫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作威杀戮,毒 痛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师保,屏弃典刑,囚奴正士,郊社不修, 宗庙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3
从商代考古看,诸如“到剔孕妇”和“斫朝涉之胫”之类,从早 商的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到中商的小双桥遗址,再到后期的殷墟,一 直是商人祭祀的常态,西土各族人也早已见识过,但为何武王只把它 说成商纣一个人的罪恶?
一种可能是,武王当初控诉的就是商朝的恐怖行径,但在周公当 政时期,为了抹去商文化的阴暗面,修改了武王的讲话记录;另一种 可能是,武王为了争取商人内部的支持者,所以只重点描绘纣王的残 忍无道,所谓孤立极少数,拉拢大多数。
此外,武王讲话还强调了商纣的一个罪行,说他不愿举行祭祀, 从而得罪了上帝和商朝历代先王:
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祇,遗厥先宗庙弗祀。
……郊社不修,宗庙不享…… 上帝弗顺,祝降时丧。
这就是莫须有的指控了。纣王继承的正是其父帝乙制定的常态化 “周祭”制度:用固定的祭祀日程表祭祀历代先王,哪怕王不在京城, 也会有祭司代为奉献祭品;上帝(原本)只是商人的神,即使帝乙和 纣王的“周祭”里没有安排上帝,但按照商人的宗教理念,奉献给先 王的祭品自然有上帝的一份。
但武王必须指控纣王不敬神。因为在上古时代,这是最大的 罪恶。既然要把商纣定义为万恶的独夫,他就肯定有这一条罪状。 由此,周武王的“反叛”便有了宗教合法性:他是代表天上的上 帝和诸神(历代商王)惩戒纣王,正所谓:“尔其孜孜,奉予一人, 恭行天罚。”
经过这一番信誓旦旦的宣讲,诸侯皆曰:“纣可伐矣。”但稍后, 武王却突然声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意思是说,“天命”还没 到讨伐的时候,于是,盟军各自班师回家。(《史记o周本纪》)结果,商、 周两王东西对峙的局面又持续了两年。
这个转折很不符合情理。不过按现代人的理解,自文王“受命” 翦商以来,不合情理的事情已经太多。我们只要知道,那是大地由无 数莫测的鬼神统治的时代,所以,我们也不必强行为武王的这一行为 做出解释。
武王的“盟津会盟”已经表明周人的灭商野心,也赢得诸多西土 部落加盟。按说到此时,商纣理应正视来自西方的威胁,但他却还是 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与此同时,商朝宫廷里的内斗却愈发激化。《史 记o殷本纪》载,微子(纣王庶出的弟弟)数谏纣王不听后,就逃命 躲藏了起来;尔后,纣王”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 纣又囚之”。在古史中,这些人都是商朝的忠良之臣,但以商朝当时 的形势看,很可能这其中曾有人试图发动宫廷政变,推翻纣王。在殷 都的动荡冲突中,有些商朝高层亡命出逃,《史记o周本纪》载:“太 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而奔周。”
各种文献对比干之死的记载有所不同。在《史记殷本纪》里, 是纣王“剖比干,观其心”;在《楚辞o离骚》里,则为“比干范酶” (被剁成肉酱)。根据《易经》的艮卦,这两者并不矛盾,商王杀重 要人物献祭时有一套完整流程,剖胸取心和熏烧献祭发生在中间阶 段,最后才把人牲剁成肉酱。伯邑考当年也经历了这样一个完整过程。 还有些史料记载,连比干怀孕的妻子也难逃一死,甚至腹中胎儿还 被扯出来让纣王检视:“纣剖比干妻以视其胎。” 4看来,纣王杀贵族 往往是全家,在《泰誓》里,武王就是这样抨击他的:“敢行暴虐, 罪人以族。”
对现代人而言,剖腹取胎是极为残忍的行为,但它可能是商人献 祭的常态。各商代遗址发现的大量人牲尸骨中,青年女性占一定比例, 而其中应该会有部分孕妇,之所以从未发现有胎儿遗骨,很可能是在 杀祭时被剖腹取出了。作为对比,正常的上古坟墓中常常可以见到死 于难产或腹中有胎儿的女性尸骨。
综上,商纣末年,殷都贵族们已经处于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怖之中, 因为即便在以鬼神血祭为常态的商文化里,也少有纣王这种热衷用显贵 献祭的做法。可能这才是商朝失控和灭亡的直接原因,周人的威胁原本 不值一提。
牧野甲子日
殷都动荡日甚,周武王感到翦商的时机来了。
盟津会盟两年后的公元前1046年,也就是武王继位第四年、文 王受命第十一年,,他再度起兵东征。有好几种文献记载武王此次伐 商的行军日程,但年份和月份皆有所不同。总的来说,武王此次起兵 是在隆冬季节,决战则是在冬末春初。
总攻的前期工作在前一年底就开始了。武王三年十一月,周军主 力先出发,但武王不在军中,领兵的可能是太师吕尚。他们的任务是 先到黄河南岸扎营,与各路盟军集结,并肃清南岸可能出现的商军。 与此同时,使者会将总攻信息通知所有同盟国。
武王四年一月二十日癸巳,武王和少数臣僚从周原(宗周)出发。 他轻车简从,只用了十四天便抵达盟津南岸的军营。此时,盟军已集 结完毕,《史记o周本纪》载,周军总兵力为四万五千人,战车三百辆, 和战车协同作战的“虎贲”有三千人。
这一次,周军来犯的消息终于引起了纣王的重视,他开始调动殷 都及周边各族邑的武装,准备挫败西土之敌,进而扫荡他们在关中的 巢穴。但此时殷都的动荡刚过去不久,动员的进度很是缓慢。
而西土盟军已在黄河南岸停驻一月左右,二月十六日戊午,盟军 全部渡过黄河,一举进入商朝核心区。
河北平原上分布着很多商人族邑,按常理,盟军应当逐一将其攻 占,把战线稳稳向北推进,但武王却突然加快节奏,并不理会沿途的 商人据点,一路向北直指殷都。经过六天加急行军,二月二十一日癸 丑夜间,盟军抵达殷都南郊的牧野。6这里是商王室蓄养牛羊的草原, 地形平坦,商军集结地的营火已经遥遥在望。此时,两军都已侦知对 方主力的位置,开始连夜整队列阵,准备天亮时一举消灭对手。史载, 这是个多雨的残冬,盟军渡过黄河前后一直阴雨连绵,有些河流开始 泛滥。而当两军连夜列阵时,又下起了雨。
(周武)王以二月癸亥夜陈,未毕而雨……布戎于牧之野。
二十二日甲子凌晨,规模较小的周军首先列队完毕,武王全身盔 甲戎装,在阵前宣誓,这便是著名的《尚书o牧誓》。这篇讲话不到 三百字,简洁,现场感极强。
武王先是左手执黄(铜)钺,右手挥动白色耗牛尾(白旄,统帅 的号令旗),说:“西土之人,远来辛苦了!”
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 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紧接着,武王一一点名麾下的盟友、将领、军官,直到“百夫长”, 命令他们:“拿起你们的戈,连接好你们的盾牌,立起你们的长矛,现在, 我要立誓!”
王日:“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 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鬃、微、卢、彭、濮人。称尔戈, 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
然后,武王简单列举了纣王的罪行:崇信妇人(妲己),不虔诚祭祀, 不善待叔父、伯父和兄弟(比干、箕子、微子等人),重用各部族有 罪和道德败坏之人,放任他们(如东夷的蜚廉和恶来父子)在殷都虐 待百姓,恶行累累。
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 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 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完于商邑。
武王自陈:“我周发,这次恭敬地代表上天惩罚商纣今天的战事, 不是六步、七步就能结束的,诸位努力!不是砍杀四次、五次、六次、 七次就能结束的,努力吧,诸位!要凶猛,像虎、魏、熊和黑一样战斗! 这里已经是商都城郊,如果战败,我们西土又将会回到商朝奴役之下。 努力吧,诸位,今天不尽力,你是活不下去的!”
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 齐焉。勖哉夫子!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 勖哉夫子!
尚桓桓如虎、如魏、如熊、如果,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 士,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武王和他的同盟军都是“西土之人”,也就是世世代代为殷商提 供献祭原料的羌人,大都有亲人在殷都被剔剥和烹食,所以每个人都 知道,如果这一战失利,后果将会是什么。
文献中还记载说,武王宣誓完毕即将入列时,袜子带却松脱了, 周围侍立者无人上前,是武王躬身放下钺和旄自己系好的。周围人 还说:“我等不是来帮人系袜子带的。”看来,阵前的武王是和各盟 邦首领在一起,而非和自己的侍卫下属。他们是为了灭商而来的, 并不是武王的私人属下。他们很在意这种身份区别。7
天色渐明,雨势渐小,对面的商军阵列逐渐成形。周人史诗的描 述是,敌军的戈矛像森林一样密集,所谓“殷商之旅,其会如林”。(《诗 经o大雅o大明》)《史记》记载,商军总数为七十万人:“帝纣闻武王来, 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 这一数字明显过高,不过,商军数量远远 超过西土联军是毋庸置疑的。
武王的阵前讲话虽信心十足,但此时正面临着两难的困境。他发 起此次远征的前提,应该是有殷都内部联络人的密约:一旦两军对阵, 联络人将趁乱除掉纣王以扭转战局,然后推选一位各方都能接受的新 商王人选。
但殷都局势一日三变,最有能力取代纣王的人物,或死,或囚, 或逃;而双方的大军都是加急赶赴牧野,在没有星月的暗夜和空前庞 大的营地集结。很显然,一旦武王和殷都内应断了联系,没有了商人 助战,以现在的实力对比,西土联军将被一边倒地屠杀。
不只是西土之人,即使商人贵族也尚未见识过这种规模的集结和 大战。一个宗族的数百或上千名武士淹没在巨大的军阵中,就像森林 中的一丛灌木难以寻找。
但武王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相信父亲描述的那位上帝站在自己 一边,只要全心信任他,父亲开启的翦商事业就能成功,正所谓:“矢 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诗经o大雅o大明》)
史书里,武王的第一个行动是派他的岳父兼老师和战略阴谋家 “师尚父”吕尚“与百夫致师,以大卒驰帝纣师”。(《史记o周本纪》) 即使抛开吕尚和武王的私人关系,此时他已年过六旬,须发花白, 按理武王是不可能派他去完成这种任务的。而且也没人知道,为何 吕尚就忽然忘记了所有阴谋、诈术和诡计,像一介武夫般怒发冲冠 直向敌阵。
也许,他只是想改变羌人被作为人牲悬挂风干的命运,毕竟在殷 都的屠宰场,他已经看得太多。', '。')